劉宏基雖然修練三寶全真功,卻沒有放棄晨練。清晨,他和安楠一起在校園裏散步,唿吸唿吸新鮮空氣,感到心情非常舒暢。按慣例,全校學生在這段時間內,要依照廣播喇叭的指揮做廣播體操,廣播體操做完以後,學生會的廣播站便開始了播音工作。自從學生會主席李夢田組織學生遊行請願以後,學校團委便接管了廣播站,每天廣播的內容都是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進行批判。劉宏基和安楠平時很少聽廣播站的廣播,對廣播站的變化自然毫無覺察。當他們離開家門,剛剛走出住宅區,廣播體操就已經結束,廣播站開始播送《水城晚報》的記者方菡寫的報道——《省城部分專家學者嚴厲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裏麵有一段文字涉及到中文係的幾位教授,引起了安楠和劉宏基的注意,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側耳細聽:

    ……著名書法家、古代文學教授曲武憤怒地指出,在少數鬧資產階級自由化的人的煽動下,一些學生上街遊行示威,衝擊省委省政府,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是動亂年代的幸存者,動亂給國家和人民帶來的災難我們都親身經曆過,我們深知安定團結之可貴。對於極少數倒行逆施的害群之馬,必須堅決地繩之以法,絕不可姑息養奸……

    安楠聽到這裏,看了劉宏基一眼。

    “這不像曲先生說的話。”她說。

    “是不像,曲先生從來不發表‘社論’。”劉宏基說。

    兩個人一邊閑聊,一邊繼續向前溜達。走到體育館西邊的空地,看見侯長信正組織一群人在練三寶全真功。孫誌仁的一個弟子正一招一式地傳授著初級功法。侯長信蹲在一旁,把一部收錄機擺放好,又放進一盒磁帶。不一會兒,空中就蕩漾起三寶全真功的歌曲:

    ……啊……啊……

    茫茫宇宙,

    無限光明,

    我融在其中。

    祥雲腋下飄,

    群山腳下行,

    飄飄入仙境,

    全身在飛騰……

    雖然這已經是侯長信組織的第三期學習班,許多人還是感到新奇,圍觀的人挺多,嘁嘁喳喳的議論聲不絕於耳。有人驚歎,有人疑惑,有人譏諷,有人羨慕。侯長信似乎什麽也沒有聽見,隻是一心一意地調試收錄機的聲音。直到聲音調試得合適,他才抬起頭來。

    “喲,老劉,怎麽好久不見你了?”他一眼看見劉宏基,便連忙走過來。

    “係裏事情太多,抽不出時間。”劉宏基說。

    “師傅準備親自傳授高級功法,你參加嗎?”“什麽時候?”

    “師傅太忙,還沒有定下。”

    “老侯,我勸你別再組織學習了,我看這個功純粹是騙人的東西。”安楠說。

    “怎麽會呢?氣功是中國的國粹,外國人想學還沒地方學呢!”侯長信的兩眼一下子瞪得滾圓。

    “你不覺得荒唐嗎?”

    “荒唐?現在的氣功多如牛毛,我老侯不傻,不仔細考察考察敢讓大家學嗎?”

    “考察?怎麽考察?”

    “眼見為實嘛!”

    “他的師傅活了幾千歲,你也是眼見的嗎?”

    侯長信被安楠駁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伸手撓了撓後腦勺,透出一臉的困惑。

    安楠挽起張宏基的手臂,繞開體育館走了。

    冬天的早晨很冷,一陣陣寒風迎麵吹來,像一把鬃刷似的在他們臉上掃過來掃過去。安楠不時地伸出雙手焐焐自己的臉。不知為什麽,她突然感到空氣中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向她逼近,使她心神不定,焦躁不安。她一會兒看看天空,一會兒看看四周,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暗中糾纏著她。

    “安楠,你怎麽啦?”劉宏基問。

    “沒什麽……”安楠發現自己過於專心,便有意表現出輕鬆的樣子。

    “你有心事,我看得出來。”

    “我是在想,習江龍的智商並不高,誰在背後給他搖鵝毛扇呢?”

    “你說誰?”

    安楠眼前立即浮現出一雙深藏在高倍近視鏡後麵的眼睛。她已經清晰地感覺到,無論習江龍還是林義深,都擺脫不了習江瑤的影子。在幾十年的政治風雲中,習江瑤一直被輾在曆史車輪的底下。一方麵,她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另一方麵,政治鬥爭也給了她豐富的養分。這個才華橫溢、城府極深的女人的內心蘊藏著無窮無盡的能量,這些能量積蓄了幾十年,終於有了宣泄的機會。隻是經過幾十年的發酵,這種能量或許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表麵上這個女人給人弱不禁風的感覺,但她那雙深邃的目光卻時時提醒人們,蘊藏在她內心的巨大能量無堅不摧。這個女人究竟想幹什麽呢?“薰蕕異器”,這個女人曾經這樣說。這個女人明明也承認習江龍是一株不可能與香草同處一器的臭草。明明知道是一株臭草,為什麽還要極力地加以扶植呢……

    突然,劉宏基伸手指向右前方。

    “安楠,你看那不是石磊嗎?”他說。

    安楠仔細一看,果然是石磊,他和楊曉鋒、李常勝、鄭凱四個人正在那裏撐雙杠。昨天晚上輪到石磊護床,安楠還專門買了些水果讓他帶給婁師賢。一般情況下,在醫院護床,現在不可能迴來的,石磊為什麽迴來得這麽早?而且熬了一夜,也一定很困,他怎麽會有撐雙杠的閑情逸致呢?

    “石磊!”安楠叫了一聲。

    石磊和楊曉鋒、李常勝、鄭凱四個人聽到喊聲,連忙跑了過來。

    “石磊,昨天不是你護床嗎?”安楠問。

    “婁峻讓我迴來的。”石磊說。“他說,醫生要求家屬陪床。”

    “要求家屬陪床,這是什麽意思?”

    “不知道。”

    “你為什麽不問個清楚?”

    石磊臉一紅,把頭低了下來。

    安楠覺得事情非常蹊蹺。婁師賢已經住過幾次醫院,每次住院,夜裏護床都是由學生負責。婁峻和他的姐妹習以為常,甚至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有時發現不滿意的地方,他們甚至還要訓斥學生幾句。這次婁師賢住院,婁峻根本沒有和安楠打招唿,就安排楊曉鋒他們四個人夜裏護床。周豔紅是女生,夜裏護床不便,也被婁峻安排白天和家屬一起輪流護床。夜裏護床很辛苦,沒有地方睡覺,隻有在婁師賢安靜地入睡以後,才能趴在床邊眯一會兒。現在婁峻突然把學生趕走,到底因為什麽?從石磊述說的情況來看,婁師賢的病情也沒有發現異常,為什麽婁峻破天荒地搶著夜裏護床呢?

    “安楠,我們看看去。”劉宏基說。

    “好吧。”安楠點點頭。

    他們一行六個人很快就來到省立醫院。然而,在高幹病房門外,一個值班護士把他們攔住了。

    “你們找誰?”護士問。

    “婁師賢。”楊曉鋒說。

    “不能探視。”

    “小姐,婁先生怎麽啦?”安楠問。

    “不知道。”護士臉上掛了一層霜。

    “是不是病情惡化了?”

    “不知道。”

    “為什麽不讓探視?”

    “不知道。”

    “你怎麽一問三不知?”楊曉鋒問。

    “不知道就不知道。”護士說。

    “你這個態度真夠戧……”

    劉宏基一把拉住楊曉鋒,不讓楊曉鋒再說下去。他自己賠上一臉笑,向前走了幾步。護士放下電話,愛理不理地瞅了他一眼,就把頭低了下去,從抽屜裏拿出一本登記簿,裝模作樣地翻弄起來。

    “小姐,你行個方便,我們隻看一眼。”劉宏基說。

    “不行!”護士說。

    “就站在門口看一眼……”

    “少囉唆!”

    劉宏基無奈,隻好把手一擺,六個人一起退了出去。他們來到院子裏,站在合歡樹下,急得手足無措。

    “安老師,怎麽辦?”楊曉鋒問。

    “劉宏基,你到辦公室找院長問問。”安楠說。

    劉宏基正要走,卻見張東來匆匆地走來。

    “張大夫!張大夫……”

    六個人不約而同地跑過去,把張東來截住。

    張東來兩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笑眯眯地向他們點點頭。

    “張大夫,婁先生怎麽啦?”安楠問。

    “沒有什麽,一切都很正常。”張大夫說。

    “為什麽不讓我們進去?”

    “這隻是臨時的。”

    “總得有個原因吧。”

    “我們想對婁老先生全麵檢查一下。婁老先生身體過於虛弱,好像一台機器,零件都老化了,稍不注意,就會出問題。為了配合醫院對婁老先生的檢查,家屬要求這幾天謝絕探視。家屬的意見我們不能不尊重。”

    “張大夫,既然婁先生的病情沒有惡化,我們看看婁先生有什麽關係呢?”劉宏基說。

    “婁老先生的病是精神受到刺激引起的,他需要絕對安靜。你們都是他的學生,你們一來,他就非常激動,話也特別多,總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家屬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的。”張東來說。

    “我們什麽時候可以看婁先生?”楊曉鋒問。

    “三天以後吧。當然,還要看家屬的意見。”張東來說。

    他的話無可挑剔,誰也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醫生的要求。這裏畢竟是醫院,不是學校,張東來的話就是絕對真理,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張東來有事,又匆匆地走了。

    六個人望著二樓病房的窗口,心裏都感到非常沉重。

    迴到學校,安楠徑直來到係辦公室。一進門,係秘書王春曉就高興地衝她擺手。

    “安老師,有包裹!”說著,她從辦公桌的小櫃裏拿出一包東西交給安楠,“這是出版社寄來的,按你的吩咐,我沒放在外麵。”

    安楠接過包裹一看,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寄來的。她連忙把包裹打開,正是《訓詁劄記》的三校清樣。習江瑤把這本書的手稿送給婁師賢以後,婁峻馬上掛號寄給出版社。現在終於看到了三校清樣,她感到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要是能把清樣送給婁師賢看看,婁師賢一定會非常高興的,說不定這對婁師賢的身體極有好處。可惜這幾天見不著婁師賢,安楠心裏不免感到非常遺憾。她不經意地翻出一頁,發現在“訓詁劄記”幾個大字的下麵寫著“婁師賢著”。她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還是“婁師賢著”幾個字。這到底怎麽啦?難道出版社排版排錯了……

    “以前婁先生的東西總丟,我也說不清道不白。這樣好,這樣好。”王春曉說。

    安楠心裏七上八下地翻滾著。原來的署名是“姚謙著,姚璋、婁師賢整理”,怎麽能改成這個樣子呢?這一定是婁峻幹的。婁峻這樣做,目的到底是什麽?安楠不禁想起婁峻曾經提出這樣的要求,《訓詁方法專題研究》隻署婁師賢一個人的名字。

    這時,司徒漢生銜著煙鬥進來了。

    “司徒,你知道嗎?醫院不讓探視婁先生。”安楠說。

    司徒漢生聽了大吃一驚。

    “有這事?”他把煙鬥從嘴上拿下來。

    “醫生說,是家屬要求的。”

    “理由呢?”

    “醫生說,這幾天要為婁先生進行全麵檢查,家屬要求暫時禁止外人進入病房。”

    司徒漢生沉吟著,他把左手夾在腋下,右手捧著煙鬥,目光裏透出幾分憂慮。

    “這到底怎麽啦?”他問。

    “我覺得有人搗鬼。”安楠說。

    “是嗎?”

    “武漢會議召開以前,就是婁峻找馮書記,不讓婁先生外出開會。”

    司徒漢生不由得沉默下來。他凝神思索了一會兒,又把目光投向安楠。

    “他們的目的是什麽?”他又問。

    安楠沒有迴答。她心裏也沒有答案。婁峻和習江龍沆瀣一氣,狼狽為奸,這一點連婁師賢自己都有所察覺。婁峻的目的一目了然,習江龍的目的卻讓人捉摸不透。安楠和習江龍打了幾十年的交道,對他的為人了如指掌。習江龍的性情浮躁,根本坐不下來認真地讀一本書,卻又野心勃勃,總想出人頭地,於是他便殫思極慮地尋找捷徑。為了找到捷徑,他已經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一九七八年,婁師賢招收了恢複高考以後的第一屆研究生。因為姚璋在《左傳》的研究上成果頗豐,婁師賢打算請姚璋給研究生講《左傳》。開講前,姚璋突然患了重病,住進了醫院。為了不耽誤學生的學習,他特意把講稿寄來,讓婁師賢打印出來發給學生。習江龍得知後,主動請纓,要求由他依據姚璋的講稿給學生講《左傳》。婁師賢覺得這個辦法效果比較好,便答應先由習江龍講授,然後再把講稿打印出來發給學生。習江龍把講稿拿到手以後,如同泥牛入海,再無下落。婁師賢幾次催他開課,他利用他的權力,有意不安排這門課。直到現在,這份講稿也不見蹤影。如果說那時的習江龍摽著婁師賢,是為了以竊補拙的話,那麽現在的習江龍什麽都有了,婁師賢對他來說,已經成了擦屁股用的磚頭,他幹嗎還要糾纏婁師賢呢?

    “聽說習江龍要當副校長了。”王春曉說。

    “是嗎?”安楠大吃一驚,她看了司徒漢生一眼。

    司徒漢生點點頭。

    “他能當副校長?”安楠還是不相信。同時,她心裏更加疑惑,既然要當副校長了,婁師賢對他來說,可能還不如一塊擦屁股用的磚頭,他為什麽不肯放過婁師賢呢?

    “這年頭,奇跡輩出。”司徒漢生歎息道。

    “讓人無法接受……”安楠說。

    “沒人要你接受。”

    司徒漢生在辦公室裏來迴踱著步,從他口中噴出的煙霧彌漫了整個房間。安楠皺了皺眉頭,連忙把窗戶打開。

    “有辦法阻止他們嗎?”安楠問。

    “阻止什麽?”司徒漢生苦笑了一聲。

    “我是說醫院。”

    “沒有辦法。婁峻是他兒子,我們是什麽?”司徒漢生長歎一聲,又說,“這就叫做生活。人世間有許多事情就是這樣,看上去是非曲直明明白白,你卻無能為力。”

    安楠點點頭,司徒漢生說出了她的心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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