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乙一手拿著饅頭,一手拿著火腿腸,邊走邊吃。雖說已經到了深秋季節,天氣不像先前那樣熱,但中午的太陽還是要抖一抖威風的。日光在空中明晃晃地照耀著,使人感到有幾分燥熱,又有幾分慵倦。七零八落的雲朵在蔚藍色的天空飄浮著,仿佛一群昏昏欲眠的天鵝棲息在那裏,即使有人揮鞭驅趕,它們也斷然不肯離去的。路邊的樹木都往地下投下了濃重陰冷的黑影,一團一團的,形狀各異,被風一吹,便不約而同地晃動起來。雖然都在晃動,卻又顯得那樣不情願,連樹木的枝葉發出的磨擦聲也都是有氣無力的。劉乙手搭涼棚地向遠處望去,恬靜的校園使他感到乏味無聊,甚至使他感到像墓地一般毫無生氣。他咬了口饅頭,又咬了口火腿腸,嚼了幾下,便使勁地咽下去。別看他從小就厭惡讀書,與其它同齡的孩子相比,他顯得挺老到。這個年齡的孩子最容易淪為追星族,他對當紅的歌星、影星卻毫無興趣。他有他自己崇拜的偶像,他最崇拜的人就是百樂餐廳的老板馮濤。劉乙有個同學叫馮晨,兩個人非常要好。馮濤就是馮晨的堂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時,馮濤曾經在北大荒生產建設兵團幹了將近十年。迴來後,他被分配到火車站當裝卸工人。不久,他嫌活太苦,錢太少,便自動辭職,闖蕩天下,沒幾年的工夫,居然發了大財。從學校北門出去是三槐裏,出了三槐裏就是繁華的安平路。百樂餐廳就在安平路西頭的拐角處。百樂餐廳辦得非常火,在省城已經發展了四五家分店。劉乙經常和馮晨一塊兒到百樂餐廳玩,和馮濤混得很熟。不知為什麽,從第一次見麵起,劉乙對馮濤就佩服得不得了,簡直到了五體投地的地步。馮濤有個習慣,沒人時,他喜歡叼上一支香煙,往空中吐煙圈兒。他吐煙圈兒的技巧極高,吐出的煙圈兒由小變大,緩緩上升,直到消失也不會斷裂。劉乙特別羨慕馮濤吐煙圈的本事,閑著無聊他就偷偷地練。可惜,他到現在也沒有吐出一個象樣的煙圈來。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對馮濤的崇拜之情才有增無減。

    “嘀嘀……嘀嘀……”一輛達特桑客貨車開過來,擦著劉乙的肩膀停下來。

    “小乙!”駕駛室裏探出一顆葫蘆形的腦袋。

    “老康!”劉乙高興極了。

    老康是馮濤的鐵哥們兒,在百樂餐廳負責采購。他經常開著這輛“達特桑”東奔西走,是個見識廣、心腸熱的漢子。

    “你拉什麽?”劉乙問。

    “來這兒能拉什麽?”老康說著,拿出一盒“寶光”。“給!”

    劉乙連忙接過一支點上火,美美地抽了一口。

    “那邊怎麽啦?”老康摘下墨鏡問。

    劉乙抬頭看了看,原來是一群學生在往煙廠的牆上張貼大標語。

    強烈要求嚴懲打人兇手!

    砸爛“工宣隊”的最後一個堡壘!

    煙廠滾出去!

    還我校園!

    ……

    “去他娘的!”他說。

    “教授的兒子也這麽沒文化?”老康拍了拍劉乙的腦門。

    “‘文化’是什麽?是你的卵蛋!”

    “是你的雞巴!”

    “是你的屌毛灰!”

    兩個人的對罵讓劉乙感到十分開心。他從小生活在文質彬彬的環境裏,一種逆反心理使他崇尚粗野,崇尚赤裸裸的、不加任何修飾的談吐。這大概就是百樂餐廳能對他產生魅力的原因所在。

    “迴百樂嗎?”劉乙問。

    “想去?”老康又戴上了黑鏡。“馮哥前幾天去老山了。”

    “幹嗎?”

    “慰問唄。”

    “有錢燒的。”

    老康撲哧一聲笑了。

    “找馮哥什麽事兒?”他問。

    “想入個夥兒。”劉乙說。

    “就你?”

    “不行嗎?”

    “你小子有種!上車吧!”

    劉乙把吃剩的饅頭一扔,繞到車頭的另一側,鑽進駕駛室裏。

    “達特桑”開到百樂餐廳門前後,又沿馬路向前開出一百米多米。

    “你看,馮哥剛開的超市。”老康說。

    劉乙大吃一驚。這個地方原來是一家百貨商店,百貨商店門前還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砌了一個簡陋的花壇,花壇的中心是一座現代派的雕塑,塑了一個擰了麻花的橢圓,就像被汽車撞壞了的自行車車圈。如今花壇不見了,百貨商店也無影無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裝有鋁合金卷簾門窗的建築,建築的上方豎起四個鬥大的紅字:“百樂超市”。 超市正在裝修,還沒有正式開張。

    劉乙從車上跳下來,三步並兩步地跑過去,推開超市的大門。大廳裏沒有馮濤的影子,隻見馮濤的妻子柳青芝帶著幾個人在那兒收拾貨架。柳青芝是個胖乎乎的、白撲撲的女人,長得五官緊湊,憨態可掬,滿臉都是粉底霜。她一邊嗑著瓜子兒,一邊指手畫腳,尖細的嗓音不時地從她那兩片塗著口紅的嘴唇飛出來。劉乙探頭探腦的樣子很快就被她發現了。

    “喲,小乙呀!又曠課了?”她一笑,就露出白亮亮的牙齒。

    “我找馮哥!”劉乙說。

    “什麽事兒,不能和我說嗎?”

    劉乙一閃身,就從柳青芝的身後鑽過去了。他跑到裏麵的辦公室,這才發現馮濤正和四五個人在裏麵閑聊。天氣還不算涼,馮濤已經穿上了藍布褂子、藍布褲子。不論褂子還是褲子,都已經洗得發了白,起了毛。像以往一樣,馮濤身上連件背心也不襯,敞開的衣襟露出白花花的皮肉。他半個屁股擱在寫字台上,一隻手不斷地扯著鼻毛,另一隻手不停地搓著肚皮上的油泥,看上去一副寒酸相,根本不像名震省城的闊綽的大老板。

    “幹嗎?”馮濤把目光掃向劉乙。

    劉乙掏出一包“家家樂”,遞給馮濤。

    馮濤咧開嘴笑了。

    “教授的兒子就抽這個?”他說。

    “嘿嘿嘿……”劉乙也笑了。

    “找我幹嗎?”馮濤拿出自己的煙扔給他。

    “馮哥,我想入夥。”劉乙說。

    “你?不行!”

    “怎麽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劉乙的臉紅到了脖子根。聽馮濤的口氣,好像沒有商量的餘地。劉乙感到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馮晨說,你缺人手……”他向前走了一步。

    “你多大?”馮濤問。

    “十六……馬上就十七了。”

    “不到十八我不要。”

    “馮哥……”

    “你要真想跟我幹,就讓你爸來跟我說。”

    馮濤把門堵得很死,劉乙感到無話可說,心裏不免對馮濤產生了幾分怨恨。

    這時,老康也進來了,還領來一個粗壯的黑胖子。他對馮濤耳語了幾句,馮濤馬上走過來,圍著黑胖子轉了一圈,上下左右地直打量。一會兒他拍拍黑胖子的肩膀,一會兒又捶捶黑胖子的胸脯。

    “叫什麽?”他問。

    “傅鐵。”黑胖子說。

    “好名字!”

    “外號‘鐵疙瘩’。”老康在一旁補充道。

    “鐵疙瘩?”馮濤點點頭。“會什麽拳?”

    “通臂。”傅鐵說。

    “練過氣功嗎?”

    “五歲就開始練。”

    馮濤從牆旮旯兒拿來一根比大拇指粗的鐵棍,扔給傅鐵。

    傅鐵抓著鐵棍的兩頭,一用力,鐵棍就變成鐵環了。

    在場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馮哥,鐵疙瘩還沒遇見過對手。他師傅是武警的教練。”老康說,臉上透著幾分得意。

    馮濤用手掌在自己的胸脯上搓了幾下,搓出幾條黑乎乎的油泥來。

    “是不含糊。”他看了看老康,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過……黑瞎子也不是雞巴泥兒捏的。他人高馬大,也學過三拳兩腳。那年修水庫,他帶著三連的知青偷雞吃,連長讓他寫檢查,他就偷出炸藥炸連長。連長沒炸著,倒炸飛了他自己的一條胳膊。那年春節,你和他吵了兩嘴,就讓他胖揍了一頓。”

    “鐵疙瘩是專業水平,黑瞎子充其量是個業餘的。”老康說。

    “鐵疙瘩,怎麽樣?”馮濤的目光盯著傅鐵的眼睛。

    “馮哥要死的還是要活的?”傅鐵說。

    “我隻要錢,不要命。”

    “明白啦。”

    劉乙湊到老康跟前,臉上滿是疑惑的神色。

    “老康,這是幹嗎?”他問。

    “沒你的事兒!”老康說。

    劉乙伸手撓撓後腦勺,又偷偷地吐出長長的舌頭。

    從超市出來,劉乙又溜達到百樂餐廳。馮濤剛起家時,隻是租了這裏的兩間房弄了個麵館。如今小麵館早已不見了蹤影,拔地而起的是一座集餐飲、娛樂為一體的多功能餐廳。餐廳每天早晨五點就開始營業,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才關門。這裏的家常菜物美價廉,這裏的特色菜聞名遐邇,這裏的快餐方便衛生,這裏的服務熱情周到,這裏的設施先進完備。在整個省城的餐飲娛樂業裏,沒有幾家敢和百樂抗衡。商人們談生意要到百樂,朋友們聚餐要到百樂,“到百樂”已經成了人們的口頭禪。劉乙每次來到百樂,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馮濤實在是貌不驚人,初中也僅僅上了一年,他究竟用什麽法術發起來的呢?

    “小乙!”從收銀台後麵轉出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來。

    劉乙抬頭一看,是百樂餐廳管財務的姚貴香。姚貴香和馮濤是同學,又和馮濤一起去過北大荒,百樂餐廳的創建和發展,她可是第一功臣。劉乙突然發現她的胸卡變了,上麵明明白白地寫著“經理”兩個字。

    “姚姐,你升了?”他問。

    “咳,馮哥的買賣做大了,讓我照看餐廳就是了。”姚貴香說。

    劉乙倚在櫃台上,點了一支煙。

    姚貴香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忍不住笑出聲了。

    “看你一臉官司,怎麽啦?”她問。

    “馮哥不要我。”劉乙的神情有些沮喪。

    姚貴香一招手,一個姑娘送來一大杯啤酒。

    “喝吧。”姚貴香說。

    劉乙接過杯子,一仰脖,咕嘟咕嘟一大口。冰涼的啤酒灌進肚子裏,他感到痛快多了。

    “姚姐,能不能幫我說幾句話?”他問。

    “馮哥是對的。”姚貴香說。“你要是我兒子,我就狠狠揍你。想當初,我們多麽想念書,直到現在,看見學生背著書包上學,我還眼紅。你倒好,有書不念,像個二流子。”

    劉乙低下頭,默默地喝著啤酒,心情變得異常煩躁。

    “小乙,我雖然不認識你爸爸媽媽,可我知道他們的心情。誰不望子成龍?馮哥和我們這些人是沒辦法,生活逼的。”姚貴香說。

    “得!得……”劉乙說。

    “你找過馮晨嗎?”

    “馮晨讓我自己說。”

    “你沒問問他,他敢嗎?”

    “有什麽不敢?”

    “馮晨考高中以前,也說過要下海,馮哥二話沒說,抬手就是倆嘴巴。”

    “我可不是馮晨。”

    “就因為你不是馮晨,才少挨了倆嘴巴。”

    劉乙盡管心裏不服氣,但他無法反駁姚貴香。這些下過鄉的人真是怪得很,他們自己僥幸地躲過一劫,為什麽要逼著別人下地獄?“想念書”?說得真好聽!讓他們在教室裏坐上五十分鍾,不拉褲子就是奇跡。劉乙狠狠地抽了幾口煙,拿起啤酒就喝。突然,他看見習江龍和一個女人走進來,揀了個僻靜的位置坐下。他頓時感到怒不可遏。昨天晚上,幾個古漢語老師到他們家,和媽媽談論習江龍。劉乙聽得真真切切,習江龍居然評上教授了。劉乙看出,媽媽雖然一直在安慰別人,其實媽媽心裏很難過。劉乙恨不能把習江龍三下五除二地撕成碎片,為媽媽報仇雪恨。他躲在櫃台旁,偷偷觀察起來。那女人比習江龍年輕得多,頭發剪得很短,短得露出了耳朵。這種新潮發型就好像凹麵鏡的焦點,把她的魅力集中地突現出來。她的衣著很露,皙白的脖頸和圓滾滾的臂膊閃爍著誘人的光澤。一對聳起的乳房頂得襯衫幾乎要開裂。她是誰?為什麽要和習江龍湊在一起?和習江龍湊在一起的人肯定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劉乙一邊想,一邊情不自禁地向那邊移過去。繞到習江龍背後,他也揀個坐位坐下來,一邊小口地抿著啤酒,一邊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

    “喝點什麽?”習江龍說。

    “可樂吧。”那女人說。

    “要冰激淩嗎?”

    “來點吧。”

    那女人到底是誰?中文係教古漢語的老師劉乙都見過,那女人眼生得很。

    “方菡,黃曉春一迴來,你幹嗎老圍著他轉?”習江龍問。

    “這家夥已經成了新聞人物。”那女人說。

    “都說他引起一場地震,我不明白,什麽地震?”

    “這個比喻一點兒也不過分。他在丹東會議上的發言振聾發聵,針針見血。聽說他發言時,會場非常安靜,連煙灰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不就是把新時期的文學全盤否定嗎?”

    “和你談文學真是對牛彈琴……”

    ……

    劉乙坐的位置與習江龍相背,卻與那女人相對,因此那女人的一舉一動他看得非常清楚。那女人的姿態非常優雅,說話的聲音也非常好聽。真奇怪,她為什麽不是對眼兒?在劉乙的想象中,習江龍是個對眼兒,對眼兒泡的妞兒也一定是個對眼兒……

    “你也挺奇怪的。”那女人用吸管吮了口可樂,然後衝習江龍笑了。

    “奇怪什麽?”習江龍問。

    “奇怪你評上了教授。公平地說,安老師的水平比你高。”

    “那是出土文物的看法……”

    那女人發出了歡快的笑聲。接著,她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隻看見她的嘴在動,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麽。劉乙拚命豎起耳朵,還是什麽也沒聽清楚。

    “……不瞞你說,我要當係主任了。”習江龍的聲音又傳來了。

    “是嗎?”那女人問。

    “我可不希望這是終點……”

    “你想……”

    餐廳裏突然響起一片嘈雜聲。劉乙抬頭一看,是剛來的一群客人。好容易聲音平息下去了,習江龍的聲音這才傳了過來。

    “……我能幫你什麽?”

    “不知道……”

    “給你造造輿論?不過,得有個由頭。”

    “漢語言文字學會……”

    “好吧……”

    那女人的聲音又壓了下來。劉乙仔細一看,發現習江龍抓著那女人的一隻手,兩張麵孔幾乎貼到一起去了。突然,他產生了一個念頭,如果孫明鳳在這裏,那該多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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