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房子依舊。因為整棟樓房自五十年代初落成之後,就沒有翻修過。門窗的油漆剝落,有些地方的木頭甚至已經朽爛。牆壁黑糊糊的,看樣子有好幾年沒有粉刷過。檔案櫃、辦公桌都非常陳舊。如果把沙發罩掀開,不難發現,沙發座的彈簧已經裸露出來。不論誰來到這裏,都會感到滿目蕭瑟。當然,變化還是有的,門框上方的牌子本來是木頭做的,現在換成玻璃的了,上麵還是寫著“黨總支辦公室”幾個字。自從恢複高考以後,習江龍很少推開這扇門。現在他已經意識到,這扇門他難以迴避,也不應該迴避。當他鼓足勇氣走近這扇門時,兩條腿卻好像灌滿了鉛水。他的手哆嗦了許久,才舉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鉛水迅速灌滿了他的全身。他閉上眼睛,反複進行深唿吸,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直到他確信自己已經無所畏懼了,這才輕輕地把門叩響。

    “請進!”司徒漢生在裏麵說。

    習江龍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推門而入。

    司徒漢生戴著花鏡,正在練書法。司徒漢生雖說沒有什麽大學問,卻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學校舉辦書畫展覽時,總少不了他的作品。古代文學教研室的教授曲武是全國著名的書法家,司徒漢生最喜歡他的字。盡管他和曲武並沒有師徒關係,但他的字極像曲武。他寫的條幅如果署上曲武的名字,即使行家裏手也難辨真偽。不久前,有個日本商人專門找他商量合作事宜。日本商人讓他負責書寫條幅,但不要落款,然後拿到日本出售。司徒漢生當然明白日本商人的目的是想偽造曲武的作品。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水城日報》報導過這個故事,以至於引得不少人登門求字。習江龍進來時,他正在照曲武的字臨帖。習江龍一看他用的字帖,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那是曲武抄寫的一張題為《第一號通告》的大字報。一九六六年冬天,紅色造反團正式成立後,由習江龍起草,發布了《第一號通告》,內容如下:

    最高指示

    人民靠我們去組織。中國的反動分子,靠我們組織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第一號通告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為了加強對我校牛鬼蛇神的管理和改造,也為革命群眾對他們的批鬥提供方便,我紅色造反團決定,為全校的牛鬼蛇神建立一所大“牛棚”。勒令全校的牛鬼蛇神必須在明天早上八點正到主樓下214號房間報到,聽候命令。逾期不報到者,後果自負。

    特此

    通告

    紅色造反團作戰部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日

    曲武當時也在“牛鬼蛇神”之列。習江龍強迫他把《第一號通告》抄寫了十幾份,貼到校園各處。第二天一早,貼在主樓前的《第一號通告》卻不翼而飛了。習江龍發現大字報是被人用刀子細心地揭下來的,盜竊大字報的人似乎很在意大字報的完整性。習江龍帶人四處偵查,沒有任何結果。以後這樣的事情不斷地發生,習江龍為此絞盡腦汁,卻始終找不到破案的線索。他懷疑過許多人,就是沒有想到司徒漢生。他心中暗自後悔,當初如果想到司徒漢生,還會有今天的煩惱嗎?

    司徒漢生正在寫“勒令”兩字,他的態度極為認真,他的情緒極為平和。他的鼻梁上架著老花鏡,躲在老花鏡後麵的目光一直在桌子上掃來掃去,根本沒有抬起來瞅一眼來客的意思。習江龍緊張得直冒冷汗。他暗暗地給自己打氣,企圖使自己在一種平和的心境中與司徒漢生對話。但他的努力似乎收效不大。心依然急劇地跳,似乎一張嘴,就會從喉嚨裏滾落出來。他閉上眼睛,腦海裏突然出現“起承轉合”四個字。對,全部過程就是“起承轉合”,就這麽簡單。在這個過程中,關鍵是“起”。要“起”得自然,“起”得含蓄,“起”得奧妙,“起”得順耳。“承”很重要。要“承”得嚴謹,“承”得入理,“承”得果斷,“承”得大方。“轉”是主旨。要“轉”得明了,“轉”得具體,“轉”得寬闊,“轉”得舒展。“合”是效果。要“合”得司徒漢生服服帖帖,惟命是從。想到這裏,習江龍睜開了眼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坐到司徒漢生的對麵。

    “寫得真不錯。”他說。

    “是嗎?”司徒漢生放下毛筆,摘下老花鏡,拿起了煙鬥。

    “不過,你的‘點’還不到位。曲先生的‘點’落筆講究藏鋒,收筆講究迴鋒。你藏鋒還可以,迴鋒不太自然。”

    “你挺在行。”

    司徒漢生微微一笑。他把煙鬥對準窗外射進的陽光,看了又看。習江龍這才發現,司徒漢生換了個新的煙鬥。新煙鬥是棗木雕成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司徒漢生這個人對衣著飲食一向馬馬虎虎,隻對煙鬥有特殊的感情。隻要得到一塊好木頭,他就要把這塊木頭雕成煙鬥。一次雕成一個樣,每次絕不重複。

    習江龍也把目光投向煙鬥,希望能從中引出合適的話題。“怎麽樣?”司徒漢生顯得很得意。

    “好像有朵梅花。”習江龍說。

    “眼力不錯。那是棗木原有的疤痕,像虯枝,我就勢雕上梅花。”

    “真是妙不可言。”

    “是嗎?”

    司徒漢生淡然一笑。

    該轉入正題了。習江龍這才感到“起承轉合”的“起”不像他想象得那麽容易。過去他曾經和司徒漢生接觸過同樣的話題,那時候他很年輕,司徒漢生也很年輕,兩個人進入這樣的話題非常輕鬆,給人一種水到渠成的感覺。現在的情況與過去有天壤之別。司徒漢生雖然官兒不大,架子卻能頂天立地,往日那種慷慨的激情早已不見了蹤影。習江龍在他身上已經體會不到過去的那種感覺,又怎麽可能找出合適的開場白呢?習江龍的心越發緊張了。對於開場白,原先他有過不下二十種的設計。一旦進入角色,他才發現這些設計全都是閉門造車的東西,根本用不上。

    “找我有什麽事?”司徒漢生突然問。

    “隻是……隨便談談……”習江龍非常尷尬。

    司徒漢生的單刀直入使他猝不及防,他感到手足無措,汗珠不覺從腦門沁了出來。

    “那麽,想談什麽?”司徒漢生問。

    “隻是隨便……”習江龍支吾道。

    “我喜歡直來直去。”司徒漢生往煙鬥裏裝上煙絲,然後點上火,抽了起來。

    習江龍拿出自己的煙,遞了過去。

    “換換口味,怎麽樣?”他說。

    “我討厭紙的味道。”司徒漢生說。

    習江龍隻好自己點了一支。

    “司徒……我以前……以前寫過不少申請……是吧?”習江龍開始切入正題。

    “什麽申請?”司徒漢生似乎沒有聽明白。

    “我是說入黨申請……”

    “哦……這可不好辦,過去的檔案哪兒找去?”

    習江龍的臉刷地變成了一塊紅布。他偷眼看看司徒漢生,司徒漢生麵無表情地吧嗒著煙鬥,似乎剛才的話是不經意地冒出來的。

    “我是說……”

    “說什麽?”

    習江龍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到底要“說”什麽來。看樣子,司徒漢生有意製造別扭,甚至還想製造戰爭,他該怎麽辦?隻能退避三舍。

    “舒誌輝的追悼會你沒去嗎?”司徒漢生問。

    “我有課……”習江龍說。

    “你應當去。”

    習江龍聽了這席話,如坐針氈。那隻棗木煙鬥在他麵前閃閃發光,似乎射出萬根刺在紮他的眼,紮他的肉,紮他的骨,紮他的心。

    “我今天是想……是想談一些……一些認識……”慌忙中,他總算點出了主題。

    “是嗎?那就說說看。”司徒漢生說。

    “最近我反複思考,反複學習,反複反省,我……真正認識到共產黨的確……的確偉大英明……”

    “過去你不是這樣認識的嗎?”

    “我是說,現在更深刻……”

    “哈哈哈哈……”司徒漢生突然大笑起來。

    習江龍被他笑得渾身不自在,好像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這真的……真的是我的認識……”他說。

    “是認識,誰也無法否認的認識。”司徒漢生說。

    “我早想向組織匯報……”

    “習老師,恕我直言,這種認識隨便從哪張報紙都能抄來。”

    “因為……因為真理隻有一個,當然……當然殊途同歸了……當然……當然給人雷同的感覺……”

    “那麽,契機是什麽?”

    “什麽‘契機’?”

    “認識轉變或者升華的契機。”

    習江龍出了一身冷汗。這家夥到底想幹什麽?為什麽要追問“契機”?如果承認“契機”,豈不是否定了自己的過去嗎?這個老混蛋!

    司徒漢生放下煙鬥,拿起毛筆,一絲不苟地臨起“全校的牛鬼蛇神”幾個字。

    “一般地說,契機給人的印象總是很深刻的,可以隨便談,不要拘於形式。”他說,眼睛卻牢牢地盯在紙上。

    “要不……要不,我用書麵形式匯報……”習江龍說。

    “可以。”

    “這是我寫的……先交給組織……”

    “什麽?”

    “申請。”

    司徒漢生抬起頭,看了看習江龍放在桌子上的稿紙。

    “我以為鑽故紙堆的人寫文章不會太長。”他說。

    “鳧脛雖短,續之則悲;鶴脛雖長,斷之則哀。”習江龍嘿嘿一笑。

    “不過,一般人都喜歡把鳧脛續長,很少有人把鶴脛截斷。和趙吉勤談過嗎?他是語言專業的支部書記。”

    習江龍的頭一下子漲大了。一個牛頭還沒解決,又冒出一個馬麵。他居然把趙吉勤是支部書記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從總支辦公室出來,習江龍竟然大汗淋漓。簡單的交鋒已經讓他領略了司徒漢生的鋒芒,他感到非常悲哀,要闖過司徒漢生把守的大門,恐怕比登天還難。看來他必須另辟蹊徑了,總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吧。路過係辦公室時,有人正好從裏麵急匆匆地出來,習江龍躲閃不及,和那人撞在一起。他定睛一看,一下子呆了,那人竟是向景嶽。今天好像走了背字兒,怎麽……他看了看兩邊,兩邊是牆壁。如果人有穿牆越壁的特異功能,那該多好哇!十幾年來,他一直不敢麵見向景嶽。路上看見向景嶽,他總是遠遠地躲閃一旁。好在向景嶽身體不好,很少到係裏來,倒使習江龍減少了不少尷尬。現在突然和向景嶽麵對麵地站在一起,習江龍的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兒。

    “向先生,你……”他麵紅耳赤地幹笑了一聲。

    “是江龍嗎?江龍嗎……”向景嶽高興得眯起了雙眼,上下地打量著習江龍。“我來拿信,我來拿信……”

    習江龍的臉燒得更加厲害。三十多年以前,當習江龍聽說給他們班講授古代漢語的教授是係主任向景嶽,他馬上找到舒誌輝,堅決要求擔任課代表。舒誌輝答應他了。他高興得蹦了起來。向景嶽第一次給他們上課時,習江龍特地跑到辦公室接他。就在這裏,像現在這樣,兩個人麵對麵地站著。不同的是,那時的向景嶽紅光滿麵,身體健壯,走起路來,那腳步聲聽起來是那麽堅實有力。雖然他早已秀頂,他的頭發看上去卻是烏黑油亮的。中文係的學生都知道,向景嶽喜歡打羽毛球,喜歡登山,喜歡冬泳,喜歡抽雪茄。習江龍非常欣賞向景嶽用嘴角銜著雪茄的姿勢,他模仿向景嶽抽雪茄的姿勢有十幾年了,一九六六年以後,他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改掉這個毛病。

    “向主任!我是課代表,我叫習江龍。”他自我介紹道。

    “你叫習江龍?”向景嶽笑眯眯地打量著他。“咱們係出了個習江瑤,小說寫得好啊,跟你隻差一個字。”

    “她是我姐。”

    “是嗎?好!好……”

    就是那一年的夏天,向景嶽帶領中文係的學生下鄉勞動。白天,他和學生一樣,在地裏勞動,晚上,他還要在油燈下編寫講義。天氣很熱,蚊子很多,寫作的條件非常艱苦。他發現習江龍每天晚上都光著膀子陪著他。時而給他倒水,時而給他搖兩下扇子。很快他又發現,每當蚊子落在習江龍的身上,習江龍總是一動也不動,任憑蚊子叮咬。

    “習江龍,你怎麽啦?”他問。

    “我想,蚊子吃飽了,它們就不會叮你了。”習江龍說。

    向景嶽的心猛地被震撼了,他兩手抓住習江龍的肩頭,仔細觀察習江龍的上身,這才發現習江龍身上被蚊子叮得青一塊紫一塊。他掉下了眼淚。古今中外做兒女的人,有誰能為父母做出這樣的犧牲呢?也就是從那以後,向景嶽開始對習江龍另眼看待。在他們的師生關係中,逐漸地融進了父子之情。正因為如此,習江龍畢業時,向景嶽才把他留了下來,讓他做了自己的助手。從那以後,他幾乎天天給習江龍授課。講訓詁學、音韻學、文字學,講《毛詩》、《左傳》、《史記》。習江龍第一次登上講台授課時,他的講義是向景嶽熬了幾夜一個字一個字地修改出來的。一九六六年夏天,向景嶽被造反派揪出來批鬥,當他看到習江龍受他的牽連也遭到批判時,竟難過得哭了。

    “江龍,別跟他們頂,什麽都往我身上推好了……”他私下叮囑道。

    習江龍神情木然,什麽話也沒有說。

    突然有一天中午,向景嶽被架到操場上批鬥。日光十分酷烈,氣溫高達四十多攝氏度。向景嶽頭戴用鐵皮做的高帽,全身糊滿了大字報,皮帶、棍棒時不時地向他抽過來。他昏昏沉沉的,兩條腿不停地發抖。就在這時,有一條他十分熟悉的身影跳上了台,狠狠地扇了他幾個耳光。

    “同誌們!我要控訴!我要革命!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一直腐蝕拉攏我,我要革他的命……”

    向景嶽認出是習江龍,他笑了。瞅別人不注意,他壓低聲音對習江龍耳語道:“狠著點兒!我沒事……”然而,當習江龍帶人抄了他的家,並把他辛辛苦苦地寫出來的《莊子譯注》一把火燒掉時,他才知道,習江龍是玩真的……

    “向先生,我有事,我要走了。”習江龍不敢逗留下去,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馬上離開這裏。

    “我的書可以出了,可以出了……”向景嶽卻伸出一隻手,抓住習江龍的手臂。

    “什麽書?”

    “《莊子譯注》,《莊子譯注》……”

    習江龍的麵孔騰地一下子紅了。他仔細打量向景嶽的表情,發現向景嶽的目光呆滯無神,不像有意向他發難,心裏才鬆了一口氣。

    “好啊,好啊……向先生,我還有事,我走了……”習江龍說著,推開向景嶽就要走。

    “我和他們說了,和他們說了,那天沒有你,沒有你……”向景嶽依然抓著習江龍的手臂不放。

    “好啦,好啦,我有事……”習江龍用力一推,向景嶽踉踉蹌蹌地向後退了幾步。

    “我和他們說了,和他們說了……”向景嶽還是說個不停。

    習江龍看看周圍沒有人,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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