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春三十多歲,長得白白淨淨的,身材偏瘦,鼻梁上架著一副金屬架近視鏡,有點書呆子氣。看上去他的營養狀況並不好,身體有些羸弱,他的眼睛卻炯炯有神,閃爍出一種使人亢奮也使人擔憂的自信。他站在講台上,目光不停地掃視著教室裏的一百多名學生,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充滿激情地發表著演講。

    “……我所謂文學觀,第一是感覺,第二是感覺,第三還是感覺。”他說著,右手用力向下一劈。“在生活中,隻要你能靠著你自己的東西感受到一種獨特的、不同於任何人的東西,你就擁有了你自己的文學世界。中國當代作家的創作並不是沒有感覺。但他們在生活中獲得一種感受時,不是沉浸在這種感受中去體驗,向更深層次沉澱,而是馬上把這種感受提煉出一種概念,譬如說是嫉妒,或者說是道德純潔,愛國主義等等,然後他們的創作就以概念為出發點,他們的感受也全部被這個概念框架住了……”

    教室裏一片肅靜。很顯然,他的演講效果達到了極佳的狀態。他不免有些得意,嗓音不知不覺就提高了。

    “有人問,你對當前文學作品中的二重性格如何評價?這的確是當代文學的流行病。有些作品非常可憐,人物本身按性格邏輯發展並沒有什麽弱點,為了二重性格的組合,硬要寫幾條弱點。而有些按傳統觀念非常醜惡的東西,也硬要加上一點人情味兒。我覺得看人,二重性格組合、幾重性格組合,都是錯誤的。人就是那麽一個獨特的東西,人隻能有特點,不能有任何二分法的組合。美國的《現代啟示錄》有個飛行大隊長,性格極其單純,就是要瘋狂地享受戰爭。那個人的性格你沒法說清是什麽東西。西方人從古希臘酒神精神開始,就能把人物的性格推向極端,就能把科茨上校殺人如麻的那種無動於衷推向極端。這種人的性格有時看起來非常單純,其實是最豐富的。假如你真寫出一個人的特點,寫出他最單純的東西,那就是最豐富的,因為這是不能用任何理性去鑒定和分析的……”

    他並不知道,窗外有一雙眼睛在默默地注視著他。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下課的鈴聲突然響了起來。黃曉春輕鬆地結束了他的課,愉快地走出了教室。

    “小黃!”一綹灰白色的頭發突然出現在他麵前。

    “習老師……”黃曉春吃了一驚。

    黃曉春雖然是博士生,這次分房也沒有得到優待,隻給了他一間,而且是和別人合住。搬進新居以後,他才知道鄰居竟是大名鼎鼎的女作家習江瑤。他想起千萬買鄰的典故,心裏倒覺得平衡了許多。第一次見麵,兩個人就談得十分投機。黃曉春從一些數據裏得知習江瑤的經曆,他對習江瑤曆盡磨難百折不撓的倔強性格非常敬佩。他和自己的導師唐誌彬教授說起習江瑤時,唐誌彬居然很興奮。唐誌彬說,他年輕時在《文匯報》發表的第一首長詩《春之歌》,就和習江瑤的散文《梨花賦》共占一個版麵。那時的習江瑤名氣非常大,唐誌彬為此非常自豪。

    “我路過這裏,聽到你的聲音。你的聲音充滿激情,充滿活力,真是黃呂大鍾,妙不可言。”習江瑤微微笑了。

    “都是老生常談。”黃曉春說。

    “看得出,你想突破。”

    “我的確想突破,就是找不到突破口。”

    “你已經在突破。”

    習江瑤的話雖然聲音不大,卻震撼了黃曉春。兩個人沿著石砌的甬路走進一片花園裏,一陣陣清風把濃鬱的花香撲麵送來。

    “習老師,你能具體說說嗎?”黃曉春問,看來他的心情十分急切。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中國當代作家的共性缺點是什麽?”習江瑤說。

    “我覺得中國作家的意識太強烈了,出了幾部作品,就把自己當做作家,以後的寫作動機好像不是為自己寫作,而是想用自己的作品為社會提供一個創作模式。有許多作家由此而墮落到單純玩弄詞匯的地步,內在的情緒蒼白得很。還有的詩人靠外在的氣質去裝飾自己,一點靈魂的騷動都沒有。他們還有一個通病,寫完一部作品就急於發表宣言。如果不發宣言,作品或許還看得下去,一發了宣言,便讓人感到索然寡味。為什麽要忙著給自己發表宣言呢?為什麽當自己的創作衝動在一種非自覺的意識下進入最佳狀態時,偏要用一種有意識的東西來引導自己呢?真叫人無法理解。”

    “你說得很深刻。”

    “這就是突破?”

    “當然不是。不過,我看到了你突破的基礎。”

    “在哪兒?”

    “你可以自己去悟,我隻能給你兩點啟示:一、一切突破都源於否定。這種否定不是羞羞答答的,不是含含糊糊的,而是幹脆利索、大刀闊斧的。二、語不驚人誓不休,表述上要一針見血,矯枉過正嘛。魯迅曾經號召青年人不要讀中國的書,看上去似乎過激,其實許多真理就是以過激的麵孔出現的。”

    黃曉春聽得入了神。

    “證明天鵝是白色的,不可能突破;否定天鵝是白色的,才有了突破。”習江瑤接著說。“世界是豐富多彩的。大與小,高與低,遠與近,寬與窄,長與短,強與弱,動與靜,快與慢,香與臭,寒與暑,真與假,剛與柔,美與醜,悲與喜,存與亡,生與死……一切的一切,都是由兩極組成的。《易經》裏說什麽?‘一陰一陽之謂道’。古人很聰明,世界如此複雜多變,他們卻歸結為兩大矛盾的對立,就是‘陰’和‘陽’的對立。如果學會從兩極看世界,那麽突破點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黃曉春不由得點點頭,目光情不自禁地盯著習江瑤額前的那一綹白發。

    “習老師,我是上中學時,在一本批判右派的資料裏認識你的。”他說。

    “感覺很壞,是吧?”習江瑤說。

    “不……主要是不理解。”

    “以後的年輕人就更無法理解。”

    “但他們絕不會像上一代人那樣,踐踏人的價值。”

    “是嗎?”習江瑤把眼鏡摘下,用衣襟擦了擦,再重新戴上。“我看,如果再來一次‘革命’,他們絕不會比上一代人手軟。”

    “不會吧。”黃曉春的目光流露出明顯的困惑。

    “你知道那種‘革命’意味著什麽?就是把人性中潛藏的野性釋放出來。人,說到底,不過是動物的一個種類。”

    “上一代人不是把教訓留了下來嗎?”

    “是留了下來。從山頂洞人開始,哪一代人沒有給後人留下教訓呢?”

    黃曉春細細地品味著習江瑤的話,他隱隱感到,習江瑤雖然屬於已經過時的那一代人,但她的思想卻與那一代人明顯不同。究竟哪些方麵不同,又很難一下子概括出來。

    黃曉春的妻子白敏是古代文學的博士生,結婚以後,因為沒有住房,兩個人隻能住在宿舍裏。這次分房雖然不如意,畢竟有了屬於自己的房間。當然,廁所、廚房、門廳還屬於“公共場所”。不過,習江瑤就像一陣輕風,倏忽而來,倏忽而去。從她搬進來以後,似乎從來也沒有使用過廁所、廚房、門廳。對於這一點,連最能挑剔的白敏也感到非常滿意。白敏長得非常漂亮。個子不太高。圓臉。大眼睛。一笑臉上就出現兩個酒窩兒。皮膚非常白,讓人感到即使她從出生以來沒有沾過水,也絕不會染上一粒塵土。有這樣小巧玲瓏、嫵媚動人的妻子,又有了完全屬於自己的房間,生活原本應該增添點浪漫的色彩,但黃曉春沒有這種閑情逸致,他顯得心事重重,好像生活中還有什麽比房子更不如意的事情在折磨著他的心。

    “曉春!”白敏坐在寫字台前看書,並沒有注意黃曉春的神情。她神秘地向黃曉春擺擺手,又有意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知道嗎?習老師和林先生的關係不同尋常。”

    黃曉春毫無反應。平時,他最討厭議論別人的私事,更何況眼下他還有一肚子心事。

    “王先生今天下午講課時說的。”白敏又補充了一句。

    王先生就是白敏的博士生導師王先達,當年和林義深是同學。不知為什麽,黃曉春不喜歡他。在他的心目中,王先達是個庸碌之輩。

    “別瞎扯!”他說。

    “怎麽是瞎扯?王先生說,習老師和林先生在大學時是戀人,後來,習老師被定為右派,林先生就和她分手了。”白敏說。

    “那一代人的事情扯不清楚。”

    “愛是永恆的主題,怎麽扯不清楚?”

    “那都是曆史。”

    “反正我恨那種忘情的小人!”

    “我正申報副教授,懂嗎?”

    “在家裏說說,怕什麽?”說著,白敏從寫字台上拿起一本書,遞給黃曉春。“我們的書出來了。”

    黃曉春接過書看了看,是白敏校訂的《詞學通論》。這是大地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紀國學叢書”中的一本,白敏說過,這套叢書是國家重點科研課題。全書由王先達擔任學術顧問。《詞學通論》是近代戲曲理論家吳梅的專著,全書雖然隻有十幾萬字,卻是詞曲研究的重要著作。黃曉春雖然專攻當代文學,但他對像吳梅這樣的古典文學大師的論著依然很感興趣。

    “速度太快了吧。”他說。

    白敏瞪了黃曉春一眼,起身去廚房做飯去了。

    黃曉春連忙在寫字台前坐下,又從寫字台的抽屜裏拿出一份稿子,細細地看了起來。這是他前幾天剛起草的題為《論當代文學的危機》的論文,是為他下個星期到丹東參加的全國當代文學研討會準備的。僅僅翻了兩三頁,他就皺起了眉頭。這篇論文從起草開始,他就覺得很別扭。究竟原因在什麽地方,他也說不清楚。他感到自己好像失去了方向的一葉扁舟行駛在茫茫的大海之上,又感到自己好像掉了隊的士兵陷入敵人的重重包圍之中。他不停地思索,不時地向自己發出質疑。這種思索和質疑對靈魂的折磨是非常殘酷的。他感受到從來也沒有品嚐過的痛苦,好像吸毒者的毒癮發作,他甚至產生過跳樓的念頭。突然,習江瑤的一番話撥開了雲霧,他看到了遠處的航標。原來一切隻是被一層窗戶紙遮住而已。他不由得欣喜若狂。

    “永別了,混蛋……”他把稿子放到唇邊吻了吻,然後三下五除二地撕個粉碎。

    天色早已黑了。氣溫比白日降了許多,空氣也顯得格外新鮮。星光點點,在黑色的天幕上熠熠閃爍。蒙矓的月光均勻地灑遍了校園,給人的感覺是那麽溫馨,那麽愉悅。晚風輕輕地拂來拂去,搖動著樹木花草的莖葉,仿佛有一群看不見的精靈在裏麵輕鬆地嬉鬧著,追逐著,時而由遠及近,時而由近及遠。一棟棟黑甲蟲般的住宅樓亮出了一塊塊方形的光斑。光斑裹著悠揚動聽的舞曲,裹著嗲聲嗲氣的歌喉,裹著三娘教子的斥罵,裹著男歡女樂的倩影。黃曉春站在一棵老槐樹旁邊,看得出了神。這才叫生活呢!一個人從娘胎裏鑽出來,就得有個立足點。這個立足點說穿了,其實就是那一塊塊方形的光斑。隻有擁有至少一塊光斑的人,才算真正擁有生活。他的目光緩緩地移動著,從一塊光斑挪到另一塊光斑。不過,他的思緒並沒有緊緊地追隨他的目光。也正因為如此,他的眼睛逐漸地模糊起來,眼前的光斑變成了一綹銀光閃閃的白發……他好像看見習江瑤那莫測高深的眼睛在注視著他。自從他搬入新居,這個飽經風霜的女人有意無意地給了他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東西。這些東西讓他激動不已,讓他沸騰不止,使他得以重新審視自己存在的價值。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把經過冥思苦想寫出的論文稿全部撕毀,實際上是一次莊嚴的誓師。就在他撕毀論文稿的刹那間,他已經踏上了一個新的起點。這個新的起點對他產生了極其強烈的誘惑力,使他對未來的憧憬有了更強烈的欲望和信心。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仿佛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地議論著什麽。他不禁又向自己發出了疑問,這個起點會不會也是終點呢?他閉上眼睛,認真地清理思路,希望找出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來……

    就在這時,頭上被什麽東西打了一下,接著,一絲甜汁順著腮幫流入他的嘴角。他睜開眼睛看去,原來有人從樓上扔下一塊西瓜皮。他沒有說什麽,隻是挪了挪位置,掏出手帕擦拭自己的頭和臉。

    “黃曉春,你站在這兒幹嗎?”甬路那邊走來兩個人,其中一個穿連衣裙的女人向他揚起了手臂。

    他仔細看了看,原來是大學的同學、《水城晚報》的記者方菡。方菡的身邊站著一個男人,就是習江瑤的弟弟習江龍。

    “小黃!”習江龍也向他招了招手。

    “我在散步。”黃曉春說。“習老師,聽說你罷課了,怎麽樣,房子有希望嗎?”

    “我罷課了嗎?”習江龍反問道。

    “大家都這麽說。”

    “你是博士,連安樂窩都沒有,我要是你,我就罷課。”

    “習老師,你迴去吧。”方菡皺起了眉頭。

    “好,好,你們聊。”習江龍說罷,轉身走了。

    黃曉春鬆了口氣。他覺得很奇怪,習江龍雖然和習江瑤是同胞姐弟,他在習江龍身上卻找不到和習江瑤談話的感覺。和習江瑤交談,好像注射興奮劑,他的情緒很快便激動起來;和習江龍交談,好像空氣中充滿了阿摩尼亞氣體,一種壓抑的氣氛迅速籠罩了他的心頭,使他感到有些惡心,甚至感到窒息。方菡居然能和習江龍打得火熱,真是莫名其妙。還在大學讀書時,方菡就和習江龍往來密切,以至於同學中傳出有關二人的種種緋聞。有時同學之間開玩笑,涉及到方菡和習江龍的關係,方菡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方菡在班上是老大姐,今年大概有四十歲了,一直過著單身的生活。現在黃曉春又看見方菡和習江龍湊在一起,他隱約感到那些緋聞未必是空穴來風。

    “現在知道了吧?博士帽遠不如歌星的屁股簾兒。”方菡笑了。

    “扯淡!”黃曉春說。“你來幹嗎?”

    “采訪習江瑤。”

    “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你也學壞了!”方菡捂著嘴,哧哧地笑了起來。

    “碰了釘子吧?”黃曉春也笑了。

    “也許你可以幫忙。”

    “幫你什麽?”

    “從她身上搞點材料,第一手的。比如五十年代她的創作,比如她被打成右派的經過,比如……”

    “你不是有習江龍嗎?”

    “他知道的還沒有我多。”

    方菡又哧哧地笑了。濃烈的香水味兒也隨著她的笑聲抖了出來,嗆得黃曉春幾乎透不過氣來。

    “你今天有點反常,怎麽也舍得散步?”她說。

    “我在考慮問題。”黃曉春說。

    “什麽問題?”

    “我要在一個學術研討會上發言。這次發言我想……有點突破。”

    “怎麽突破?”

    “我想……一切突破都源於否定。這種否定不能羞羞答答,含含糊糊,而要幹脆利索、大刀闊斧,表述上要一針見血,語不驚人誓不休,矯枉過正嘛。”

    “你想否定什麽?”

    “比方說,你要是肯定天鵝是白色的,不可能突破;隻有否定天鵝是白色的,才有了突破。世界是豐富多彩的,多與少,高與低,大與小,長與短,生與死,動與靜,明與暗,強與弱,快與慢,哭與笑,香與臭,冷與熱,得與失,上與下,新與舊,硬與軟,剛與柔,悲與喜,男與女……一切的一切,都是由兩極組成的。”

    “你在說什麽?”方菡有些驚訝。

    “道理其實很簡單,就是兩大矛盾的對立,就是‘陰’和‘陽’。如果學會從兩極看世界,那麽突破點就找到了。”黃曉春顯得很興奮,突然,他把頭一轉,狠狠地盯著方菡,“我奉勸你,別用小報記者的方法來糟蹋她。”

    “你說誰?”

    “她已經退隱,知道嗎?”

    “又是‘糟蹋’,又是‘退隱’,我到底怎麽啦?”

    “你知道嗎?”黃曉春突然抓住方菡的手說,“我一直在苦苦地思索,希望給自己定位。我討厭平庸。平庸是對生命的扼殺。可要擺脫平庸並不那麽容易。她說得對,關鍵在於否定。我覺得首先應該是自我否定。如果不能自我否定,平庸就永遠也無法擺脫。”

    “她是誰?”方菡連忙掙脫自己的手。

    “她就是她……”黃曉春說。

    “是習江瑤嗎?”

    黃曉春隻是一個勁兒地笑,沒有迴答。他把右手攥成拳頭,狠狠地捶在左手的掌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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