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既定,孟聚心情頓時輕鬆。隻是如何動手才能讓藍正和靖安署撇開關係不受牽連,這還真要費一番心思,孟聚邊走邊想,卻是想不到什麽好辦法。

    轉過一片樹林,眼前便是省陵署的大門,孟聚突然站住,目瞪口呆:方才自己進來時還是一片漆黑的省陵署大門,現在卻是一片火光通明。無數的火把插滿了牆頭,火焰在北風中狂亂地飛舞著,映照著士兵手中的刀劍和鎧鬥士的黑色盔甲,人影憧憧,刀光晃眼,軍官的口令聲、腳步聲和鐵甲碰撞的鏗鏘聲響成了一片,一隊隊兵馬將省陵署的大門守得密密實實。

    “這、這到底是怎麽迴事?”這時,孟聚想起的第一個念頭竟是:“難道邊軍追到省陵署來捉自己了?”

    “可是靖安署的孟督察嗎?”

    身後傳來了沉穩而響亮的問話聲,孟聚猛然轉身,卻見幾名陵衛軍官從幽暗的樹林小徑中走出來,問話的聲音有點耳熟,孟聚卻一時記不起來:“是我。閣下是……”

    一位儒雅的軍越眾而出,來人平靜地說:“我是刑案處的餘書劍。孟督察,勞駕您稍等,我有幾句話想請教。”

    眼見平時和藹的餘書劍刻神情嚴肅,口氣隱隱有些不善。孟聚心中有鬼,強笑道:“餘長官您還真嚇著我了,可是怪我升職沒請您喝酒?這是兄弟疏忽了,改日一定補上,但今晚實在有些急事耽擱不得,有什麽話改天再說好嗎?”

    軍陣屹立如山,晃動的火光將餘書劍的臉照得一片彤紅,書生軍官淡淡說:“孟督察,喝酒的事好說。隻是我是今晚省陵署的輪值執勤官,事關軍務職責,即使我們有交情卻也徇私不得了,有得罪的地方莫怪。”

    “到底怎麽迴事?餘督察能否明示在下?”

    “今晚,因為接到示警,省署啟動了緊急集合令,召集部隊待命應變。據說,是有人報告緊急軍情,說有魔族兵入城了——孟督察,請問個消息您是從哪聽來的?為何我們派出的巡哨至今還沒發煙花示警?”

    孟聚心下叫苦,方才為了進門,他亂扯通。不料門口的衛卒還當真報告了輪值軍官,就這樣一級級地報了上去,結果弄出了這麽大的陣仗。

    現在,孟聚隻好裝糊塗了:“啊,魔族兵入城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一點沒聽過?可能是哪位兄弟聽錯了吧?”

    餘書劍眼中利芒一閃,他的語氣嚴厲了很多:“孟督察。請慎言!兩名軍官和六個士兵都聽到你親口說魔族軍已經進城

    了!”

    孟聚尷尬無比:“這個……餘督察,來,我們借一步說話,這其中頗有內情……”

    餘書劍後退一步,警惕地望著孟聚:“孟督察。大丈夫事無不可對人言。您有什麽話。在這裏說也是一樣,在下洗耳恭聽就是。”

    “這個。其實……唉。這個……”

    看孟聚滿臉尷尬卻說不出話,餘書劍已是心中有數:“孟督察,你可是謊報了軍情?”

    “也不是完全謊報,不完全是謊報,隻是有一點點差距:我是說,我夢到魔族兵進城了……”

    聽孟聚胡說八道,官兵們麵露怒色:“就為這個混蛋的一句謊言,害得大家全從被窩裏被拉了出來?”

    弄清了事實,餘書劍苦笑不已。

    他揮手讓士兵們退開,對孟聚低聲說:“孟督察,雖然你愛開玩笑,但這個玩笑確實也過頭了些。好在沒造成什麽嚴重後果,倒也不算什麽大罪。您我階級相同都是督察,此事我也不敢擅專,隻能由鎮督大人定奪的——鎮督大人如今不在署裏,麻煩您等她迴來再說吧。”

    “餘督察,這個,我實在有緊急公務,您能不能先讓我迴靖安署一趟?”

    “孟督察,今晚那麽大的烏龍,我是今晚的執勤官,總得對大夥、對鎮督有個交代。在鎮督大人有命令之前,我是無權放您走的。不過我想,孟督察功勳卓著,即使鎮督大人小有懲戒,估計也不會太重吧,您倒也不必過慮了。”

    “來,孟督察,進門房裏陪我喝杯茶下盤棋吧。我們不妨耐心等鎮督迴來吧——孟督察,你可別怪我啊,我是今晚的執勤官,沒辦法的。到時見了鎮督,我一定幫你求情。”

    被餘書劍扯進了門房裏喝茶,孟聚渾身不安。看餘書劍這副軟硬兼施的架勢,料來他是絕不肯放自己走的了。謊報軍情罪輕罪重,孟聚倒也不是很在乎,葉迦南總不至於為這件小事就抓自己去坐牢吧?但今晚若被餘書劍扣在這裏,耽擱了時間,明天一早申屠絕肯定就要被移交省陵署或釋放,自己還怎麽殺他?

    焦急歸焦急,他卻是一點辦法沒有——雖然餘書劍客氣又禮貌,但孟聚倒也不介意跑路前揍他一頓,但揍餘書劍容易,那大群士兵和鎧鬥士卻是不好打的。

    眼見孟聚臉色陰晴不定,餘書劍卻是誤會了:“這樣吧,倘若孟督察有緊急公務,您有什麽命令,不妨寫下來,我派個人送手令過靖安署去,這樣總可以了吧?”

    孟聚苦笑,心想殺人滅口這種事,怎能隨便寫個手令讓人去執行——等下,殺人滅口?

    一個念頭突然躍入了孟聚腦中,猶如閃電掠過黑暗的夜空,一閃而逝。

    孟聚艱難地捕捉著閃電的痕跡,慢慢地說:“餘督察進省陵署時間不短了吧?”

    餘書劍喝口茶,隨口答道:“我是太昌元年就加入東陵衛的。唉,現在一晃眼,八年過去了。想當年剛進來時,那真是什麽都不懂啊,不知道做了多少傻事……”

    “進了陵署後,你一直都在刑案處做事吧?”

    詫異地望他一眼,餘書劍答道:“正是。孟督察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兩年前,晉西商隊在妥綏郡遇匪全部遇害的案子,餘督察還有印象嗎?”

    聽到這個案子,餘書劍濃眉微顫目光一黯。他有點不高興,但還是勉強地說:“當然記得。其實,這個案子和其他幾個商隊遇害案都是我經手的,一直沒破,現在都成懸案了。唉,說起來真是心裏有愧。”

    “還有當年的武川的祁灃縣縣令失火遇害案,餘督察您應該也記得吧?好象也是你主辦的吧?”

    餘書劍自視甚高,曆來自詡精明能幹,曆年來破案無數,那幾樁破不了的馬匪懸案,一直令他耿耿於懷。

    現在,孟聚一再揭他傷疤挑釁,餘書劍便是涵養再好也忍不住了,他臉色微沉:“孟督察,今晚的事雖然得罪,但您該知道,這是我職責所在,並非對您有什麽惡意。我知道,孟督察破案如神,在下自承不如,但您也不必這樣諷刺我。您提的那幾樁案子我是沒破,但這並非因為在下的能力不夠,隻是……唉,其中另有內情,這就不必向孟督察您交代了。”

    雖然餘書劍語氣平靜,但孟聚還是能窺見他眉宇間的那一絲不甘和懊惱。

    孟聚心下竊喜,對餘書劍深深一鞠:“餘督察見諒,是我失言了。其實閣下若有意,現在就有一個天大的線索在眼前,破上述大案易如反掌。”

    餘書劍啞然失笑:“孟督察,你想得太天真了。我追這係列的案子追了三年,這些案子背景很複雜,你根本想象不到的……”

    “無非一個五品旅帥,又何必畏之如虎?”

    餘書劍一震:“孟督察,這件,誰告訴你的?這可是陵署的高度機密!”

    “這個,餘督察就不必問了。你隻需知道,你那個案犯,他現在正在靖安陵署手上,但是天一亮,我

    們就得放人。”

    餘書劍失聲驚道:“什麽?難道你竟敢……”

    “噓!餘督察,你心裏有數就行了,不必說出來。”

    餘書劍目光閃爍:“這件事,你報告了鎮督嗎?”

    “鎮督現在還不知道這事——不過,我覺得,這種事,鎮督知道了反而不好。”

    “為什麽?”

    “要知道,到了鎮督那個層麵,很多事想的和我們不一樣。大人物想的是權衡,想的是利弊,想的是妥協——倘若這件事交給鎮督大人處理,十有八九,她會拿去跟拓跋雄談條件,你覺得會不會?”

    餘書劍抿著嘴,臉繃得緊緊的,卻是沒有出聲反駁。

    孟聚歎口氣,他用一種很誘惑的語氣說:“與其那樣,倒不如我們兄弟聯手,先斬後奏,掙一份功勞!餘督察你也該知道,我們華族平民出身的軍官,當上督察基本就到頭了。要想更上一步,那得非常顯赫的功績才行。我們當陵衛的,除了破案、破大案、破天大的案,還能立什麽功勞?十三樁匪案和知縣遇害案,這都是總署都有掛了號的大要案!

    倘若我們一口氣破掉了,這樣的功勞直接報上洛京總署,鎮督不敢說,提拔個同知鎮督那是綽綽有餘了……當然,我們自作主張,這事是有點風險,但破了案,頂多鎮督發火罵我們幾句,難道她還真的會撤了我們?相比於好處來,這點風險算什麽!

    餘兄,你覺得如何?時間已不多了,隻剩三個時辰,你趕快定了。”

    餘書劍沒有出聲,他佇立窗邊,望著外麵好久,火把“劈裏啪啦”地燃燒著,映得他的臉幽明不定,那張白淨英俊的臉此刻卻顯得有幾分猙獰。

    餘書劍的聲音低沉又嘶啞:“孟兄,你有這樣的機會,為何要分一份功勞給我?你一個人獨占,豈不是功勞更大?”

    聽到餘書劍這樣問,孟聚心下大石頓時落地。他最怕的還是餘書劍當真如他表現的那樣,無欲無求,對葉迦南忠心耿耿呢!幸好,自己憑直覺感覺到,在謙謙君子的外表掩飾下,對方眼裏有一種炙熱的東西——有野心的人才敢冒這個險!

    不過話也說迴來了,能坐穩省陵署刑案第一把交椅的人,又怎會是什麽謙謙君子呢?

    “餘兄,大家都是明白人,這個案我倘若能自己做,我是不會跟你分的。但是我做不了,因為我沒有那幾個案子的卷宗,也不清楚案情,時間太緊,天亮後邊軍那邊肯定會來交涉逼我

    們放人的,那樣就等於白白放跑了申屠絕,我不甘心!

    這件事,隻有我們兩個合作才能辦到!餘兄,我的要求不高,案子是你破的,功勞全是你的,到時候大功畢成,若能在報功折子上提一下在下賤名便足矣——將來餘兄飛黃騰達,莫忘了在下就是。”

    倘若孟聚說他視功名如浮塵,餘書劍是不信的,倒是孟聚說他吃不下才向餘書劍求助兩人瓜分,餘書劍這才信得十足:這才是正常的嘛!有好處,誰會往外推的?

    他伸出了手:“孟兄弟,那,君子一諾?”

    孟聚也伸出了右手,兩人在空中響亮一擊掌,同時喝道:“駟馬難追!”

    兩人對視一眼,都覺得對方的眼睛亮得刺眼,看得很不舒服,同時移開了視線。

    火把的光亮照在粗黑的木欄柱上,坑坑窪窪的走道,血汙的鐵刑具,久不通風的汙濁空氣中彌滿著一種沉沉的惡臭,這種臭味難以形容,似腐爛的屍體,又似陳舊的血腥或久不衝洗的茅廁,那味道雖並不是十分刺鼻,但濃烈得有如實質,惡心無比。在那火把光照不到的幽深黑暗中,不知哪裏傳來了低沉的呻吟聲,猶如惡鬼在輪迴道上的哀鳴。

    黑暗、惡臭、恐怖、血腥,令英雄喪膽,令豪傑低頭,東陵衛的黑牢,它擁有最恐怖的威名,天下人聞之色變。對於不幸落入這裏的人來說,這不啻是人間的地獄。

    半夜裏,舉著火把進來的一行人輕車熟路地穿過走道,空洞的腳步聲在幽暗的空間裏陣陣迴蕩。他們在一個監牢前停下了腳步。

    “疑犯的繩子沒鬆開吧?”

    領路的獄頭點頭哈腰:“孟副總管,您沒吩咐,我們都不敢給這廝鬆繩。”

    孟聚點頭,對身邊的人說:“餘督察,你要小心了。申屠的武功了得,一身硬功非同小可,抓他迴來我們可是費了老大的勁。這樣的人,怕是很難讓他開口。”

    餘書劍淡淡一笑:“孟督察放心就是。在省陵署的刑案官麵前,哪怕石頭我們也能讓他開口,銅人也要化成鐵水。”

    跟在他身後的幾個軍官麵無表情,眼神陰戾。他們身上有一種爬行動物般的陰寒氣質,令人一見便毛骨悚然。這種氣質,孟聚是熟悉的,在那些積年的刑案官身上大多有這種氣味,不必通報,大家一見就知道彼此是同行了。

    “開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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