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家信

    慕容厲有一瞬的沉默,竟然不知道如何應對她。她的眼睛沉靜如初,並不是女人使小性子時那種任性氣惱,而是深思熟慮的、一直以來的想法。

    慕容厲問:“孩子呢?”這才是她真正在乎的東西,他知道。原來那個會一直呆在他的王府裏種花釀酒、刺繡做飯的她,從來沒有真正愛上過他。而他竟然一直都知道。

    等待與守候都隻是幻覺,她從來沒有期盼過他的迴來。不……也許曾經有過一次吧,他許她側妃之位,承諾以後府中不會再有別的女人。那一瞬,她也並不是沒有動過心想要白首不相離吧。

    然後他就帶迴了藍釉母子。

    多可悲,最後竟然要用兩個孩子,來挽迴。

    香香懷裏還抱著熟睡的兒子,聞言輕聲說:“孩子是王爺的,不能隨我流落市井的話,王爺就帶迴去吧。”乳母會好好照看他們,甚至比她更細致。還有錦屏,也會看顧他倆。沒有母親,他們反而會少很多是非。

    慕容厲隻覺得胸口像是被人迎麵一擊:“你都不要了?!”

    香香說:“不了。不過孩子還太小,如果王爺願意……留在我身邊再養一陣,當然最好。”

    慕容厲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臨陣對敵時無比清醒的頭腦,忽然間被無關緊要的碎片充滿。他表情慢慢地變冷,說:“你確定你明白自己在說什麽?”

    香香說:“是的,奴婢清楚自己在說什麽。我想了很久,以前……懼怕王爺,並不敢說。但是現在,我知道王爺其實是個很好的人,應該不會強留一個女人……”

    慕容厲隻看見她嬌豔欲滴的紅唇一張一合,他甚至不能深唿吸,他緩慢地說:“隨你。”

    不,老子被一個女人拒絕了。心裏近乎瘋狂地尖叫,可是表情卻是陰冷的。他拿了桌上的紙筆,寫放妾書。筆走龍蛇,可其實根本不知道落筆寫下的是什麽。

    不,老子要堅持,老子不能讓一個女人看了笑話去。他把契文寫好,將狼毫一擲,轉身出門。

    臨將跨過門檻的時候,有一個放慢速度的動作。如果、如果這一刻你改變心意的話……

    可是她沒有。慕容厲跨過了那門檻,隱隱的,有一種撕心的錯覺。自晉陽城之變後,他一直在行軍打仗,餐風宿露從未覺得辛苦。山間尋她多日,然後立刻趕往玉喉關,追擊胡人、擒迴太子。幾乎片刻未歇,即輔助慕容博成為新儲。

    燕王易儲詔書一下,他便直奔了令支。可她所求的,竟然不過隻是一紙劃斷牽連的放妾書。

    他出了郭家,依然行如疾風,隻不知道為什麽,想起這十載戎馬。十年疆場,留下無數戰傷,換得燕人皆景仰。可實際上,他不曾在任何人心上。

    他跨上戰馬,想起那一年的晉陽,十五歲的少年披甲持槍,壯誌昂揚。燕王笑著問:“兒子,你為何從戎啊?”

    他長街打馬,奔馳在小城古道之上。

    十二年之後,二十七歲的戰將,軍功卓著的巽王,直視著那一張張年輕的麵龐,也時常問:“諸君為何從戎?”

    為何從戎?

    香香看著他離開,他沒有帶走孩子。雕花的木門一聲響,郭陳氏進來,笑說:“好不容易見了一麵,王爺怎麽急匆匆地就走了?”

    香香勉強笑著說:“有事吧,他可不一向在外忙著。”

    郭陳氏過來把小外孫抱過去,說:“他沒說……幾時接你迴府?”

    郭陽其實已經告訴過他們,夫婦二人大約也知道府裏發生了什麽事。隻是怕招她傷心,一直也沒問。

    香香說:“娘,我不想迴王府了,好不好?”

    郭陳氏一怔,問:“他不肯再……接你入府”

    郭田也進來,聞言說:“香香兒,本來以前,爹也不說什麽,可是現在,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兩個孩子考慮。”

    香香說:“我考慮過了,爹,我不想迴王府了。孩子若在我身邊一日,我便好好撫育一日。若到了年紀,跟著他,無論是學文還是習武,終歸比跟著我強。”

    “可……可這樣一來,你就成了被休棄的……”郭陳氏猶豫著說,郭田打斷她的話,說:“爹相信你這樣決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香香點頭,話說出來了,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

    這幾年一直壓在身上的虛名與豔羨,讓她幾乎直不起腰。而現在,有如釋重負之感。

    郭田看她神情,不由歎了一口氣,問:“王爺答應了?”

    香香取出慕容厲留下的放妾書,他那樣驕傲的人,留下這樣的文書之後,定然不會再反悔的。

    他也絕不會因此而為難自己的家人,他其實是個重情重義的偉丈夫。

    可這樣的男人,不是每個女人都愛得起的。

    香香本來不想跟郭田等人一起

    住,怕人再度譏笑非議。畢竟郭家靠著慕容厲,很過了一段時間的風光時日。如今突然傳出她被休棄的消息,恐怕鎏金斑駁,朱漆零落,人又要跌到塵埃裏,看世情涼薄了。

    但是郭田和郭陳氏是不會放她走的。郭田說:“你是我們的女兒,哪怕旁人因你起落而炎涼,爹娘隻會共你榮辱。傻子,最艱難的時候咱們一家人都撐過來了,現在算什麽,是太平光景了啊。”

    香香抱著爹娘,眼淚流下來,然那一刻竟然是無比安穩的。

    郭田是個正人君子,既然王爺立下放妾書,當然郭家便不能再沾著這裙帶關係,以他的名義再享富貴。

    他命人將先前慕容厲下的聘禮送迴晉陽,因著這些人有所花銷,又湊了些進去。左右跟原來的數目差不多。

    然後自己拿著放妾書去官府登記。

    慕容厲接到這箱子珠寶的時候,簡直是連肺都要氣炸。然後再接到令支的官員送來的信,他磨著牙,在書房踱來踱去。

    這混帳東西,這一家子混帳東西!

    然後,便不拖不欠,再也不相見了嗎?

    不行,老子兒子還在她手裏!他想了想,拿筆寫了“慕容桀”三個字,用信封裝了,蓋上巽王府裏的封漆,讓令支前來送信的小史帶迴去。

    香香接在手裏,知道這是兒子的名字,也沒什麽意見。巽王府放妾的事傳出來,郭家是少了些迎來送往。但是也沒人敢欺侮到頭上來——小王爺還在郭家養著呢。

    雖然有人私下裏也暗暗議論是不是郭家女兒不守婦道、被王爺休棄之後連人帶兒子趕迴家來。但是想想也不太可能——真要是作王爺妾室還不守婦道,甚至生下野種,豈是休棄就能了結的?

    州官也怕有人趁勢欺侮郭家,這位王爺的個性,可是護短得很。就算他丟在地上的東西,你去踩一腳,可也是了不得的事。當下忙讓人把王爺親自為小王爺賜名的事傳揚出來。話裏話外都是別不長眼去招惹郭家的意思,一時之間,大家都摸不著頭腦了。

    慕容厲在王府中住了幾日,日日帶小萱萱和慕容軻騎馬、射箭。薜錦屏倒是問了幾次香香的事,郭陽是知道的,暗裏將放妾書的事說了。

    薜錦屏一聽,簡直是臉都要垮下來:“香香姐這樣就走了?”

    郭陽說:“嗯,我姐是個妾,有個文書就行了。”

    薜錦屏扯著他的袖子,兩隻大眼睛眨啊眨啊眨的:“郭陽,咱

    們算是朋友對不對?”

    郭陽移開目光,說:“不敢當,在下隻是府裏一個下人,怎敢與王妃論交情。”

    薜錦屏說:“我不管!你看,香香姐要一紙文書好像挺容易的。你讓她幫我也要一張啊!”

    郭陽絕倒。

    慕容厲每晚迴府,都會去洗劍閣呆一會兒。時間有長有短。洗劍閣失了主人,如今全是下人在打理。花草雖然修剪得用心,但卻總是失了從前的風流奇趣。

    慕容厲知道那棵梧桐樹下麵埋著許多果子酒。花壇下麵也有壇子裏窖著各種醬料。他好幾次想去挖,都沒有動手。

    睹物思人的事,真的再不想做了。

    他在洗劍池的白石欄杆上坐了一會兒,但見滿月如盤,投映在水中,煙霧隱隱蒸騰。對了,據說她懷萱萱的時候,給老子寫過信。

    他去到書房,翻箱倒櫃地找。旁邊有書童問:“王爺,是尋什麽?小人也好幫著找找。”

    慕容厲瞪了他一眼,嚇得書童忙退到門口,再不敢吭聲。他埋頭繼續找——媽的,翻女人寫的家書這樣丟臉的事,老子會亂說?!

    找了一圈,沒找到。這他媽的,陸敬希和鄭廣成兩個老東西,把信放哪了?!丟是肯定不會丟的,每封信都要記檔的。

    他找了一陣,終於怒道:“把陸敬希、鄭廣成兩個老家夥給本王捆來!”

    陸、鄭二人三更半夜被人從被窩裏抓出來捆上,一路押往巽王府,差點沒嚇尿!

    五花大綁地被推進了慕容厲的書房,抬頭就看見慕容厲盛怒的臉!兩個人嚇得直磕頭求饒,不知道哪兒又得罪了這瘟神。

    慕容厲問:“軍中來往的信函,放在哪裏?”

    兩人一聽,頓時麵色如土——不、不是有少吧?畢竟那麽多書信,少一兩封還真是沒人知道!

    這時候鄭廣成趕緊爬起來,讓書童給自己鬆了綁,立刻去慕容厲書房的暗格裏,取了幾個樟木大盒子。慕容厲一看,先是——咦,老子書房裏居然有暗格!

    二是……這麽多?!媽的,這不得找到猴年馬月啊!

    幸好這時候鄭廣成已經打開目錄,說:“王爺是找哪一天,從哪裏發往哪裏的軍函?”

    慕容厲沉聲道:“兩年前,平度關換防的時候,從晉陽發出。”

    鄭廣成把陸敬希也解開,兩個人倒是沒一會兒就找了信函出來——果然全是軍

    函!

    慕容厲神色不善:“隻有這些?”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王爺,確實全都在這兒了啊!”

    慕容厲啪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家書!”

    兩個人大大鬆了一口氣——我的爺您早說啊!軍函咱還怕是丟了。家書那妥妥的丟不了。兩個人很快從另一個小盒子裏拿出幾封紙,上麵全是巽王府的封漆,沒有拆過。

    慕容厲接過,冷哼:“滾!”

    兩個人如蒙大赦,毫不猶豫地就滾了。

    慕容厲等他們都走了,才將信拆開。

    第一封是十一月寄出的。那女人隻是識字,當然寫不出什麽文采斐然的錦繡華章。字數也不多,隻是寫——托人帶了些衣裳過來,都是奴婢自己繡的,沒有繡娘們那樣的手藝,不知道王爺會不會穿。聽說邊關天寒沙重,王爺還請保重。

    無聊。他將信紙放到一邊。

    第二封也是十一月,下旬。信上隻是說:“聽說營中飲食粗簡,奴婢給王爺曬了些果脯、肉幹。若是延誤了吃飯,也可以先填填肚子。不知道王爺喜歡哪一種,所以都曬了些。王爺如果看見,喜歡哪種可以說聲,奴婢下迴多曬一些寄來便是。”

    嘴碎!再放到一邊。

    第三封是十二月,信紙上寫:“大夫說奴婢懷孕了,不過隻是有些吐,沒有其他感覺,不知道是不是誤診。如果不是誤診的話,王爺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呢?”

    他媽的,有你這樣報喜的啊!!再放到一邊。

    第四封仍然十二月,中旬。信紙上寫:“舒妃娘娘說接奴婢去宮中養胎。可……奴婢能留在府裏嗎?宮裏規矩挺多的,學起來太不容易了。”

    第五封是十二月下旬,說:“宮裏規矩多,奴婢呆不習慣。王爺能讓管先生接我迴府裏嗎?”

    第六封寫:“接我迴去吧,我會好好養胎的。”

    原來,那個十七歲的女孩,曾經那樣絕望而無助地向他伸出過手,乞求過他的愛。

    再無其他,漸行漸遠漸無書。

    他將信紙一封一封,平整地折好。那是這些年,唯一收到過的家信,並未絲毫延誤。

    可我仍錯過了,那個渴望被我迴以些許關懷的女孩。

    慕容厲在書房裏枯坐了一夜。第二天,將陸敬希、鄭廣成都叫來,問:“香夫人跑掉了,你們都知道了吧?”

    陸敬希與鄭廣成互相看了一眼——這、這說法不太妥吧?香夫人可不是跑掉的啊,王爺您自己寫了放妾書,那可是白紙黑字,無從抵賴的。

    何況您這樣位高權重的身份,要出爾反爾,也太不體麵了吧?

    把這想法委婉地一說,慕容厲果然大怒:“放屁!”老子女人都跑了,還要什麽的體麵!

    陸、鄭二人俱是縮了縮脖子,也明白自家王爺這些天的脾氣從何而來了。慕容厲說:“我要把人弄迴來。”

    陸敬希說:“這好辦!卑職馬上派一支士兵前往令支縣,將香夫人捆到馬車上,帶上小王爺,晝夜不停,保管三五日內一定趕迴王府!”

    慕容厲盯著他看,看得他渾身發毛,才說:“你脖子癢嗎?”腦袋在上麵呆膩味了?

    鄭廣成趕緊道:“迴王爺,您的意思……是要讓香夫人自己願意跟您迴府?”

    慕容厲不說話,廢話。要抓人用得著你們?

    鄭廣成歎了一口氣,這隻怕是難。那個女人他們都見過,本來是最疼孩子的。現在連孩子也不要了,可謂是心意已決。

    慕容厲說:“對策!”

    兩個人都很為難,一直嘖嘖,這個咱們都不在行啊。

    還是陸敬希說:“要不,王爺,咱們換個思路來解決問題。”慕容厲看向他,他拿來沙盤,說:“我們要讓王爺贏得香夫人的信任,最後擊破芳心,重獲佳人!這是她父親,這是她母親,這是她弟弟,嗯,還有一個姐姐。”

    他一邊說話,一邊將各色小旗插在沙盤上:“這是小郡主、小王爺……”

    然後在十萬八千裏以外插了個小白旗:“這是王爺您!”

    話未落,慕容厲道:“叉出去杖一百!”

    混帳東西,老子孩子都生了兩個了,離目標這麽遠?我看你是想死!

    嗯,不過這個說法還有點道理。直接破城而入、擒獲賊首是不可能了。迂迴作戰的話……咦,老子的優勢是什麽?

    有兩個孩子,不過都太小,派不上用場。郭……咦,郭陽,老子有內應啊!對,還有郭蓉蓉?她相公跟太子私下合謀算計老子,還沒跟他算賬!

    三十六計,那女人吃軟不吃硬。

    吃軟不吃硬……

    咦,老子可以來個苦肉計啊!!

    他將兩個參軍招迴來,把計謀這麽一說,兩個人

    都是一拍大腿——妙計啊!

    呃,就是有點不要臉……不過有時候女人和臉,真的隻能二選一。所以這個也去掉吧,細枝末節,不用在意。

    兩天之後,令支縣就傳來消息——慕容厲帶郭陽前往遼西剿匪,遭匪寇暗算!

    香香嚇得魂都要掉了,當天就要趕往晉陽,好在前來傳令的士兵拉住她,說:“王爺一路都念著香夫人,康王爺便讓人將他送出來了。隻是不能遠行,還請香夫人趕緊收拾一下,去見王爺一麵。遲了恐怕就……恐怕就……”

    香香抓住那個小兵,連聲問:“郭陽呢?郭陽怎麽樣?!”

    小兵一呆,見她真急了,趕緊說:“郭、郭……小公子很好,小公子沒有受傷。”

    香香這才鬆了一口氣,趕緊將慕容桀的衣服都收拾好。如果真的傷重,孩子無論如何總要見上一麵吧?

    她坐上馬車,一路照顧著孩子,在郭田和郭陽擔憂的目光中離開了令支縣。

    然而馬車卻總未返迴晉陽城,而是來到小薊城,一路往益水鎮行去。

    香香覺得有些奇怪,馬車卻已經停在小巷口了。攙她下車的車夫,正是慕容厲的貼身侍衛扶風。香香快步走進去,正是當初她跟楊六娘租的小房子。

    裏麵最先迎出來的是兩條黑狗,一見到她,低聲嗚嗚著各種舔。香香摸摸它們的頭,還是擔心慕容厲,快步進到屋子裏。

    裏麵桌椅板凳什麽的都是新的,牆上地下也打掃得十分幹淨。擺設還是原來的樣子。

    香香大步走進去,隻見慕容厲躺在床上,屋子裏果然有一種極為厚重苦澀的藥味。她撩開紗帳,慕容厲還睡著,臉色是很差。香香把孩子放到床上靠牆的那一麵,小心地撩起被子,看他身上的傷口。

    他胸口倒是真的包著藥紗,不知傷口如何。身後有人說:“香夫人,王爺傷勢極重,恐怕還須夫人費心才是。”

    香香奇怪:“是什麽傷?我並不通醫理啊。”

    身後那個人像是個大夫,聞言隻是道:“在下會每日開藥,王爺的脾氣,也隻有夫人對勸慰一二了。如今不打擾王爺休息,在下先行告退。”

    說罷,他便退了出去。

    屋子裏一時之間,隻有慕容厲、香香和孩子了。香香覺得無措——上次看慕容厲剿匪,好像挺容易的。怎麽這次就傷得這樣重?大夫也沒說應該忌些什麽,我怎麽照顧啊。

    而且養傷不在王府裏養,到這裏來做什麽?

    她伸手去摸慕容厲的額頭,確實是滾燙發熱。唿吸也特別燙。香香有些著急了——人病成這樣,你們都走了!!

    慕容厲沒有睜開眼睛,感覺到額頭上她手的溫度,比他的體溫更加火熱。雖然章文顯那狗東西開的藥難喝,但是病是病得值得。

    不管如何,反正老子是不會走的。放妾書?

    你敢拿出來,老子就撕了!

    至於臉?臉滾一邊去!

    什麽一諾千金,老子要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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