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本就會死,遲早要死。


    那又何必去救人?而且還是冒很大危險去救人。


    可是現在,吳明眼中都是十六年前的自己,腦中也都是十六年前的自己。眼前的人也正如十六年前的自己。即使再無情的人,又怎忍心殺死自己的小時候?


    但放她走,十六年後豈非又會再出一個吳明?


    吳明豈會同意?他已將她看做自己,是對自己的救贖。


    所以他帶她走了。到一個無人知的地方,一個死人的地方,一個死人留下的地方。


    但這個地方並非無名。


    這個地方叫小誌村。這裏的人都胸無大誌,隻關心糧食和蔬菜,卻活得悠閑自在。


    吳明也時常來此享受這片樂土,這方寧靜。但這屋子依然布滿灰塵,屋頂也發了黴,隻有那張床,還算得上幹淨。


    因為沒人願意睡在垃圾上,吳明也不願睡在垃圾上。即使有時他自覺也是垃圾。


    活的垃圾,總比無生命的垃圾有價值,不是?


    這屋子的主人生前也是坊主手下的殺手,卻和吳明完全不一樣。


    他武功不如吳明,輕功不如吳明,甚至樣樣不如吳明,所以他一定要有一樣比吳明好。也隻有一樣,他屋子好,住的比吳明好。


    雖然屋的外表依然樸素,甚至破爛。屋裏卻貼滿壁紙,床是軟的,椅是軟的,甚至桌子也是軟的,墊的都是上好的皮墊。


    上好的皮墊總是沾酒,豈不是很易壞?那為何還要在桌上墊皮墊?


    因為他就是要比吳明好!


    如今吳明還還活著,這麽樣的人,怎會甘心比吳明先死?


    ——因為他想證明比吳明手段更好,要去殺吳明都沒把握殺的人,所以他死了。


    他死也沒想到,自己的屋子最終也是吳明的。所以到死,也沒一樣好過吳明。


    也正因為他的屋子,所以吳明帶來的女孩才有地方住。


    “你住這裏,就從不收拾?”女孩僅在桌麵輕輕一拍,便揚起漫天灰塵,咳嗽連連,“你就打算讓我住這裏?這可是人住的地方?”


    這當然是人住的地方,這都不算人住的地方,那吳明住的地方豈非豬舍?這可比他原先住的地方不止好百倍。


    吳明冷冷道:“你不住,就得死!”


    女孩自然知道他並非隻是嚇唬她,卻也全然不懼。對於救了自己的人,何必懼怕。


    女孩抱住吳明大腿,撒嬌道:“住嘛,住嘛。我才不要死呢。”


    看似是撒嬌,她隻想將手上的的灰塵擦在吳明身上。因為屋裏隻有他和床是幹淨的。她鬆開他的腿,躍上床,翻了幾個圈,擺成一個大字,看著已發黴且布滿蛛網屋頂,道:“你經常來這,卻從不在這過夜。”


    因為這不是我家。


    這是吳明腦海中的第一反應,卻沒說出口,而是在心中反問自己:我有家嗎?或許曾經有過。


    人的心若是沒了歸屬,再大再好的房子,豈能稱做家?


    想到此,吳明眼中便透著痛苦,甚至臉上的每一絲肌肉都在痛苦。


    女孩看出了他的痛苦,替他說出了那句他沒說的話:“因為這不是你家。”


    “你怎知道這不是我家,怎知道我從不在此過夜?”


    女孩起身,坐在床邊,手指向床頭,道:“因為這沒有枕頭。如果你在這過夜,至少有一個枕頭,現在卻一個枕頭都沒有。所以你也沒有女人。”


    若有女人便迴有兩個枕頭。吳明想笑,他有女人,無數的女人,花掉無數錢找的女人。


    女孩沒等他笑,很快接道:“沒有女人的家,又如何算是一個很好的家?”


    她歎了口氣,又躺了下去,躺成一個大字:“現在這個家有女的了。現在起,這就是我家,我要一個枕頭!”


    明明兩個人,為何隻要一個枕頭?吳明的眼神開始變冷,臉的輪廓也開始變冷,卻不是因為女孩隻要一個枕頭。


    他冷冷的道:“你不能這麽快有家!”


    女孩也冷冷的問:“我為什麽不能這麽快有家?”


    吳明道:“因為你的家人……”


    ——一十九條人命,剛剛過世。


    他沒有說下去。生活本就很殘酷,又何必在這小女孩傷口上再灑一把鹽。


    女孩忽大叫道:“他們不是我的家人!不是!”


    吳明的眼更冷了。女孩從被他救出一直到現在,從未流下一滴淚,甚至連悲傷的神色都未現一分。剛才甚至還有一分開心。


    難道那二十三條人命,都是她殺的?


    要果真如此,吳明豈非被耍了?


    他憤怒了。他緊握的手,暴起的青筋,都在說明想馬上將她扼死在床上。但是他忍住了,他需要答案。


    吳明一字一字問道:“人是你殺的?”


    如若有第三人在場,定會覺得吳明是瘋了。看著如此天真可愛的女孩,怎會殺人?


    知道江湖上有一門返老還童的神功的人,定不會這樣問。吳明就知道這一門功夫。而且他還知道,最狠的角色,往往都有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外表硬朗剛強,也可能是外強中幹的紙老虎。


    女孩打開窗,陽光照在她臉上,暖暖的,卻暖不到心裏。也許隻有遠處悠閑耕種的人,能讓她心中暖和些。


    她的眼光已飄得很遠:“我要能殺死他們,我定早已逃跑。”


    她歎了口氣,繼續道:“人不是我殺的,卻是因我而死。因為……”


    她已無法說下去,抑製許久的感情終於爆發,向潰了堤的洪水。


    吳明卻已知道她要說什麽。


    ——因為有些人是來殺她的。


    如意坊的人,自然不是去殺她,她隻算是燊殺人的利息。


    也許死的那兩個人才是來殺她的。


    吳明並沒有安慰她,也不懂如何安慰她。從來沒被安慰過的人,又如何懂得安慰別人?


    吳明繼續問道:“屋裏的四個人是你殺的?”


    “不是!不是!不是我殺的!”女孩聲嘶力竭,眼淚和鼻涕都打在了吳明身上,最後,她的頭也埋在了吳明的衣服裏,“我為什麽要殺人?為什麽?就因為我生來就被詛咒?這是我的錯嗎?我也不想啊!不想啊!”


    吳明理解這種痛苦,因為他也時常在心中呐喊。但是他現在已經接受了這種詛咒。


    總有一天,這女孩也會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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