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裏終日飄蕩著藥香,人卻毫無起色。

    無憂的學業是公西吾親自教的,但已荒廢數日。他每天乖乖在書房裏溫習一遍功課,然後就會跑去小廳裏看望母親。

    每次去都能看到父親在,有時坐在榻旁,有時立在窗邊,但他已經很久都沒有說過話,隻偶爾會撞見他貼在母親耳邊說話。

    無憂於是學著他的模樣趴在榻邊對著母親的臉說話:“母親你怎麽還不醒呢?天都要落大雪了呀。”

    可是沒有迴應。

    過幾日,果然開始落雪,天陰沉沉的,沒有風,四下驟然寂靜,尤其是這安靜的小廳裏,仿佛可以聽見落雪的窸窣聲。

    大夫端著藥進來,邊朝床榻走邊空出隻手拂去肩頭雪花,轉過屏風,果然又看見坐在榻邊的一動不動的公西吾。

    他的臉頰又瘦削了幾分,雙眼愈顯深邃,形容憔悴,從往常那清貴淡雅的氣韻中生出了頹然來,雖又是另一番獨到的景致,可大夫瞧著卻有些擔憂。

    “相國別太擔心了,憂思鬱結於心,隻怕對身體不好。”

    公西吾恍若未聞,視線隻落在易薑身上,手裏倒是拿了一卷竹簡,但半天都沒翻動過。

    大夫跟隨他時間也不算短了,卻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暗暗歎了口氣,去榻邊喂易薑喝藥。

    公西吾忽然伸手過來:“我來吧。”他站起身來,驟然一晃,險些摔倒,一手扶住榻沿才穩住身形。

    大夫連忙擱下藥碗,朝外高喚了兩聲,聃虧大步進來,不由分說將他背了出去……

    易薑感覺自己行走了很久很長的一段路,四周都是重重霧靄,隻有一束微光引著她前行。

    等到終於走到盡頭,卻是別有洞天,陽光和暖,天藍雲淡,四周草木繁盛,鳥語花香。一路走來,落英繽紛,旁邊一汪小池,池水清淺,遊魚恣意。

    頭頂漫天花雨,她伸手接了一片在手裏,覺得自己到了仙境,前方樹下倚著個少年,身披大紅的女裝,衝她微微笑著。

    “趙重驕?”她小跑過去,上下打量著他,他竟然好好的,還是那雙明亮的桃花眼,歪著脖子看著她笑而不語。

    易薑心想自己果然死了,竟然遇到了他。

    “你還好嗎?”她徑自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趙重驕挑眉,聲音又如往常一般悅耳了:“當然好了,沒了仇恨,落得逍遙。所以你不用自

    責沒能救我,這於我本就是解脫。”

    聽他親口這麽說,易薑心中的確輕鬆了一些:“那我就放心了。”

    “這樣就放心了?”趙重驕往後一靠,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疊起雙腿晃著雙腳:“你沒有其他放心不下的事和人了?”

    “有……我放心不下無憂,自他出生我就未能好好照顧他,如今又丟下他一走了之。可我不死,子楚不會放過他。好在他在公西吾身邊,我不用擔心他的安全。”

    “那其他人呢?”

    易薑有些悵惘,許久才道:“沒有了。”

    趙重驕的雙眼潤了水般明亮,聲音輕飄飄的蕩在風裏:“真沒有了?”

    “嗯。”

    趙重驕站起身來,朝她伸出手:“那走吧。”

    易薑一愣:“去哪裏?”

    “你都沒牽掛了,還問去哪裏做什麽?”趙重驕拽她起身,引著她朝前走,一直到了那清澈的池水邊,伸手朝裏一指。

    易薑探頭看過去,池水裏映著她自己的臉,恍然竟有陌生之感。再看看,又多了無憂的臉,又有公西吾的臉。

    身後的趙重驕忽然推了她一把,她朝前一傾,跌入水中,狠狠嗆了一口水,鼻腔刺痛,頓覺窒息。

    連忙要劃動手臂,卻發現自己渾身被綁的嚴嚴實實,惶恐地抬頭,水麵上是一輪明月,冷冷地照下來。這場景那般熟悉,竟然是多年前在趙國被害時的場景。

    拚命掙紮,有人拖住了她的手臂,貼著她的唇渡了口氣給她。她睜大了雙眼,借著月光看到公西吾的臉。

    惶惶然間竟然漸漸浮到了水麵,她深吸了口氣,陡然睜開了雙眼。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布,濕漉漉地搭在她臉上,那塊布緩緩地在她臉上移動。原來是有人在用濕帕子給她擦臉,動作有些笨拙,時不時抹過她口鼻,叫她唿吸有些困難。

    她終於明白為何在夢裏會感覺到水還有窒息了。

    好不容易有力氣抬起手來,捉住那隻抓著帕子拚命忙活的手,卻是一愣,那隻手很小。

    “母親醒了?”帕子被一把扯開,無憂的臉探了過來,大半個身子都撲了上來,視線落在她臉上,眼珠轉個不停。

    易薑怔了怔,抬手撫摸著他的小臉,原來是他在給自己擦臉。

    “我去告訴父親!”無憂刺溜一下滑下床,蹭蹭跑了出去,外麵迴廊上登時

    一陣空靈的迴響。

    易薑沒什麽力氣,來迴掃視,榻頂遮了軟幔垂帳,帳外是一方屏風,漆木方窗外陽光投射而入,打在屏風上,入眼時不再刺眼,柔和了許多。

    外麵腳步聲紛亂,她撐著身子想坐起來,試了兩下沒有成功,來人已經繞過屏風到了跟前。

    易薑抬頭,愣了愣,眼前的女子頭發綰成了柔和的圓髻,垂在腦後,分外溫婉,交領深衣的袖口纏著竹青色的繡紋,整個人都素淡雅致了許多,看著她的眼神也沒了往日的棱角。

    “少鳩?”一開口才發現喉嚨嘶啞的厲害。

    少鳩連忙轉頭去屏風外倒了水來,坐到塌邊,扶她坐起,一點一點喂她喝下去。

    易薑喉中總算舒服了一些:“你怎麽會來?”

    “聽聞你出了事,我與裴淵趕來秦國看看,好在遇到了聃虧,才知道你被公西吾安置在這裏。真是命好,昨日剛到,你今日就醒了。”

    易薑訕訕笑了笑:“沒想到再見會是這幅模樣。”

    少鳩也笑了一下,說不清什麽意味:“我也沒想到,更沒想到公西吾竟然因為你的事一病不起。我原本還有些憂慮,此刻見他對你這般上心,似乎該相信裴淵對他的評價了。”

    易薑有些發怔:“他……怎麽樣?”

    “無憂去叫他時他剛喝了藥睡了,我便先來看你。”少鳩的口氣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放心吧,他這病,你才是藥,你沒事了,他就好了。”

    易薑思緒空茫,困倦和饑餓一並襲了上來,毫無精神。

    少鳩似乎變得會照顧人了,與她說了幾句話便扶她躺下,一麵出門去準備吃的。

    易薑吃了些東西,迷迷糊糊間又睡了過去,中間醒過一迴,就見無憂趴在她榻邊,緊緊抿著唇,一臉謹慎,見她睜開眼睛才鬆懈。

    “母親不會又睡著不醒了吧?”

    易薑心疼地刮了刮他的鼻子:“母親隻是睡覺,不會不醒的。”

    無憂這才放心了,摟著她的脖子蹭來蹭去。

    再醒過來時天已經黑了,屋中炭火燒的正旺,暖融融的一片。

    易薑一睜眼就看到榻邊坐著的人,散著頭發,衣衫不整,整個人都頹唐著,視線怔怔地落在她身上,見她醒來,他的眼中陡然有了神采,俯身一把抱住了她。

    易薑被他用力扣在懷裏,身軀浮軟,隻能伸手搭住他的肩。他的臉

    埋在她懷裏,扣在她腰後的手微微的抖,隻能用力按住才停歇。

    “你終於醒了……”

    易薑窩在他肩頭低聲道:“這次又有勞師兄搭救了。”

    “你沒事就好。”公西吾閉了閉眼,直到此時依然有些後怕,倘若再不醒,終日灌那些流質食物也無法維持她的性命了。

    易薑瞥見他消瘦的側臉,心微微地揪了一下,又緩緩地鬆開。

    他的吻輕輕落在她眉角,貼在她耳邊低低呢喃:“別走,任何時候都別輕生。”

    易薑閉上眼睛,他的氣息在身邊彌漫,塞滿了意識。

    公西吾就這樣摟著她,像是擔心她再昏迷不醒一般,守了大半夜才離去。

    第二日一早無憂便跑來了,將易薑搖醒,但沒一會兒就被少鳩給哄走了。

    裴淵隔著屏風來拜見,得到允許才繞過屏風。這麽久沒見,他稍有清減,偏圓的兩頰消瘦了一些,卻愈發精神奕奕,顯出男子氣概來了。

    “先生可要好生休養,瞧瞧都瘦成什麽樣了。”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仿佛還跟以前一樣,中間什麽都沒發生過。

    與他說話分外放鬆,易薑本想跟他好好聊一聊,但他說要讓她好生休息,很快便告辭了。

    易薑坐起身來,活動了一下四肢,想要穿衣下榻,卻沒什麽力氣。

    公西吾走了進來,已沒了先前的頹然,一絲不苟地束著發髻,寬袖深衣也齊齊整整。走至榻邊,他一麵幫她係腰上結帶,一麵道:“秦國暫停攻楚了。”

    易薑撐著他的手臂下了榻:“原本也沒到時候,子楚太心急了,不過這與我已沒什麽關聯。”

    公西吾扶著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外麵雪還未停,白茫茫的一片,銀裝素裹,天地看起來分外安寧。

    易薑瞥了他一眼:“此番比試是我輸了,師兄有什麽要求盡管提,隻要我能做到。”

    公西吾竟有幾分猶豫:“我一直希望能贏,可真贏了,又有些說不出口。”

    易薑蹙了蹙眉,視線投向窗外:“師兄盡管開口便是。”

    “我想要你原諒我。”

    她一怔,轉頭看向他:“僅此而已?”

    公西吾點頭:“僅此而已。”

    易薑看著他的眉眼,情之一道他到底還是算不上精通,竟然為了一句原諒苦心孤詣至此。

    “

    死過一迴,我早已沒有怨恨,談何原諒?我隻不過是有著我的堅持罷了,這些堅持你都不曾了解,對你而言可能還會太過不可思議。”

    他們之間橫亙著兩千多年的時光,有著截然不同的觀念,她認為無法接受的事,他覺得理所應當,他覺得不可理喻的事,她卻習以為常。偏偏又都是固執的人。

    公西吾勾手將她攬進懷裏:“那就告訴我,我未必能夠理解,但至少會明白緣由。”

    易薑神情有些恍惚,抬手撫了撫他的鬢角,曾經的他何曾會說這種話。

    公西吾按著她的手貼在臉上,深吸了口氣,寒風沁入心脾,連那點苦澀也一並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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