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薑病了,病得厲害。

    在法場上她就暈了過去,東郭淮手忙腳亂地將她送迴府中,大夫說是被驚到了,責怪他不該帶相國去那種血腥的地方。

    東郭淮從不是個多話的人,主公說什麽他便做什麽,聽了大夫的話不免後悔,早知如此就該勸說一下的。

    息嫦唉聲歎氣,她雖然不太喜歡卻狐的一些行事方法,但他這個人還是不錯的,何況看起來還總有幾分長安君的影子。她私心裏記掛著長安君,難免對卻狐有點移情心理。可如今卻狐犯了叛國罪,還被車裂示眾,一個朝夕相處的人就這麽沒了,怎能不叫人惋惜。再看看易薑,心情愈發抑鬱。

    相國府登時籠了層愁雲,下人們走路的腳步都輕了許多,生怕驚動了病倒的相國。

    不隻是她病了,失了寵信的白起也抑鬱而病,禁足於府中纏綿病榻。

    四十萬秦軍對秦國而言雖然不至於動搖根本,但這是精銳之師。往小了說這四十萬秦軍折損會使秦國暫時無法再擴張疆域,先前在韓國戰事上占領的上風也蕩然無存,今後可能還要看一看齊國的眼色才能行事;往大了說就是阻礙了秦國的帝業,原先秦國造就的領頭局勢立時傾向於平衡,甚至翻轉也有可能。

    秦王這一生一直在追求帝業,用盡了一切手段希望能完成這項偉業,卻在關鍵時刻毀在了一個不知輕重的毛頭小子手裏。

    他越想就越不甘心,越不甘心就越忍不住想,心胸中氣悶難去,日日吐血,沉屙痼疾,雪上加霜,眼看著就到了彌留之際。

    秦王病重,趙國戰場上的秦軍隻好撤兵。

    邯鄲像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拖著渾身病傷的軀體,在死亡關頭轉了一圈又活了過來,苟延殘喘。然而趙國以西的十數座城池盡數被秦國侵占,已成事實。

    齊國因為在燕國有戰事,也沒有趁機出兵趙國。這塊地方成了分水嶺,劃分出當今天下格局,魏楚南北分割,齊秦東西遙望,到底誰能笑到最後,又成了難以琢磨的問題。

    秋雨一陣一陣地落下,易薑的病卻不見好,她像是被魘住了,經常夢到法場上遍地的鮮血。

    趙重驕的身影浮浮沉沉,他亂發脾氣的模樣,伏在趙太後膝上乖巧的模樣,說要複仇時決絕的模樣……全都在記憶裏漸漸模糊,到處都是血,怎麽也逃不開……

    大臣們因為忙著早晚入宮探視秦王,也沒幾個人在意相國生病的事,隻當她是因為失了卻狐這

    個心愛的男寵而傷懷罷了。

    往後幾日天氣晴朗起來,大約有些幫助,易薑忽而清醒了許多。

    息嫦原本每日都要喂她吃藥吃飯,今日一進門就見她自己坐了起來,連忙上前喊了幾聲“謝天謝地”。

    易薑瘦了一圈,眼下青灰,臉也白寥寥的,有氣無力地問她:“屍首如何了?”

    息嫦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問卻狐的事,歎息道:“叛國罪是要警示百姓的,自然要示眾了。”

    易薑的臉又白了一分,披衣下床,讓她叫東郭淮來。

    東郭淮匆匆而來,見她好轉,鬆了口氣。

    易薑支開息嫦,招手喚他近前,低聲將事情告知他。

    東郭淮大驚失色,謹慎地壓低聲音:“主公所言當真?若死的是長安君,那卻狐人在何處?”

    易薑搖頭:“所以你暗中安排些人找找看,盡人事聽天命吧。”

    東郭淮好歹也是在宮中禁衛裏待過的,什麽樣的事沒見過,但這種事情還是叫他心驚。依他來看,此事不抱希望,長安君為了複仇對自己都這麽狠,何況是旁人,卻狐必然兇多吉少。

    易薑倚在案後,雙眼有些出神:“不知道我上疏秦王,能不能得到其恩準,允許我收殮其屍。”

    東郭淮搖頭:“主公有所不知,您病著這段時間裏,秦王也病的不輕,倘若再用此事去刺激他,隻怕不僅做不到,您還會和白起一樣被連累。”

    易薑眼光黯淡下去,支住額頭,擺擺手叫他出去。

    他們喚著她主公,可那個死了的人也曾是她的主公啊,她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喪命,竟然連為他收屍都做不到。

    倘若當初在山中能阻止他該多好,也許能將他的念頭扭轉過來,他一直那麽死強,難免會鑽牛角尖,倘若……

    她感覺氣力不支,又躺迴了床上。窗外風過斜陽,雲微天淡,涼意一絲絲地鑽進來,似乎要入冬了。

    沒過幾天,果然天氣轉寒,有了冬日的氣息。

    東郭淮腳步急促地進了房內,易薑正倚在息嫦肩頭喝藥,他立著等候,一麵搓了搓冰涼的手指,似乎有些按捺不住。

    易薑喝完了藥,抬眼看他:“怎麽了?”

    他近前一步:“主公,卻狐的屍身已經收殮入棺,就停在府內,要如何處置?”

    易薑詫異地坐直身子:“怎麽做到的?”

    “齊王忽然要了他的屍身去,說是要警示國內叛賊,秦王不好拂了齊國顏麵,答應了。”

    易薑眼神緩緩動了動,心中澄澈:“不是齊王做的,是我師兄。”

    要是以往,秦國大可以不理會齊國這個要求,可如今遭受重創,也不得不賣齊國麵子了。

    她對東郭淮道:“你走一趟,送棺槨入齊,帶上我的書信,交給我師兄。”

    東郭淮抱拳稱是,請她寫信。

    所幸這時候還未落下大雪,渭水也尚未結冰,道路行走不算艱難。

    公西吾接到易薑的信時,臨淄已經開始落雪,東郭淮人就在院內候著消息。

    其實他原本並不知道那是長安君,以為就是卻狐。隻是得知易薑因為他的死而生了病,不想她繼續傷懷,便自作主張為其收殮了屍首,讓她好受些。

    他負手立在窗邊,想起當日易薑的話,一個自稱冷血無情的人,又怎麽會如此盡心盡責地料理故主的身後事,說到底還是重情的。如今為了此事,她竟然還低頭求了他。

    他轉頭叫上聃虧,吩咐安置好東郭淮,親自入趙。

    依照易薑信中安排,他要求趙王以諸侯之禮,將趙重驕安葬於趙太後墓旁。

    趙王剛剛從邯鄲解圍的喜悅中迴神,就收到這樣的消息,一時驚悲交加,無以言表。

    一個曾經試圖謀篡王位的庶人豈能以諸侯之禮厚葬,朝堂上的臣子紛紛提出異議。但公西吾發了話,日期已經擇好,他會親眼看著人下葬。

    二十萬齊軍還在邯鄲駐紮著,趙國不從也得從。

    趙王本人是願意的,不管怎樣,那是他的弟弟,從小牽著手長大的,他到底沒有做到母後的囑托,未能照顧好重驕,竟然讓他先走一步了。

    從齊軍手中交接到棺槨時,他腳步踉蹌,數次被平原君扶著才不至於摔倒。

    融融春水開始流動時,東郭淮才返迴鹹陽複命。

    易薑的病依然反反複複,使息嫦感覺不可思議,她往常並沒有感受到主公對卻狐有多深的情意,怎麽卻狐死了竟對她打擊這般大?倒像是失了一個至親一般。

    春寒料峭,易薑從沉沉睡夢中醒來,一眼看到床邊坐著的人影。白衣烏發,側臉瘦削,手執著一卷竹簡正凝神看著,長長的眼睫凝住了一般,驀地轉頭看來,深邃的眸光化開,似波紋蕩開沉沉幽潭,一張臉卻古井無波。

    “師妹醒了?”

    易薑眨了眨眼:“師兄何時到的?”

    “昨日到的。”

    他放下竹簡,探身過來將她扶坐起來。易薑從他眼中看到自己的臉,蒼白瘦弱,竟然像是變迴了年少時的桓澤一樣。

    “怎麽病成這樣?”公西吾坐到她身後,手扶著她的背,托著她軟軟的身軀,眉頭不禁皺了起來:“大夫如何說?”

    “法場上驚到了罷了,興許過陣子就好了。”

    “聽息嫦說已經拖延很久了。”

    “沒事。”她沒看他,依然帶著客套的疏離:“這次的事勞煩師兄了,以後若有機會,我一定報答你。”

    公西吾並未在意,輕聲道:“我雖與長安君沒有多深的交情,好歹也相識一場,這些事是為他做的,你不必放在心裏。”

    易薑輕輕吐了口氣,忽然問:“下葬時情形如何?”

    公西吾道:“下葬當日趙王親自扶棺哭靈,於趙太後墓旁親手掘了第一鍬土,也在墓地裏植了樹木,百官俱在,諸侯之禮,未曾怠慢。”

    “嗬,可他們都不知實情,趙重驕是為趙國而死的,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公西吾看著她的側臉,他早就發現易薑是個心事化不開的人,有些事情鬱結在心裏終究會成為一個心結,便如她至今也不肯原諒他。如今長安君的死隻怕也給她造成了心結。

    “師妹真正傷懷的是什麽?”

    “我已不再傷懷。”

    “既然不再傷懷,為何還躺在榻上?你的心中必然還惦記著法場的情形,當時什麽模樣?有很多血?你親眼看著長安君死的?覺得自己無法救他?”

    他的語調一如既往地平靜,每一句問話就如同一刀,生生剜開結痂的傷口,易薑忽然轉頭瞪著他,眼眶通紅,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出來。

    公西吾托在她背後的手輕輕拍了拍:“事情已經如此,再想又有什麽用?”

    易薑捂住臉,屈起膝頭,伏下頭去,終於嗚咽出聲。

    公西吾攏著她,手掌輕撫著她的長發,哭出來應該就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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