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吾與易薑在驪山行宮分別後不出三日,秦軍壓近韓國都城新鄭。

    天氣陰沉,烏壓壓似傾了墨。雪屑子紛紛揚揚地灑下來,落在韓國大地上,拂過新鄭緊閉著的城門,又被震得四處亂舞。

    秦軍鐵騎已經在攻城,活下來的墨家弟子一路撤退到此處,依舊有數十人在巨子的帶領下盤桓在城頭。

    少鳩一身墨色,立在城樓之上,看著下方抬著巨木撞門的秦軍,心被狠狠地提了起來。接連的戰敗讓韓國變得消極,如今依舊堅守不去的竟然是他們墨家。

    她朝巨子看了一眼又一眼,無數次想開口勸他,要不就放棄吧,墨家是學派,理念可以上呈給各國君主,戰事需求的卻是強兵利刃。

    然而這不該是她應有的念頭,她向來是將墨家命令與理念放在首位的,大概真的是受易薑影響太深了。巨子說過,這世上的事情不能因為辦不到而不去做,她終究開不了口。

    箭雨隨著城下的喊殺聲飛射而來,有人拉著她往後疾退幾步,才險險避開。

    韓軍的抵擋力不從心,城門眼看著就要被攻破,城中到處是慌忙逃竄的人群。鼻尖漸漸嗅到越來越濃的血腥味,城頭的守軍倒了一個又一個,墨家機關發出哢哢的聲響,在生死之間掙紮著發出抵抗的唿號。

    “韓王逃了!韓王逃了!”

    城下一個士兵小跑著上了城頭來傳遞最新的消息,卻被流矢射中,倉皇地睜大雙眼直直後仰倒地。

    墨家巨子渾身罩在寬大的黑袍裏,輕輕歎息,滄桑無奈。

    連外人都幫著韓王守城的時候,他竟然自己先逃跑了。

    軍心渙散,韓軍的抵擋越來越微弱,少鳩在城頭盤膝坐下,心中的慌亂忽而一片平靜,抬頭看著雪屑紛飛的穹窿,她深吸了口氣。

    也好,與國共存亡,方可算作國士。

    明明還在午後,天卻像是已經黑了一般。裴淵從後方城門進了新鄭,那裏是唯一沒被秦軍圍住的城門,韓國王公權貴正拚命擠在那裏要逃命而去。

    他不知道墨家弟子聚集在哪一座城門前,隻能騎著馬在城中艱難地尋找,地上雜亂不堪,屋舍門窗不閉,到處都是空舍頹瓦。沿路走來遇到的都是慌不擇路的百姓,貴族們架著車馬馱著貴重家資經過,臉上慘白慘白的似被抽去了魂。

    裴淵隻是個讀聖賢書的儒家子弟,從未見過這樣慌亂的局麵,也許前方等著他的是鮮血淋漓

    的屠刀,是兵甲森森的鐵騎,越逆著人群行走就越清楚的聽到那陣陣攻門的巨響。他心跳如擂鼓,畏懼和慌張全都湧了上來,卻拽緊韁繩沒有後退。

    終於到了那道城門前,竟然隻有數十將士還在抵著門,每撞擊一下,豁口便又大了一分,露出外麵雪白的冰刃,映著守軍們蒼白的臉。

    他跳下馬往城樓上走,台階上散落著中箭而亡的守兵,他的衣擺沾了血漬,似有千鈞重,踉蹌著到了城樓頂上,狀況更加慘烈,死屍到處都是,撲鼻而來的血腥味幾乎要他戰栗。咽了咽口水,看到四周躺著的屍體裏有許多都身著墨衣,他不禁手足冰涼。

    從收到消息到今日已經過了很久,一直未能找到少鳩。他原本希望能盡快找到她,此時卻又覺得還是別找到了。如果找到的是躺在地上的她,那他寧願永遠也不要找到她。

    墨家巨子的身影從側麵一晃而過,緩緩下了城樓,他的視線追過去,掃到角落,連忙衝了過去。

    “少鳩!”

    盤膝坐著的人身上沾了片片血漬,臉也沾滿了塵灰,發髻散亂,但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睜開雙眼,視線落在他身上,愣了片刻:“裴淵?”

    裴淵蹲下來一把摟住她,手臂瑟瑟發抖:“可算找到你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城下一聲巨響,仿佛連.城樓都跟著搖晃了一下,城內響起驚恐的狂嘶,秦軍攻入城了。

    少鳩反手攬住裴淵,直到此時才將情緒宣泄出來,窩在他肩頭嗚咽:“我們……再沒有家了……”

    從未見過她這般脆弱不堪,裴淵心裏的哀傷不比她少,但卻瞬間激發出了擔當來,摟緊她道:“無妨,天下多的是容身之處,有我在你就有家。”

    韓都城破,韓王逃亡,韓國名存實亡。秦王誌得意滿,整個人都像是年輕了十幾歲,白起與重傷不起的卻狐都立下大功,他心中是記著的,少不得要大加封賞。

    然而白起又犯了老毛病,此番攻破新鄭,俘虜韓軍三萬,他屠殺了兩萬。留下的那一萬不是因為他善心大發,隻是因為他們擅長製作兵器,對秦國有用。

    秦軍遣部駐紮韓地,白起班師迴國,未曾迴府,先意氣風發地入了秦王宮。本以為大殿之上等待他的是浩浩封賞,沒想到卻是易薑冷肅的臉。

    左右大臣都端正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隻有她背對殿門站著。自她從驪山行宮迴來,病了一遭清減了幾分

    ,金紅鑲邊描繡的玄色朝服厚重地加在身上,卻不顯瘦弱,反倒無端生出一絲肅殺。

    白起瞥了她一眼,入殿取下盔帽,向秦王見禮。

    正等著秦王開口加封,忽聽易薑道:“武安君可知罪?”

    白起側過身子看她,白麵短須看著像是個文士,眼中卻閃著陰鷙的光:“敢問相國,在下何罪之有?”

    “你對本相再三保證不再屠殺俘虜,如今再犯,是對上不恭,可不是犯了罪?”

    白起哈哈大笑了幾聲,掃了一圈四周,頗為不屑:“看相國對戰事決策一向果決淩厲,卻偏偏對此事如此在意,看來到底是婦人,未免太仁德了些。”

    易薑朝上方拱了拱手:“王上明鑒,秦國要開拓的是萬世帝業,今後韓國領土成了秦國的,百姓自然也成了秦國子民,難道王上要放縱武安君一再屠殺自己的子民嗎?”

    秦王微微頷首。

    白起見狀怒從心起:“那些是俘虜,不斬草除根,難保他日不會再卷土重來!成就帝業不需要仁慈,要的是無後顧之憂!”

    秦王不禁又有些動容,這未必沒有道理。

    易薑冷笑:“戰時無所不用其極尚且有理由,戰後屠殺俘虜有什麽理由?武安君隻知道打仗,難道秦國立國靠的隻有戰爭不成?”

    白起被她責問的無話反駁,抬頭見秦王神色竟有認同之意,當即怒道一聲:“荒謬!”憤而拂袖,轉頭便出了大殿。

    在場的大臣沒一個敢發話的,白起以往濫殺也不是沒人反對過,但他功高震國,王上都禮讓三分,沒想到相國一個女子竟然敢這樣不給他麵子。

    易薑望了一眼上方皺眉不語的秦王,見禮道:“王上恕罪,臣不想與武安君鬧僵,隻希望王上帝業順利,莫背負上濫殺罪名,惹後世詬病。”

    秦王捏了捏眉心:“說的也是。”沒有君主不在乎名聲的,何況還是他這種希圖帝業的君主。白起雖然功高,但總擅自行事也不會叫人愉快,秦王自己也揣了點壓製他的心思。

    易薑自然是揣摩了他的心思才敢對白起發難,白起不會給她麵子,但至少會聽秦王的。

    出了王宮,一路上她都在想著少鳩和裴淵,不知道二人眼下如何,想必對她恨之入骨,再也不肯見她了吧?

    迴到相國府時,發現府上的仆從十分忙碌,前前後後的穿梭不息。她覺得奇怪,走上迴廊,息嫦正立在那裏等她,一見她

    便道:“卻狐迴來了。”

    易薑聞言立即往卻狐的住處走,一邊問:“傷得如何?”

    “隻能說撿迴了條命吧……”息嫦吞吞吐吐,猶豫半天才又接著道:“慘得很,主公自己去看吧。”

    戰事的消息送到齊國時,公西吾剛從秦國返迴不久,正在準備攻燕事宜。他在書房裏坐著看信,無憂就在旁邊安靜地玩耍。

    聃虧從門外閃身出來:“先生,雲陽夫人來了,可要見?”

    公西吾收起信件,剛要迴應,門外已經傳來雲陽夫人的聲音:“公西相國的麵子愈發大了,見個麵真是難上加難。”

    她邁步進了屋內,一眼瞧見無憂,眼光閃了閃:“聽聞相國得了貴子,我還不信,原來竟是真的,小郎君的生母是何人啊?”

    公西吾請她就座:“雲陽夫人今日來此是問這個的?”

    “那倒不是,隻不過好奇罷了,外人傳言這孩子是你在外惹的風流債,據說招惹的還是信陵君的侍妾。你這性子居然也會做這事,我是不太信的。”

    公西吾順水推舟:“我也是個男人。”

    雲陽夫人掩口而笑,看向他的眼神不禁多了一絲風情:“易夫人若是知曉,真不知該作何所想。”

    “此事不提也罷。”公西吾命聃虧將無憂抱出去,“夫人來此有何事,不妨直言。”

    雲陽夫人視線在他臉上流連不去:“相國不覺得該給幼子找個母親麽?他還這麽小,府上沒有女主人如何能行?”

    公西吾搖頭:“不用。”

    雲陽夫人見他二話不說便推拒了,神情有些不悅:“你當我是自薦不成?我自知你對我無意,還不至於貼上來叫你羞辱,今日這話是替楚國說的。”

    “楚國?”

    “正是。”她自袖中取出一卷浸了熏香的帛布遞給他。

    公西吾伸手接過時,她的指尖有意無意地自他手背上劃過,與方才的大義凜然截然不同。

    既然能被其他女人打動,如何就不能被她打動呢?不是自己也說是個正常男人麽?

    然而公西吾半分反應也沒有,隻是拿了帛布展開,安安靜靜地看起了上麵的字跡。

    雲陽夫人收迴手,咬了咬牙,將不甘吞迴肚裏。

    帛布上的字是楚國文字,優雅楚音仿佛可以從芳草的淡香透出來,竟是楚王的親筆信函。

    雖然

    楚國暗中依附了齊國,但如今韓國被秦國所滅,叫他們覺得這樣暗中的依附並不牢靠,他們希望更加光明正大的聯盟。

    齊王建軟弱,齊國的勢力被公西吾把持,楚王並不與國君聯係,直接找到公西吾,希望將自己的妹妹嫁給他。

    齊國與秦國聯盟,楚國是插不進腳的,唯有以婚姻做為紐帶係緊關係,還有一絲希望。雲陽夫人是楚王的弟媳,此番來是做說客的,她本不願,但比起易夫人,還不如讓自己的小姑子嫁過來,反倒好拿捏。

    “相國不妨好好考慮一下,楚國王姬可是出了名的美人,隻會比易夫人強,你不會後悔的。”雲陽夫人起身款款而去。

    聃虧又抱著無憂返迴書房,隻聽到雲陽夫人那最後一句話便猜到了大概,見公西吾捏著布帛沉默不語,一狠心道:“反正夫人又不打算與先生和好了,您就真娶了楚國王姬也好過孤身一人。”

    公西吾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手中的帛布已經被無憂抽過去撕扯著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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