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風悠悠然然地拂過韓國大地,白起的屠刀鮮血未幹,秦國的鐵蹄又奔向了前方。

    易薑的信早已送了過去,字字切切,帶著憤怒,力度仿佛可以從帛布中透出來,落款蓋著的相國印紋更是鮮明刺眼。

    信是她親筆所寫,那些現代用語一到激動時便收不住,後來再三檢查遣詞造句,確認無誤才命人送出去。

    白起的迴複很認真,他解釋說此次殺了那一萬降兵是因為他們詐降,並非有心為之,並再三保證此後再不屠殺俘虜。

    易薑收到信時,韓國的城池又破了兩座,再往前就要到韓國腹地了。

    白起的確是秦國的一柄利刃,這柄利刃所向無敵,並且目標明確。隻是太過鋒利,既是優點也是缺點。

    韓王慌亂,廣招天下有誌之士共助抗秦,又派人於天下宣揚秦相易薑是見風使舵的小人,說她見利忘義、背信棄義,當初合縱五國,如今卻反戈相向,實乃用心險惡的毒婦。

    不過要論找理由,全天下的君王都比不過秦王。他及時補發了一份檄文,文中囊括了韓王幾大罪狀,並稱他當初合縱時便對易薑心懷不軌,有羞辱秦相之嫌,秦國如今要為相國報仇。反正他睚眥必報是出了名的,為臣子出頭的事情也不是第一迴做了。

    韓王沒能在正義上站住腳跟,隻能示弱求助。齊國已經公然與秦國結盟,魏國也不例外,燕國距離太遠,趙國一蹶不振,楚國……楚王仿佛壓根不知道這迴事一樣,連他的國書都沒有迴複。而說到羞辱易薑,明明當初就是他起的頭來著。

    有人告訴韓王,楚王已經暗中投靠齊國,韓王心如死灰。

    白起嗜殺的名號在外,竟有好幾座城池接連不戰而降。這迴他沒再下殺手。他似乎有個特點:但凡主動投降的俘虜他便不會屠殺,可若是反抗失敗後被俘的,卻往往難逃厄運。

    不過如今易薑以相國之命發了狠話,他再不好亂舉屠刀了。

    秦軍正開往許城,一切都進展的很順利,直到易薑又收到最新的戰報。

    前幾日大風攜塵,軍隊難行,待到白起兵臨城下,卻見城頭烏壓壓一片墨衣如連雲。他派人一打聽,竟然是墨家巨子率領弟子趕來韓國相助守城了。

    易薑並不希望戰事裏卷入學派,但這就是墨家的行事風格,誰也阻止不了。

    他們是最有紀律性和組織性的學派,弟子即使做了官,也會繼續堅定不移地在政壇上推

    行墨家的主張,俸祿也會交給墨家這個集體。他們看起來分外固執,甚至冥頑不靈,但在這樣的紛紛亂世,在別人隻願明哲保身或者坐享其成時,他們卻願意穿著最簡樸的黑衣,冒著諸國通緝和大軍兵鋒,在這千瘡百孔的大地上奔走努力,隻為了戰火平息。

    少鳩也是這樣的墨家。

    而易薑自己偏偏是以天下做棋局的鬼穀派,一陰一陽,縱橫捭闔,玩弄國君,主導殺伐。

    窗外起了風,天藍雲白,漸漸有了曠遠的意味。她將信卷好,端起桌案上的涼水連灌了幾口才靜下心來。

    另一位主導殺伐的鬼穀弟子還沒有迴齊,除了戰事之外,她要煩憂的還有很多。

    魏無忌迴到大梁城中時已經是夏末秋初。

    他沒有立即去魏王宮見魏王,而是馬不停蹄直奔迴府上,一口水都沒來得及喝便叫來管事老仆問話,直到聽說府上一切都好,這才放了心。

    第二日魏王宣他入宮,問起了秦國的事,對他私自提親的行為甚為不滿。

    王室子弟的婚事向來是用來為國家服務的,他是聞名天下的四大公子之一,更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無忌是對本王是有什麽不滿不成?連婚姻大事也不讓本王過問。”魏王在王座上半坐半靠,人剛至中年,卻早已被酒色消耗空了精氣,蠟黃的臉色,稀疏的短須,終日一副怏怏不濟的模樣,加上天生多疑,那雙眸子裏總是閃著促狹的光,看在人身上總叫人覺得不太舒服。

    魏無忌於是迴避了他的視線,垂頭道:“臣弟是為魏國著想,因為不確定此事能成,故而沒有事先稟告王兄。”

    “嗬嗬,為魏國著想……無忌雖不是國君,卻有顆國君的心呐。”

    魏無忌像往常一樣斂衽下拜,忙稱不敢。

    魏王擺擺手:“罷了,人迴來便好,正好與你說一說本王為你安排的婚事。”

    魏無忌筆直地站著,恭順地垂頭盯著地麵,其實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雖然看著是他的婚事,但其實也與他並無多大關係。魏王要的不是一個有才能的弟弟,隻是一個溫順聽話永不與他作對的臣子。

    出王宮時大梁城中尚未宵禁,車馬當街而過,沿途可以看見三三兩兩從韓國逃來的難民,縮在街頭牆角裏,像是一攤破布。

    迴到府邸,一下車他便察覺出不對,府門大開,門邊竟還有兩排士兵,一排魏軍,另一排卻是齊軍。

    老仆慌慌張張地跑上前來,說是有客到訪,已經在此恭候多時,說話時額頭上竟沁出了細微的汗來。

    往後院的廊下高懸了一排的燈火,魏無忌是個體貼人,擔心府上的女眷孩子晚上磕著碰著,因此特地在這條路上多掛了許多盞燈。

    客人就站在這排燈火之下,雪白的交領寬袍被照出淺淺的金繡,腰間玉佩潤潤無聲,手中提著精致入鞘的昆吾劍,地上一道斜長的身影,連著他背影闌珊。

    “不知公西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魏無忌的話很客氣,語氣卻不然。公西吾這副陣仗便是來者不善,他又如何能有好臉色。

    公西吾轉過頭來,神色平淡:“聽聞信陵君即將完婚,恭喜。”

    魏無忌袖中手指緊捏成拳:“還不是拜君所賜!”

    公西吾沒什麽迴應,他似乎一早心思就不在這裏,那雙深邃的眸子裏斂著微微的波光,幽幽的深沉,似乎正積澱著他的心事。

    他既無聲,魏無忌便立即側過身抬了一下手:“公西先生若無事,無忌便不送了。”

    公西吾長袖舒展,手中的昆吾劍輕輕抵地,雙唇輕啟,卻似用了許多力氣:“易薑曾在大梁城中滯留一年餘月,入秦前最後見的人是你,你該知道我為何而來。”

    魏無忌濃眉輕輕一蹙,繼而抱臂而笑:“難不成她離了你還不能找我?”

    “信陵君何必要我說那麽明白,易薑行貫滄海,遺珠於魏,今日我來此,便是來取這顆遺珠的。”

    “繆談!”魏無忌怒而拂袖,聲音拔高:“來人,送客!”

    仆從們尚未近前,門外的士兵已經衝了進來,為首的是人高馬大的劍客聃虧。

    “魏王特許我今日冒犯,信陵君見諒。”公西吾的語調像是一汪平靜無波的湖,沒有起伏,但隨時都有可能掀起風浪,不容反駁。

    魏無忌咬了咬牙,終究忍下了這口氣:“公西先生究竟想要如何?”

    聃虧在階下忍不住道:“易夫人為先生留了子嗣,信陵君有什麽好掩藏的!”

    魏無忌心中暗惱,千防萬防,終究還是叫他知道了。麵上卻是悶笑了兩聲,往廊柱上一靠,斜睨著公西吾:“就算易薑遺珠於魏,你又如何能斷定那珠便是你的?我此番入秦求娶,也許就是因為與她早就有情在前呢?”

    公西吾情緒毫無波瀾:“你的意思是說,易薑在忙於奔逃的路上還特地留出時間為你孕

    育子嗣?既然如此情深意重,她居然還離開你入了秦國?”

    “……”魏無忌皺眉,自知話中有漏洞,無法辯駁。

    “得罪。”公西吾提劍轉身,徑自向後院而行,士兵們立戈跟隨,無人敢阻。

    “慢著!”魏無忌氣憤難言,快步走向後院,侍婢早已聞風請走女眷孩童,庭院空空,花草森森,地上還殘留著孩子們玩耍後留下的絹花木偶。他擋在前方,麵色陰沉:“公西先生此舉若是傳揚出去,恐怕要叫天下人恥笑。”

    聃虧自探知消息後便吃不好睡不著,終於等到這一刻,如何能沉的住氣,當即迴道:“任由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才會叫人恥笑!”

    魏無忌臉色僵了僵,盯著公西吾的臉,想要看出些什麽,但終究徒勞無功。“無忌曾經十分敬重公西先生,然而對於公西先生的作為卻無法理解,倘若今日你一意孤行,無忌隻能與先生恩斷義絕。”

    公西吾眸光輕轉:“我的作為不需要理解,今日隻是私事,願能私了。”

    這後院之中沒有陌生男子可以進入,眼下卻有外人堂而皇之的闖了進來,自然激起了旁人的好奇心,魏無忌的身後陸陸續續有女眷侍婢出來偷看熱鬧,半遮半掩地縮在花木叢後盯著士兵前列的男子看。火光半明半暗地照了他大半張臉,白衣出塵的人物,也不知是哪國的貴胄,竟敢在信陵君府上如此放肆。

    “也罷!”僵持多時,魏無忌終是認了輸,招手喚來一個侍婢,在她耳邊囑咐了幾句。

    侍婢匆匆去了後方,不多時抱著個孩子沿廊下而來,將他小心翼翼放到公西吾跟前,又連忙後退開去。

    孩子粉雕玉琢的一張臉,睡眼惺忪的模樣,茫然無措地舉著小拳頭揉了揉眼睛,看看公西吾,又轉頭看看魏無忌,奶聲奶氣地喚了句:“父親。”

    魏無忌眼中諸多不舍,卻抿緊唇沒有應。

    公西吾上前一步,垂眼看著孩子,許久沒動,忽而手腕一轉,昆吾劍出了鞘,輕輕搭在他稚嫩的肩頭。

    “公西吾,你想做什麽!”魏無忌腳步邁出一步,臉色微微泛白。

    聃虧也有些慌張,但公西吾卻神色如常。孩子很茫然,他還太小,不太明白劍擱在肩頭是什麽意思,隻是轉著烏溜溜的眼睛茫然無措。

    公西吾的視線移到魏無忌臉上:“信陵君如此慌張,莫非這是信陵君的親生骨肉?”

    魏無忌眼光沉了幾分,視線膠

    著在孩子身上,狠狠心,又收了迴來,冷著臉道:“我一手撫養的,自然視作親生骨肉。”

    “公子不可!”他的身後忽然衝出一個女子,抱著他的腿哀哀哭泣:“救救我的孩兒啊,你如何舍得……”

    “閉嘴!”魏無忌忙怒斥一句,冷著臉命人將女子拉下去。

    孩子聽到女子的聲音有了反應,開始喚“阿娘”,可惜被公西吾按住肩頭無法轉過頭去,忍不住嗚哇一聲哭了起來。

    “信陵君還要堅持說這不是你的親骨肉?”公西吾看向魏無忌。

    後者咬牙不語。

    女子的哭聲,孩子的哭聲,忽然院中就吵鬧起來。一片忙亂之中,另一個孩子從那群偷看的人群後方鑽了出來,小小的身影好似滴溜溜滾動的雪球,從廊下頃刻間便小跑到了公西吾跟前,一把拉住被他製住的那孩子的手:“哥哥走。”

    他的腳步很穩,口齒卻還不夠伶俐,也不理解眼下狀況,看著公西吾,又看著哥哥,不明白為何哥哥不能動,也不跟他玩,於是他生氣地推了一下公西吾。

    魏無忌臉上慌張一閃而逝,沉聲道:“無憂,快迴來!”

    公西吾霍然撤了手中的劍,看著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孩子,眼神終於有了變化。

    不需要任何方式來辨認他就知道找到了人,因為這個孩子的五官與他太過相像,尤其是那雙眼睛,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蹲了下來,手中的劍輕輕放在地上,像是怕驚動了什麽。

    “無憂?你叫無憂?”

    孩子雙眼撲閃,看著他不做聲,大約是方才跑得太急,頭上的帽子歪了半邊。

    公西吾抬手給他扶正,才發現自己的手指竟然有些發抖。

    收到消息的時候他懷疑了許久,易薑那般決絕,他不敢相信她會願意留下他的子嗣。可現在人就在麵前,這竟然是真的。多年孤身一人,踽踽獨行於世,家人離散,一葉障目,今日方知血脈相連是何滋味。

    “我兒無憂……”他的手掌貼著孩子的小臉,軟軟嫩嫩的觸感,孩子歪了歪脖子讓開,推開他的手掌。

    公西吾心中愧疚,隔了近三年才發現他的存在,他算什麽父親,被推開也是應該。

    “你認錯人了!”魏無忌快步上前,卻被聃虧拔劍阻擋。

    公西吾收斂情緒,起身整衣,向他見了大禮:“犬子蒙信陵君三載撫育大恩,難

    以為報,改日必備重禮以答。”說完彎腰,單手抱起無憂,拿了地上的劍便轉身離去。

    無憂還小,卻知道認人,一旦被抱走便開始在他懷中哭鬧,朝魏無忌伸出小手去,口齒不清地喚他父親。

    魏無忌在重重兵刃後雙眼微紅。

    他什麽都沒做到,到底還是有負易薑所托。

    公西吾用披風裹著無憂將他一路抱上車時他還在哭,小臉上全是淚水。上了車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不僅開始哭還開始掙紮,小手揮舞,忽然一把拍在公西吾臉上,發出清亮一聲脆響。

    聃虧立在車邊怔了怔,左右皆是大氣也不敢出。

    公西吾單膝著地,垂首於他麵前,執著他的小手按在自己臉上,喉頭微哽:“打得好,是為父對不住你,也對不住你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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