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城中的趙王丹收到消息時,後悔已經晚了。

    易薑就在他殿中站著,周圍是四名外國特使。

    燕國使臣最為傲慢,站在那裏仿佛都嫌棄趙國的大殿汙了他的腳,全無半分尊重,斜睨著易薑道:“易相身負五國相邦之責,卻以大軍為趙國一國牟利,此舉太過不當了吧?”

    易薑筆直地站著,連日來的奔波讓她瘦了一圈,身上厚重的朝服都寬大了許多。“五國合縱,即為一體。秦國不懼怕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國,就怕合五為一的整體。既然同為一體,豈能視趙國危難而不救?”

    燕國使臣語塞,恨恨拂袖道:“你這是強詞奪理!”

    “早在結盟之初趙國便陷在戰事之中,燕王並非不知情。燕趙國土相接,趙國若保不住,燕國又能撐多久?”

    這下對方不做聲了。

    楚國使臣倒是和顏悅色:“我王自然是相信易相為人的,隻是最好還是派遣我國將領去領軍才放心啊。”

    易薑笑了一聲:“連名震列國的信陵君率軍你們都不放心,又何必談這些理由,想撤軍就直說。”

    楚國使臣臉色一僵,閉了嘴。

    易薑的視線落到韓國使臣身上,對方忙道:“我王說了,現在秦趙對峙,五國合力伐秦未免叫人不齒。不若等到秦趙戰事結束,再合力攻秦。不過我王知道趙國不易,願意提供兵器,以表結盟誠意。”

    “叫人不齒?”易薑好笑地搖了搖頭,都說春秋無義戰,居然要在這時候講道義,連找借口都不會。

    魏國使臣不做聲,他們的公子還在前線,他不好多話。

    易薑看了一眼上方趙王丹愈見蒼白的臉色,環顧四周:“我知道此番合縱倉促,四王多有疑慮,但尚未開戰便被秦國分化至斯,實在是我沒想到的。秦國究竟給了你們多少好處,讓你們情願放棄這反擊的大好機會,做一個鼠目寸光的待宰羔羊?”

    四國使臣這下都有些按捺不住了,你一言我一語地分辯起來,誰也不承認自己國家與秦國有關係。

    易薑沒理會他們的吵鬧,徑自轉身出了大殿。

    深宮之中有宮女在演奏樂曲,鼓聲陣陣,合著一字一句的歌聲:“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連宮中都在吟唱士卒長期征戰的悲苦。

    眼下長平的情形,若能聯係上趙括,裏應外合,突擊才最為有效。但眼看一個月都過去了,始終聯係不上,魏無忌終於忍不住出擊了。在他終於說服韓國將士之後,繞過白起的伏擊圈,一舉攻向秦軍側翼。

    倘若趙括有心,留意到山下動靜就該立即突圍。但他沒能做到,長期的饑餓已經讓他整個人近乎狂暴。軍隊渙散,甚至接連發生了互相殺食的慘劇,他已經近乎絕望了。

    公西吾帶著三十萬大軍趕來的正好,魏無忌拖住了秦軍側翼,他的大軍隻要殺向另一側,中門大開,趙括就能獲救。

    此時若不插手,與範雎的合作倒還能圓過去。他遠遠觀望了許久,考慮著和範雎翻臉和不翻臉的結果,仔細做著衡量。

    就在此時,他注意到魏無忌的隊伍裏混入了兩個人,因為衣著不同,所以一眼就看了出來。

    一個是易薑身邊的少鳩,他見過兩次,另一個如果沒認錯,應該是長安君趙重驕。

    易薑將少鳩放入這戰局之中,顯然是早就有的安排,她對這場戰事不是一般的重視。

    他終於考慮完畢,抬手揮了一下,大軍立即撲向了秦軍另一側。

    仿佛已經可以預見範雎被他此舉氣到發青的臉色了。

    趙重驕一劍砍殺了一個撲過來的秦軍,有些怔忪。這是他第一次上戰場,也是第一次殺死秦軍。

    正發著愣,少鳩拽了他一把:“別發呆,小心你的腦袋!”

    他趕緊迴神,扯迴險些被衝散的馬,翻身而上,朝山崗奔去。秦軍知道他是要去送信,自然圍追堵截。他左閃右避,不多時就一身的汗。抬頭一看,遠處山嶺上,秦軍主將身跨黑馬立在那裏,目光注視著這個方向,手中拉開了弓。

    趙重驕伏低身子,拍馬疾衝,那支箭破風而至,卻不是朝他射來的,而是從他眼前橫飛而過,射去了前方的山崗上。

    山崗之中一聲嘶嚎,接著是馬嘶之聲,大軍慌亂的腳步聲,無數道聲音在唿喊:“趙將已亡!趙將已亡!”

    趙重驕勒住馬,看著山崗上四處竄出的趙軍,終於明白死的是趙括。

    他的確突圍了,但突圍錯了方向,直接殺入了秦軍的主力範圍。

    隨著趙軍慌亂的逃竄,秦軍鐵騎已經踏來,沒有拖泥帶水,沒有絲毫慌亂,整個大軍肅穆而安靜地撲殺了下來,士兵們英勇的可怕,看著趙軍仿佛是看著可口的食物。

    趙重驕知道在秦國是論軍功授爵的,普通士兵每砍下敵軍一個人頭就有戰功,這是他們改變命運的機會,誰也不會放過。

    他砍殺了幾個秦軍,沾了一身血,難得竟沒有慌亂,策馬迴走,卻見少鳩朝這邊迅速跑了過來。

    “你做什麽?不要命了嗎?”他怒目圓睜,狠狠喝道。

    少鳩迴話又快又急:“我這是奉命辦事,你不懂!”

    趙重驕愣了一下,眼前血光一閃,一個秦兵在他眼前倒了下去。公西吾帶血的昆吾劍重重拍了一下他身下的馬臀,他便被疾馳的馬帶著朝前奔去了,老遠才迴味過來剛才公西吾居然救了他。

    韓國將領聽說趙括已死就知道大勢已去,再不肯拚命,生怕得罪秦國,連忙撤軍迴營,不顧魏無忌的命令。大軍愈發潰散,隻有齊軍三十萬在側翼拚殺,少鳩便在那一側安穩地疏散了一批趙軍。

    秦軍也損失不少,似乎不願再拖了,日薄西山時分,山頭上吹響了號角,秦國士兵扛著秦國大旗奔馬唿喊:“趙將已亡,趙軍投降不殺!趙將已亡,趙軍投降不殺!”

    拚殺的戰場仿佛被這喊聲注入了詭異的力量,無數人放下了武器,跪倒在地。

    公西吾左臂負了輕傷,持劍望去,勒住了馬,而後朝後揮手,下令撤退。

    既然趙軍自己降了,那齊國就沒必要再替他們拚命了。

    趙重驕失神地看著山崗,趙國旗幟倏然倒下,染了血色,破敗不堪。無數趙軍跪倒在地,手無寸鐵,在秦軍鐵騎下顫栗哆嗦。

    他們敗了。在四國六十萬大軍的注視下敗了,而他們連一個小卒都沒派來。

    易薑已經不知道多少天連續站在邯鄲城樓上,每天都等著前線送來新消息。

    四國君王依舊不給她好日子過,始終在挑刺,試圖撇清自己與秦國的關係,證明自己離開合縱隊伍的正大光明,她也無心應對。

    秋日的風有些蕭瑟,遠處山脈已經從深綠轉為枯黃,息嫦站在她身後,給她披了件披風。

    “主公為何不在府上等候消息?”

    易薑歎息:“坐不住。”

    快馬終於疾馳而至,守城兵捧著戰報送到她手中,易薑拆開時甚至手甚至有些發抖。

    趙軍戰敗,全軍投降。趙重驕和魏無忌正打算與秦將議和,贖迴俘虜,希望得到趙王允許。

    易薑根本沒在意為何趙

    重驕會在那裏,她的注意力全在俘虜上,連忙趕去趙王宮。

    趙王丹已接到消息,全無主意,書房裏一圈的重臣。

    易薑進了書房,顧不得行禮便道:“請王上速速下令,任命長安君和信陵君為特使與秦議和,不惜一切代價贖迴俘虜。”

    平原君在旁道:“俘虜倒不必擔心,秦軍勸降時說了留命,眼下還是先擬定和談條件重要。”

    “可秦軍若是欺騙呢?”易薑心焦難耐,又催促趙王丹下令。

    “欺騙?不太可能吧。”趙王丹沒了氣勢,懨懨無力。他覺得以秦國的兵力犯不著欺騙俘虜,他倒更願意談清楚和談條件,到底割多少城池賠多少財物,這才是關鍵。

    易薑斂衣下拜,行了重禮:“請王上一定盡快下令,和談之事切不能拖。”

    趙王丹受了一驚,看了看左右,隻好點頭,命人起草文書,發往前線。

    已經過去半月,整個長平似乎還飄著血腥氣。

    趙重驕和魏無忌身著常服,除去武器,捧著國書前往秦營。

    秦軍似乎很忙,在營地後方挖了巨大的土坑,正在填土。趙重驕一邊朝營地大門走一邊觀望看,忽而停下了腳步,渾身血液上湧,如遭重擊,整個人都僵住了。

    清早天邊冒出了第一縷曙光,易薑已經站在城頭。

    遠處沒有快馬飛至,卻有人在朝城門口走。

    原先是一個兩個,後來越來越多,足足有幾百人,都是些年紀不大的少年,甚至是孩子。他們身上穿著趙軍服飾,但衣衫襤褸,渾身血汙,有的還赤著腳,挨個踏過護城河上的橋梁,眼神裏全是茫然驚懼。

    再往後是更多的人,外表與他們沒有差別,個個麵黃肌瘦,惶恐驚懼,或互相攙扶,或踉蹌獨行,一行大概足足有幾千人,像是一支小隊伍。

    守城士兵都驚呆了,沒有一個上前盤問,更沒有一個前去阻攔。

    跟在隊伍最後的是騎在馬上的少鳩,她身上的黑衣已經髒得發亮,臉也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一眼瞄到城樓上的易薑,趕緊下馬奔了上來。

    “秦軍欺騙了趙軍,說是投降不殺卻還是生生坑殺了他們!我沒來得及擒拿趙括,隻能按照第二個計策救人,可也救出的不多……”少鳩咬住顫抖的下唇,說不下去了。

    邯鄲城中漸漸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嚎,越來越響,越來越多。

    易薑閉了閉

    眼:“救出了多少?”

    “僅有五千多人。”

    身後有漸漸接近的腳步聲,易薑僵硬地扭過頭,看見公西吾的臉。

    “秦國此番雖然戰勝了趙國,但因為師妹的合縱損失也很慘重。以秦王的性格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追究到底,師妹最好去別處避一避。”

    他之前說的沒錯,此舉的確會讓她陷入險境。

    易薑卻沒有迴應,反而問了句:“白起何時坑殺的他們?”

    公西吾想了一下:“大概他早就計劃好了,那麽多人,不是一日兩日就能殺完的。”

    真難得他還能如此鎮定。易薑深吸了口氣:“你知道被活埋是什麽感受嗎?”

    公西吾沒有迴答。

    “我想大概和溺水一樣,隻是水換成了土而已。被捆著手,看著那平日輕易可以翻越過去的坑口卻無可奈何,眼睜睜看著泥土沒過自己,無法唿吸,頭疼欲裂,拚命掙紮,最後連視線都被遮擋,在黑暗裏窒息和絕望……”

    “師妹!”公西吾忽然托住她後背,重重叫了她一聲。

    易薑似乎一下被驚醒了,臉色煞白。

    隻有死過一迴的人才會明白那種瀕死的恐懼和對生命的向往。

    她捂了捂臉,緩緩蹲下身去:“那不是四個,也不是四十個,是四十萬啊……”

    公西吾垂眼,看著她微微抖索的肩頭,手指輕輕搭了上去:“這罪孽都是我和秦國的,我來承受,你無須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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