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薑的房裏點了好幾盞燈,裴淵和少鳩一人著白一人著黑,像黑白無常一樣左右坐在她對麵,牢牢盯著她的手。

    她的手裏拿著一支細小的箭簇,正在燈火下細細端詳。

    會得到這東西,本不在她的計劃之內。

    她之所以去找公西吾,全是因為魏無忌的那番話,原本的計劃隻是想從公西吾口中打探出當初他與桓澤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公西吾對她全不設防,甚至她隻是瞄了一眼他的桌案便將竹簡遞了過來。易薑當時還有點生氣,感覺他誤會了自己。她始終認為兩人之間無論如何爭鋒相對都應該是政治上的事,彼此之間的感情不該參與進來,所以看了一眼就還了迴去。但在還迴去的時候,她瞄到了案上另一份竹簡。

    那份竹簡本來被上麵的竹簡壓著,公西吾隨手拿掉上麵那卷竹簡遞給她,她才得以看到它。

    竹簡用細細的牛皮繩捆紮著放在那裏,結繩處寫了兩個字,沒什麽特別,而易薑之所以注意就是因為那兩個字。雖然不認識是什麽字,但她覺得有點眼熟,總感覺在哪兒見過。

    所以後來迴去拿傘時,她便有點猶豫是不是該進去再看一眼,沒想到一抬腳就被強行止住了步伐。

    她借著擦鞋將短箭拔下來,藏在袖中帶了迴來,其實是意外的收獲。

    “我聽說韓國武器是列國之中最先進的,尋常□□射程一百五十步,而韓國的勁弩射程可達六百步之外,是不是真的?”

    對麵的少鳩得意地昂了昂下巴:“那是,我們韓國號稱武器之國,龍淵、太阿這些名劍,哪一柄不是出自韓國?就連公西吾身上那柄昆吾也是我韓國名師所鑄,豈會有假?”

    裴淵聽到公西吾的名字比較激動,連連點頭:“昆吾劍就該配公西先生這樣的世外高人啊。”

    少鳩瞪了他一眼。

    易薑將箭簇遞過去:“那你們看看,這支箭簇是不是韓國所鑄?”

    少鳩接過去看了看,又對著燈火細細轉動箭身,雙眼微微眯起,許久之後點了點頭:“的確是韓國所鑄。”

    易薑蹙眉,這樣看來也沒什麽收獲,因為韓國本來就是全天下盛產武器的地方,擱現代就是最大的武器出口國,所以公西吾府上的人用韓國的箭簇也說明不了什麽。

    她從少鳩手裏取迴短箭。這時候的冶鐵技術已經很成熟,這支短箭的成分甚至讓她覺得是有點鋼化的感覺。她靠著

    燈火緩緩轉動著箭身,忽然發現上麵有一小塊血漬。

    那是她之前將它□□時不小心劃破手指造成的,可能因為射箭的人離得比較遠,這支箭在門檻裏入口很深,她又要迅速拔出不留下痕跡,難免心急,一不小心就割破了手指。

    大概是強迫症爆發了,她拿過帕子沾了點茶水慢慢擦掉了那塊血漬,忽然“誒”了一聲。

    “先生,怎麽了?”裴淵不禁稍稍往前傾了傾身子。

    “這上麵居然刻了字,在這裏。”易薑將箭簇遞過去,手指在原先那塊血漬的地方點了點。

    難怪這裏還會留下血漬,因為刻痕凹陷,血漬留在裏麵沒有及時清理幹淨。大概是刻得時間久了,已經有些模糊,但還是能看出大致模樣。易薑覺得這字體和她在公西吾那卷竹簡上見到的很像,都有種奇特的熟悉感。

    她問裴淵:“能看出這是什麽字嗎?”

    裴淵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這是秦國文字啊,先生難道不認識嗎?”

    易薑一怔。

    對啊,誰都知道秦國統一六國後用的文字就是在秦國原有文字上改動而成的小篆,這種篆書到了現代依然能在各種書法作品裏看到,雖然不一定認識是什麽字,但至少一眼就知道這是篆體。

    而箭簇上的文字就和小篆差不多。

    秦國不像山東六國,隔著函穀關和崤山,文字與山東諸國差別略大。易薑初來時跟裴淵學習的是趙國文字,而趙韓魏三國以前本為一國,所以文字差別很小。齊國文字則是去齊國後才暗中學的,燕國和楚國反正都沒接觸過。但平常使用最多的還是周室篆體,這是各國往來使用的官方文字。

    原本還在想為何覺得眼熟,直到裴淵提起才想起來才恍然大悟,原來在現代早就接觸過類似的字體。

    “那麽看來,這箭簇也是秦國的了。”少鳩下了定論:“應當是秦國委托韓國鑄造的。”

    易薑的心沉了下去,公西吾的桌案上為什麽會有來自秦國的竹簡?院子裏為什麽會有秦人保衛?

    “姑娘!”緊閉的屋門忽然被重重拍打了一下,聃虧的聲音聽起來很急切:“宮中急詔,趙太後病危!”

    易薑霍然起身,顧不上換衣就出了門。

    趙王宮此時已經慌亂一片,趙太後的寢殿裏到處是進進出出的人,大夫們在門口站了好幾排,裏麵想必已經有好幾個在診視。

    易薑腳步

    匆匆地走去,老遠就看到燈火通明的寢殿大門敞開著,門口站著年輕的趙王丹,垂首抄手,惶惶不安。在他旁邊還站著個人,半邊身子隱在黑暗裏,走近了才發現那是趙重驕。其餘大臣都站在另一側,個個靜默的如同雕像。

    易薑向趙王丹見了禮,低聲問趙太後情形。

    趙王丹搖頭歎息:“還要看大夫如何說……”

    易薑眼角餘光瞄到一旁的趙重驕往遠處走了幾步,像是有意遠離他們的談話一般。

    “王上放心,太後吉人自有天相。”

    趙王丹抹了抹眼睛,點點頭,努力維持著一國之君該有的沉穩。

    不多時,殿中的大夫退了出來,門口的人像是忽然從夢中驚醒了一般,齊齊湧了上去。

    “太後如何了?”趙王丹問得又急又快。

    大夫似乎被這麽多殷切的目光嚇壞了,白著臉搖了搖頭。

    “搖頭作甚!到底如何了?”廉頗憤怒地咆哮了一句。

    大夫越發慌張,身子都抖索起來,戰戰兢兢迴道:“隻怕……時日無多了……”

    這下換做其他人白臉了。

    趙王丹幾乎是踉踉蹌蹌地進了殿,像是蹣跚學步的孩子陡然失去了攙扶。

    易薑下意識地跟著他往前走了兩步,在殿門邊停下,卻見裏麵有道人影出來迎接了趙王丹,雪白的衣角輕輕從她視線裏一閃而過。

    居然是公西吾。

    在所有人包括趙王丹都隻能站在殿外候著的時候,他居然堂而皇之地在裏麵守在趙太後的身邊,實在讓她詫異莫名。

    趙王丹進去了很久,而趙太後沒有要召見其他人的意思。內侍出來轉達趙太後的意思,請諸位大臣迴去休息,眾人隻好告辭。倒是廉頗謹慎,臨走前特地囑咐內侍,一旦有任何動靜一定要及時告知。內侍忙不迭應了。

    易薑側身讓開幾步,看著那些大臣一個一個從身邊經過,許久才轉迴頭去看寢殿,公西吾終於走了出來。他仿佛故意等到此時才出來,目光落在她身上:“師妹,太後要見你。”

    說完這話他就朝宮門而去,與她擦肩而過時朝她微微頷首,大概是示意她寬心。

    易薑進了殿門,趙王丹正從榻邊起身,一邊抬袖抹了抹眼睛一邊點頭:“母後放心,丹都記住了。”

    趙太後枯瘦的手擺了兩下,他便轉身朝殿門走來。

    易

    薑垂頭恭送,等他出了殿門,上前去看趙太後。

    她的情形與之前差不多,但臉色已經有些灰暗。易薑盡量不去想大夫之前說的話,在她榻邊跪坐下來:“太後,您叫我?”

    趙太後微微睜開雙眼:“桓澤,燕軍如何了?”

    易薑沒想到她此時還關心著戰事,忙道:“臣一直關注著,田單的確抵擋住了燕軍,料想不久就能大勝凱旋。”

    趙太後似乎等的就是這麽一句話,緩緩吐出口氣來:“那我就放心了。”

    “是,多虧太後的決定英明。”

    “英明?”趙太後搖頭苦笑:“我也不知道我英不英明,我隻知道我已盡力,在齊國時盡力做個好王姬,嫁來趙國盡力做個好王後……”

    後麵的話斷在忽來的咳嗽裏,易薑連忙接話:“太後做的已經非常好,尋常女子又何能及您分毫?”

    “但願吧……”趙太後摸索到她的手,轉過頭來盯著她的雙眼:“我總覺得在你身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可惜不能看著你走下去了。我走後你在趙國可能不會再如之前順利,自己要多加小心。”

    易薑垂下眼,忍了忍情緒才道:“多謝太後。”

    趙太後閉了閉眼,背過身去:“迴去吧。”

    易薑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告退。

    殿外新月如鉤,暑氣幾乎在空氣裏消散殆盡,她穿著薄衫竟覺得有些涼意。

    在廊下站了片刻,正要舉步,忽然感覺旁邊陰影裏有什麽動了一下,嚇了她險些叫出聲來。連忙捂住嘴巴,悄悄走近,發現那是一道人影。月光稀白,他靠著廊柱頹然地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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