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冰冷,頃刻間浸透四肢百骸。

    易薑會遊泳,本不該驚慌,但她現在全身被綁成了個粽子,怎麽掙都掙不開,很快就朝湖底沉去。

    一口氣能憋多久呢?她仰著麵,看著月亮在水麵上搖搖晃晃,清楚地感覺到水漫進了耳朵裏,大腦昏昏沉沉,腦子居然分外清醒。

    可能要死在這裏了。在牢裏沒死,在魏國迴來的路上沒死,但這次可能躲不過去了。

    手腕幾乎要磨破卻還是沒能掙開束縛,水終於嗆了進來,很疼,肺像是要炸了。恐懼和焦慮在這一刻全都湧了上來,撲打撕咬,把她僅有的理智驅趕殆盡,她在拚命掙紮中往下越沉越深,腦子裏隻剩下存活的渴望……

    岸上的人站了很久,甚至還投了一塊大石下去,終於放心地走了。

    聃虧打馬奔出不久就知道自己錯了,連忙迴去,隻看到幾個受傷的護衛。他們慌不迭地指了一下方向,請聃虧快去找人,晚了趙太後問罪,誰也擔不起。

    聃虧打馬入了樹林,迎麵碰上其他護衛,都搖頭說沒找到。他心裏越發焦急,忽然想到此時應該還有其他大人在迴城的路上,趕緊叫護衛們去攔人,多一個幫手就多一點希望。

    護衛們聞言紛紛朝官道奔去。

    聃虧繼續沿著樹林尋找,許久沒有頭緒,不知該如何是好。

    “聃虧先生。”遠處快馬疾馳,公西吾到了跟前:“聽說師妹出事了?”

    聃虧連連點頭,一時說不清楚,看到那幾個護衛跟在他身後,怒道:“怎麽不去攔其他大人!”

    公西吾道:“不怪他們,諸位大人都找借口迴城了,依我看,此事必然早有安排。”

    聃虧心涼了半截:“這……這要如何是好?”

    公西吾左右看了看:“師妹是朝這個方向跑的?”

    護衛們點頭。

    他打馬沿著那方向走了一段,發現沿途有散落的樹枝,切口齊整,應該是木柴,這些木柴往前散了一路,可見運柴的人很慌忙。

    公西吾仔細想了想,若桓澤有心,該留下什麽線索才是。

    剛想到這裏,已經打馬去前麵探路的聃虧趕了迴來,手裏拿著一隻鞋。

    “在哪裏發現的?”

    “湖邊。”

    易薑的意識是慢慢被拉迴來的,感覺好像有一陣力量在拉扯自己。她睜不開眼睛,腦袋迷蒙,唇

    上濕熱,似乎有氣息入了胸腔,好像有了點力量,又一點使不上力氣。

    最後終於睜開了眼睛是因為覺得胸腔難受,她猛地坐起來,揪著領口一陣咳嗽,能感受到胸腔的震動,喘不過氣來的窒息,可沒有一點聲音,這感覺很奇怪。

    周圍有明亮的火光,一個人拿了厚厚的披風裹在她身上,她盯著那張臉仔細辨認了很久才認出這是公西吾,記憶到此時才迴籠。

    公西吾在她麵前搖了搖手,嘴唇翕張。她能看出他的唇形是在叫師妹,可是聽不見他的聲音,下意識側了側耳,依然聽不見。

    公西吾的雙唇終於停了下來,將她抱起。

    易薑渾渾噩噩,靠在他身前看向聃虧,他一路跟在後麵說著什麽,可她一個字也聽不見。

    等到再醒來已經在床榻上,身上已經換上幹淨衣裳,臉上和手臂都擦了些藥汁,辣辣的疼。易薑張嘴叫了一聲聃虧,沒聽到自己的聲音,還以為自己沒叫出聲,聃虧卻已奔進了門。

    他站在榻邊,嘴巴動得很快,神情焦急,但易薑一個字也聽不見。她終於記起剛被救起時的情景,意識到了什麽,不禁瞪大了眼睛,一手捂住了耳朵。

    她居然聽不見了……

    聃虧眼裏不禁含了淚。她根本不知道那晚在湖邊他們用了多長時間才把她叫醒,此刻她也已經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每天進食都是靠婢女撬開牙關灌一些小米湯下去。聃虧甚至一度懷疑她就要救不迴來了,沒想到剛才居然聽到她在叫自己,如何能不激動。

    那晚公西吾將她帶迴來時就說她可能是失聰了,聃虧當然知情,連忙扶住她好生寬慰。

    但易薑看著他嘴在動,更加驚慌失措。

    聃虧見狀隻好趕緊撲去桌邊,找了木牘寫了字遞過來。

    易薑看到上麵寫著已經請了最好的大夫過來,叫她千萬不要慌張,這才慢慢平靜下來。

    隻能說暫時平靜。

    無聲的世界太可怕了,看得到別人的臉,知道他們在說話,卻不知道他們說的內容,也就無法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仿佛把自己孤立了。

    聃虧走後,易薑躺在床上看著屋頂,委屈的想哭。

    她不明白為什麽偏偏是她,她該過著普通人的生活,而不是在這裏每天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地為活命掙紮。

    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她壓了下去。明明已經下了決心要接受現在,就不能再有

    這種情緒,一旦開了頭,以後可能就會越來越放縱這種想法,她就會在挫折麵前變得越來越脆弱,而這個地方容不下脆弱。

    她狠狠抹了一下眼睛,起身下床,將平原君送來的那些竹簡都翻了出來,挑出其中趙國官員那一部分。

    剛來時她覺得安分守己就能活下去,後來入了大牢覺得主動抗爭就能活下去,現在發現,要活下去還要有足夠的力量。

    如果這是她的命,她也不會就這麽認了。

    不讓她好過的,又何必跟他客氣!

    平原君是三日後過來的。

    聃虧帶著易薑的信去他府上拜見,信裏說了事情的詳細經過。

    他一手端茶一手看信,看到一半,差點一口茶湯噴到聃虧身上,還好聃虧身手敏捷給躲過去了。

    “竟有此事!”趙勝拍案而起,當即備車趕往亞卿府。

    易薑發髻束地一絲不苟,身上披著厚厚的披風,靠在榻上,隔著簾子向他投來目光。

    趙勝天生是憐惜女子的,見她臉色蒼白還帶著傷,當即劈裏啪啦好一頓指責,又溫言軟語好一番安撫。

    易薑聽不見,也不阻攔,等他嘴巴終於不再動了,自簾後遞給他一塊木牘。

    趙勝接過去看了許久,眼中露出震驚,正要說話,易薑開口道:“寫下來,免得被人知道我們在說什麽。”

    他這才發現旁邊早準備好了木牘筆墨,立即提筆寫了字遞過來。

    “此事當真是公子溟所為?”

    易薑亦寫字迴複:“我親耳聽到,已派人去查證,之前企圖毒害我的人也出自他府中。”

    趙勝又提筆寫字:“此事難成,恐有性命之憂。”

    “可若成了,趙氏宗族就該由你執掌了。屆時就算王上親了政,你的地位也依舊無可撼動。”

    趙勝眼神閃爍不定,手撫著短須思考許久才寫下句話:“還得看太後願不願下刀。”

    易薑慢慢寫完一句話遞過去:“你不妨去試試。”

    趙勝心裏七上八下地走了,當晚一夜沒睡,來迴轉悠,恨不得把地踱出一道坑來。後半夜時終於忍不住,趕赴王宮見了趙太後。

    他也機靈,開頭先不說實話,假意騙趙太後說易薑已經被奸人溺死在城外湖中了。

    趙太後自然震怒,待得知兇手是誰,眼中竟有了淚光:“先王一崩,宗族貴老便開

    始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了,當真要逼死我們不成!”

    趙勝趕緊跪在地上:“無論太後下什麽決定,臣都誓死追隨。”

    趙太後閉眼:“人也救不迴來了,又有何用?”

    趙勝這才說出實情。

    趙太後眼中厲光盡斂,微微擺手:“去請王上定奪吧。”

    宮中隨後就派了大夫來給易薑醫治,但反複看了好幾次,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說耳中恐有積水,可又不知該如何排出。

    聃虧不敢說實話,寫字告訴易薑說很快就會沒事了。

    易薑想到以前學遊泳的時候聽教練說過,在深水區潛水可能會造成耳膜的內外壓力差過大,造成耳膜破裂,引起失聰。

    不過這也有可能是暫時的,她隻能這麽安慰自己。

    天氣已經很冷,易薑的屋子裏甚至已經燃起了炭火。

    聃虧端了藥進來,看到她靠在榻上一言不發,手裏捧著竹簡在看,人卻像是木頭做的一樣,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她是鬼穀先生在雲夢山裏撿到的,親手撫養長大,當親女兒一樣,如果她當真失聰,真不知道自己以後下了土要如何向他老人家交代。

    “姑娘,喝藥吧。”他把藥端到她跟前,在她眼前搖了搖手,將她的視線拉了過來。

    易薑二話不說,端過來就一口氣喝完了。

    聃虧這才好受了些,她就這點好,遇上個事從沒有自怨自艾,也沒放棄過。

    他端著藥碗退出門,迎麵走來兩個人。為首的是個玄衣高冠的少年,麵容剛毅,不苟言笑。聃虧正要問他是誰,跟在他身後的侍從道:“亞卿現在何處?王上來看她了。”

    聃虧吃了一驚,連忙請他進去。

    趙王丹叫侍從留在門口,獨自進了門。

    易薑餘光掃到有人進來,轉頭看去,發現來人是誰,立即起身下拜。

    趙王丹親手扶她起身,取了披風給她,又將她一路扶去案後坐下,自案上提筆蘸墨,寫了字遞到她跟前。

    “樹大根深,先生以為要如何拔除?”

    易薑提筆迴複:“上下一心,自然連根拔起。”

    “何人可用?”

    “趙奢與其有舊仇,可加以挑撥。”趙奢在趙氏宗族裏也頗有勢力,何況還有兵權。這是從平原君給的資料裏看到的。

    趙王丹似有些猶

    豫:“母後臥病,不曾表態,本王不敢妄下決斷。”

    “太後臥病是應該的,這是趙氏宗族的樹,就該趙氏宗族的人去砍,她不好插手。”

    “此話當真?”

    “太後為人王上該清楚,她若要阻止,你現在就不會在我這裏了。”

    趙王丹依舊有所顧忌。

    易薑也不意外,趙太後和趙重驕都說過他優柔寡斷,看來果真如此。

    “王上並不是在為臣報私仇,而是為了自己。他們在朝堂上囂張跋扈,何曾將王上和太後放在眼裏?王上難道想做第二個武靈王嗎?”

    趙王丹霍然抬眼,武靈王的事是趙氏王族引以為恥的往事,一國之君被親叔叔殺害,他的父王甚至戰戰兢兢地連提都不敢提。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就像根刺,時時紮在心頭,提醒著他這些貴族的勢力,隨時都可能衝過來,把他剝皮抽筋。

    “便依先生所言。”趙王丹起身離去。

    易薑坐在案後,將那些對話的木牘全都扔去火盆裏,手指搓著毛筆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根手指點了點眼前的桌麵,她抬起頭,看到公西吾坐在對麵。

    他應該是從府上過來的,隻用一根竹簪束著發髻,身上穿著淡藍常服,盯著易薑的眼神分外專注,長睫輕掩,又帶了些柔情。大概是有心安撫易薑,嘴角微微帶了絲弧度。

    “師兄,”易薑開了口:“你是不是也是因此才失去了味覺?”

    公西吾笑了笑,沒有作答。

    “失去味覺是什麽感覺呢?”

    公西吾提筆迴複:“久了就習慣了。”

    “我應該習慣不了,要是一輩子都聽不見,我會受不了。”

    公西吾想了想,寫了段話遞過來:“也有好處,若下次我再做了飯請你用,你便可以隨意罵我了,反正你自己是聽不見的,罵多難聽都是可以的。”

    易薑終於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又有點想哭。

    “師兄,隻怕我的雙手就要沾上血了。”

    “無妨,洗幹淨就好。”公西吾抬手抹了一下她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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