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一片死寂,直到君王後揮袖掀了桌案上的茶盞。

    “放肆!我叫你去與趙國斷絕關係,你卻與之另締盟約,你憑什麽代表齊國?”

    易薑緩緩抬眼:“正是王後授命臣為齊使的。”

    “你……”君王後怒不可遏,吩咐左右上前拿人。

    易薑後退一步:“王後深知我當日與田單說的話句句在理,卻因懼秦而置之不理。如今要處置我,是不是也要看一看情形呢?萬一田單取勝了,對齊趙兩國皆有益處,至少短期內,秦國不敢再東進一步!”

    這番話是早就打好腹稿的,暗中演練了許多遍,所以此時說來雖然又急又快,卻全然一副胸有成竹之態。

    君王後一怔,麵有猶色,首先看向兒子田建:“吾兒如何看?”

    太子建宛然一笑,卻囁嚅許久,說不出個字來。

    君王後瞪了他一眼,轉頭看向其他大臣:“諸位以為如何?”

    反對的大臣言辭激烈:“不可!秦國屢有進犯之心,唯齊國不在其列,蓋因王後多加周旋,如今主動交惡,豈非毀於一旦?”

    這觀點的支持者眾多,紛紛揮袖指著易薑怒斥,一副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架勢。

    倒也有支持易薑的:“臣以為可以,秦國若不隻是圖謀霸主,此舉是遏製其東進最為有效的方式。”

    君王後猶豫不決,看向左側端坐的公西吾:“上卿以為如何?”

    公西吾自己對天下大勢看得那麽清楚,怎麽會反對?易薑早已考慮到這一層。

    果然,公西吾垂眼道:“臣以為,可靜觀其效。”

    君王後皺眉:“可是,憑何認定秦國不隻是圖謀霸主?”

    易薑當日與趙太後暢談良久,功課做得很足,朗聲道:“趙並中山,齊國並宋,難道是為了做霸主嗎?自趙韓魏三家分晉以來,大大小小多少諸侯國被兼並?這麽多年過去了,開疆擴域已成必然,王後又何必自欺欺人?秦國至今沒有攻齊,不是因為王後您的周旋,而是因為離得遠,鞭長莫及。一旦趙國被滅,下一個不是魏國便是韓國,而後便是齊國。”

    君王後臉色蒼白,不發一言。

    太子建也有些受驚,視線來迴在易薑和君王後身上掃動。

    公西吾施施然起身,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王後,聯盟既已結定,可先觀其效,再做後議。”

    除去幾位言

    辭激烈的大臣,其餘的人都紛紛坐迴了原位。

    “臣等讚同上卿所言。”

    君王後似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擺擺手道:“也罷,若田單能勝,我便親自奉桓澤先生為客卿,決不食言。但若不然……”

    易薑抬手行揖禮,堪堪遮住自己雙眼:“若不然,聽憑王後處置。”

    其實她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贏,但至少目前來看,勝算很大。

    趙太後告訴她,秦國並未傾國而來,所以田單初戰不利根本不是因為秦軍太強大,而是因為齊趙不齊心。

    趙國擔心齊國不誠心來援,而齊國擔心趙國太依靠自己,又不肯放手惹惱秦國,自然不會盡力。

    她此番返趙,代表齊國與趙國訂立新盟,趙國如今已經遍傳齊趙二國齊心同抗秦軍的消息,田單若不盡力便是罔上欺君之罪,當然要盡力一搏。這個方法趙太後也認為可行。

    驕陽似火,還是鑽在林子裏最舒服。

    裴淵此刻正靠在樹幹上直喘氣,一邊朝前麵的少鳩搖手:“不行了……熱死了,我要歇一歇。”

    少鳩轉頭看過來,雙手叉腰:“你一個大男人,竟然這般頹弱,這才幾步路?”

    裴淵徑自在地上一坐,扯了扯衣襟:“這都到了魏國地界了,你居然說才幾步路?你是不是人啊?”他的視線在少鳩全身嚴實的黑衣上轉了一圈,搖了搖頭:“算了,你可能真不是人。”

    少鳩幹笑一聲,轉頭就走,不多時返迴,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後。

    裴淵累得不行,幾乎迷迷糊糊要睡著了,忽然感覺手背上一陣濕滑,睜眼一看,驚得一聲慘叫跳了起來,手臂直甩,一條黑黢黢的水蛇被他甩在地上,一陣扭動。

    “怎麽樣,有力氣走了嗎?”少鳩在旁挑挑眉毛。

    “……”裴淵咬住下唇,憤然扭頭。

    果然不是人,尤其不是女人!

    一路不停,日夜兼程,終於看到了高高的城牆。夕陽映照厚重的磚瓦,肅然的守兵雕像般立在城頭。

    少鳩樂了,拍拍裴淵胳膊說:“看,還記得這裏嗎?”

    “大梁城啊,當然記得。”裴淵臉上總算有了些笑意,疲倦一掃而空。

    當初他們離開韓國四處遊學時,第一站便是魏國的大梁。

    少鳩一把拖住他手臂:“快走,晚了怕來不及了。”

    裴淵還想著要好好在城裏轉悠一下,卻被她這般拽著衝進城門,一刻也不得停頓。

    少鳩在大梁生活了好幾年,地形熟悉的很,拽著裴淵一路狂奔,比之前跑得還快。

    裴淵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這家夥小時候就能跑,現在反倒更厲害了。

    夕陽將下時,少鳩在一處庭院前停了下來,手一鬆,裴淵就癱在了地上。

    “你……你到底……跑什麽啊?”

    少鳩雙目直直向前,口中喃喃自語:“還是晚了一步……”

    裴淵順著她的視線扭頭,一座門庭森森的大戶,大門的門額上寫著相府二字,但此刻已然纏上白綢,顯然正在辦喪事。

    大門忽然從內拉開,侍從們簇擁著一個沉著臉的華服青年出門登車。裴淵聽見左右稱他為信陵君,心中了然,這應該是魏國相國魏齊的府上啊。

    他連忙爬起來,連身上塵土都顧不得拍去,問少鳩道:“怎麽迴事,難道是墨家要你來救魏齊的嗎?”

    少鳩怏怏點頭:“都怪我,還以為替秦國拔除桓澤、公西便能救下魏齊,不想這般耽擱,反倒誤了正事。”

    裴淵臉色一下變了:“什麽?你居然要對二位先生下手!”

    “我已經下過手了。”

    “……”裴淵又怒了,腮幫子鼓成了個球,開始擼袖子。

    魏齊死了?

    公西吾放下手中竹簡,這倒是沒想到,還以為他已經成功逃去楚國了呢。信陵君為此還特地趕迴了魏國,不想他竟自盡了。

    引起此戰的禍首已死,那麽秦國就沒有不退兵的理由了,桓澤的命也保住了。

    但她此番主動要求入趙,恐怕已經萌生他意。

    府上已經掌燈,童子進來請公西吾換衣用膳,一麵呈上質子府的消息。

    公西吾接過錦袋,抽出竹簡,掃了一眼就站起身來,果然不出所料。

    質子府內,易薑收拾好包裹,正在向趙重驕辭行。

    趙重驕自然訝異:“到底怎麽了?你要去何處?”

    易薑道:“我迴趙國去,主公放心,不用多久,我也會將您迎迴去的。”

    趙重驕那雙桃花眼快瞪成兩個大了:“你是不是病了?”

    易薑朝天翻個白眼,轉身就走。

    趙重驕目送她出了門,隻能去問聃虧,但聃虧急著去追易薑,也

    說不清什麽。

    待他們二人相繼跨上馬,趙重驕才幡然醒悟,追到門口怒道:“你分明是想丟下我跑吧!”

    馬馳人遠,哪裏還有迴應。

    易薑還真像是跑,一路上快馬加鞭,片刻不停。

    聃虧數次想問緣由,一分神就被她甩下一大段距離,隻好作罷。

    一直跑到大街上,易薑急急勒住了馬,因為騎馬技術還不太熟練,險些從馬上摔下來。

    一隊齊軍高舉著火把橫馬街前,有人自其後打馬而出,披風隨風鼓舞,腰間長劍清絕,被火光描摹出半邊側臉,不是公西吾是誰。

    “師妹即將被拜為客卿,這是急著去哪裏?”

    易薑朝聃虧遞了個眼色,猛地一扯韁繩,朝右奔去。

    火光昏暗,聃虧反應慢了半拍,連忙跟上去。

    公西吾豎起兩指朝前輕輕一劃:“追。”

    齊軍如猛虎下山,飛馳而出。

    宵禁後的大街安靜異常,易薑知道此時出城是沒可能了,轉了方向,朝淄水奔去。

    半月清亮,她將馬停在河邊,招唿聃虧上了岸邊的小舟,叫他趕緊劃船。

    “姑娘,這是哪兒來的船啊?”聃虧一邊撐船一邊疑惑地問。

    “趙太後特地命人準備的。”易薑極目遠眺,齊軍隊伍的火光已經朝這邊接近。

    聃虧快速撐船,終於到了對岸,立即有人從林中現身,牽來快馬。聃虧上下一打量就知道這些都是身著便服的士兵,聽口音確實來自趙國。

    齊軍已經在對岸一字排開,易薑翻身上馬,轉頭望去,公西吾的身影在火光下明明滅滅看不分明。

    “師兄不用送了,齊國的客卿我不稀罕,趙國的上卿正等著我去做呢。”易薑一手安撫著身下不安刨土的馬,一邊高聲喊道。

    “師妹怎可食言?”順風送來公西吾的聲音。

    易薑朗聲大笑,真是第一次這麽暢快:“師兄叫我終身在齊國為官,不過就是想讓我一直活在你的監控之下?所謂兵不厭詐,為求自保許下的承諾,怎能算數呢?”

    “哦對了,還有這個。”她打馬朝水麵走近幾步,自背後包裹裏取出自己記日記的竹簡,高高舉起:“師兄是不是很想知道這裏麵寫的是什麽?”她微微笑了起來,忽而手指一鬆,竹簡落入了河中,順水漂遠。

    公西吾麵沉如水。

    易薑拍拍手:“師兄保重,後會有期。”說完一提韁繩,策馬轉身,馳入茫茫夜色。

    “上卿……”左右齊軍紛紛看向公西吾,請他定奪,卻見他嘴角竟隱隱有了絲笑意,不禁麵麵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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