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馬嘶人忙,齊國侍衛迅速進來分立兩側,侍女奉盞添香,這才是該有的迎接架勢,但趙重驕並不領情。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劍,又掃了一眼公西吾腰間的劍鞘,冷哼道:“這便是齊國待客之道?”

    公西吾眉眼淡然,神色無波:“齊王重病,全國嚴禁鬥兇見血,在下出手是無奈之舉。”

    “那麽齊相要我主動去見他,也是待客之道?”

    “安平君乃武將,任相國不久,禮數難免有不周之處。”

    趙重驕抿唇:“那你作為迎接之人姍姍來遲,又豈是待客之道?”

    公西吾幽幽抬眼:“殿下並不是客。”

    “……”趙重驕雙目圓睜,腳下一動卻被牽製了步伐,一怒之下揮劍斬裂了那截被釘在地上的衣擺。

    公西吾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側身抬手做請:“質子府邸已經備好,請長安君移步。”

    趙重驕收起長劍,冷眼打量他一圈,麵色森寒,但終究忍了下來,拂袖出門。

    等大隊人馬出了門,聃虧才扶易薑起來,抽出地上長劍,雙手奉至公西吾跟前:“虧未能照顧好姑娘,有負鬼穀先生大恩,請公西先生莫怪。”

    公西吾接過劍納入鞘中:“先生俠義風範,並無不妥。”

    聃虧再拜,被他托住手腕。

    易薑正暗搓搓地想要挪遠一點,卻聽公西吾道:“久未見麵,師妹難道不願與我一敘?”

    她拍去身上泥土,深吸口氣,轉過身來時麵沉如水:“你我有什麽話可敘?”

    公西吾上下打量她許久,淡淡一笑:“我以為就眼下這般境地,師妹是有話要與我說的。”

    易薑看著他衣裳上精致的紋飾,腰間的玉佩流蘇,再看看自己,嘴角微抽:“師兄打算去哪兒說?”

    公西吾自衣袖內取出一方木牌遞過來:“明日午後三刻,我在稷下學宮等你。”

    易薑接過來,再抬頭他已經出了門。

    質子府邸就坐落在王宮附近,這大概是諸多不滿之中唯一可以讓趙重驕滿意的一點。

    易薑到達時已經快天黑,因為裴淵暈了,她花了好長時間才說服聃虧摒棄前嫌背他走出驛館。

    府邸不是新宅,陳設布局也遠遠比不上趙國的長安君府,前廳更是小的可憐,以前滿堂燈火,現在隻點了兩盞。趙重驕披了件女裝,正在裏麵坐著,

    半邊身子還隱在黑暗中。

    易薑從廳外經過,他忽然抬頭喚了一句:“先生止步。”

    白天在驛館被一頓羞辱,還被公西吾瞧得一清二楚,易薑心裏也不大痛快,一提衣擺就進了廳中。

    “主公要說什麽?”

    趙重驕見她連禮數都沒有,哼了一聲:“你之前說入齊為質在長遠來看是有利的,倒是給我說清楚怎麽個有利法。”

    易薑昂了昂脖子:“士為知己者謀,主公不過將我當做發泄怒火的奴仆,我又何必再費心為主公出謀劃策。”

    趙重驕嘴角一抽,險些發作:“怎麽,還要我向你賠罪不成?”

    易薑豎手:“這樣好了,我先說出利害之處,若主公覺得有理,再向我賠罪不遲。”

    趙重驕翻了記白眼,女裝之下竟頗具風情:“你說。”

    易薑道:“主公此番入齊,雖為質子,實為功臣。功勞有二:其一,為趙國搬得救兵,解了趙國燃眉之急;其二,可在齊國周旋通融,讓齊趙兩國同盟更加穩固。他日主公迴國,就會因為這兩樣功勞而地位鞏固,難道不是有利之處嗎?”

    趙重驕神色幾番變換,目光在她身上來迴幾遭,閃爍不定,抿唇不語。

    易薑知道他被說動了,就是礙著臉麵死不承認唄。她早就想好好殺一殺這小子的脾氣了,一擼袖子,上去一把就剝了他的衣服。

    “主公既然深知自己的責任,就該改頭換麵,克己嚴律,莫要被齊人逮著把柄,你在這裏代表的可是趙國的臉麵!”

    趙重驕瞠目結舌,下意識抱起雙臂,第一次舌頭打結:“你……你居然剝我衣服?”

    易薑麵無表情:“主公還欠我一個道歉,我記著了。”

    趙重驕眼睜睜地看著她出了門,依然無法迴神。

    雖然欺負了趙重驕很爽,但這快感持續了也不過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易薑就爬起床來,梳洗換衣,積極備戰。

    稷下學宮位於臨淄附近的稷門,由齊桓公所建,專門延攬各國有學之士。這還是聃虧告訴她的,連身為劍客的聃虧都知道,可見這座學宮名聲之響。

    裴淵已經恢複如常,一早就跑來易薑屋中,撓著門板不吭聲。

    易薑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麽,好笑地問了句:“要不你直接跟我去好了。”

    哪知他竟然連連擺手:“不不不,還是算了,還是得請先生通

    融才行,不然我擔心公西先生不肯見我。”

    “怎麽會呢?”

    裴淵歎息,左右看看,湊近她耳邊低語:“先生有所不知,據說公西先生乃晉國王公之後,晉國為趙韓魏瓜分,他怎肯見我這個韓國人呢?”

    易薑挑眉:“你這消息可靠?”

    裴淵搖頭:“不知真假,但小心點總是對的。”

    易薑迴味了一下昨日公西吾的氣質風度,覺得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約定時間是午後三刻,但聃虧說距離稍遠,還得早點出發。易薑稍稍安撫一下裴淵,自己出門去了。

    到底比不上還在趙國,以前她嫌棄馬車顛簸,現在整個質子府就一輛馬車,僅供長安君使用,她想坐都沒得坐。她到了府門邊才想起這茬,自己又不會騎馬,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一輛馬車遠遠駛來。

    “奉上卿之命,特來迎接桓澤先生。”車夫彬彬有禮。

    易薑也懶得客氣,欣然領受。

    到達稷下學宮時,看日頭差不多時間剛好。大門處有兩個學子模樣的人守著,問人要憑證。易薑忽然想起公西吾給自己的木牌,取出來一看,上麵寫著鬼穀二字,給學子看了一眼,對方立即拱手請入。

    裏麵出奇的廣闊,迴廊樓閣,流水樹蔭,難怪會被稱作宮。易薑一路走來,隨處可見三三兩兩的士子聚集在一起,高談闊論不絕於耳,但隻要一看到她,交談立即停止,無不投來新奇的目光。

    她站在橋麵上,低頭看著潺潺流水,自己的倒影清晰可見。雖然身著男裝,一本正經,但這張臉實在太過稚嫩了。再看看其他士子,或意氣風發,或年富力強,更甚至還有兩鬢霜白的老者,她這樣年紀的一個女孩子,的確是有點格格不入。

    站了片刻,一個童子過來扯了扯她的衣角,抬手做請,引她前行。

    易薑跟著他走了很遠的路,踏上迴廊,看到了立在前方的公西吾。

    朱廊碧瓦,綠草紅花,他褒衣博帶,高冠巍峨,朝易薑看了一眼,轉身前行。

    夕陽斜入,地上人影一前一後,一長一短。

    “我已在信中說明一切,師妹為何還來?”

    單刀直入,夠直接。易薑看了一眼他的後背:“避無可避,自然要來。”

    公西吾止步轉身,視線落在她身上。

    易薑竟有些慌,他不是趙重驕那樣的少年,修長幹淨,成

    熟穩重,相貌出眾,而且長得還特別符合現代人的審美,被他盯著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你本就不該跟著長安君。”他音色沉沉,醇如佳釀,但說出來的話每一句都像是一個調子,聽不出情緒來:“跟隨平原君尚能看做是入世,跟隨長安君卻是出世。你出身鬼穀一脈,而非道家,怎可有避世之心?”

    易薑一下就被他戳中了心思。的確,任何爭權逐利的事情她都不想參與。門客不是一份簽了合同的普通工作,做得不好頂多被上級批評一頓,大不了卷鋪蓋走人,而是有可能要喪命的。

    趙重驕雖然脾氣乖張,但至少沒有權利之心,又能給她提供衣食住行,有什麽不好呢?比起剛來到這裏就蹲大牢,現在能這樣混吃等死已經非常不錯了。

    她當然不能這麽迴答,於是道:“去長安君府不過是權宜之計,若非因為入獄,我也不用接受這權宜之計。”

    公西吾眉眼間帶了些許笑意:“師妹這話像是在怪我?可當初明明是你自己要求與我比試的,還承諾一旦你輸了,便放棄對我的念頭。這麽久了,師妹應當放下了吧?”

    對他的念頭?易薑抬頭盯著他的雙眼,倏然明白過來,尷尬地紅了臉。

    還以為兩個鬼穀弟子鬥得多有格調呢,原來是為了感情問題啊!

    她怕露出破綻,給了個模棱兩可的迴答:“都是陳年往事了,又何必再提?”

    公西吾微微一笑,沒有作答,轉身繼續朝前走,“師妹與我不同,老師親手撫養你長大,對你寄予厚望,可千萬不要讓他失望才好。”

    “……”易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說,隻覺得壓力山大。

    “我還有樣東西要給你。”一直走到樓台之下,公西吾從袖中取出一卷削的薄薄的竹簡:“這是老師以前留給我的,我已研讀完,現在交給你。”

    易薑大感意外,居然還有這樣大方的同門,就這麽把一手資料給競爭對手了,難道不該藏著掩著嗎?

    “這……老師傳給了師兄,我拿不太好吧。”話雖這麽說,易薑的手已經伸過去了。

    公西吾握著竹簡在她手心上敲了一下:“可不是白給的。”

    易薑心中一跳,怎麽有種不祥的預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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