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蒼鷹堡滿城縞素。


    一輩子都沒有多大架子的老族長阿措木央在平叛之後僅僅三日便撒手人寰,大理彝族全族都參加了他們和藹的族長的葬禮,極盡奢華之能事,全城人民都不想老族長去了地下還沒錢花。


    相比而言,蒼鷹堡二號人物木嘎青戌的葬禮就顯得有些寒酸了,木嘎香走後,唯一合法繼承人木嘎鸞衛消失無蹤,整個葬禮都在那個素雅的小院子中進行,除了在死之前憋著一口氣前往拜謁的阿措木央,參加他葬禮的人也就寥寥無幾,順利接過族長衣缽的阿措連城,胸中憋著一口氣始終沒有釋放的紮木全,阿措璞玉與紮木合唯一的兒子、也是彝曆史上最年輕的長老紮木青魚,還有便是大理佛頭黃萬清。神似木嘎香的女孩一一迴禮,在禮節上沒落半點下乘。


    在木嘎青戌下葬之前,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他在一個身穿鵝黃衣裙女孩的攙扶下,一瘸一拐的走進了小院。身後跟著來過一次卻並不是來拜謁的黃萬清,陳銅雀自然不是前來拜謁,不管木嘎青戌有多少生不由己,也不能成為陳銅雀寬恕他的理由,但他依舊穿了一身黑衣,袖口紮了一條素色布條,有些吃力的一屁股坐在蒲團上,很簡單的問了女孩幾句話後就起身離開了,沒有太多寒暄,卻有如家人。


    葬禮一完成,她便高調進駐木嘎家接下了龐大的家業,而能夠與阿措家競爭族長之位的蒼鷹堡第二大家族,伴隨著這位女子的進駐埋入了曆史塵埃,從此之後,阿措家一家獨大,對蒼鷹堡進行了長達三百餘年的獨斷統治。


    阿措木央的靈堂設在族長府邸一個偏殿,偏殿正中間擺放的卻是阿措璞玉的棺槨,堂堂一族之長雖然引得全族人民念咒唱往生,在自己家人麵前卻隻有一個樸素到近乎寒酸的葬禮,在他彌留之際曾經說過,要以進去耳墓的方式與紮木合為阿措璞玉站崗,在陽間沒有完成的遺憾,他希望到了那邊能給自己有個交代。


    在他生前最後一次的長老會議,除了幫助阿措連城確立繼任族長之外,還頒布了一件據說讓不少老牌長老罵娘卻在新銳貴族中頗受支持的政令,具體內容外人不得而知,參加長老會的人也都三緘其口,不過黃萬清在那之後心情一直不錯。


    下葬那一天,空中又飄起了蒙蒙細雨,老族長沒有將墓穴選在祖祠中,而是選在了萬象山一個能夠遙望蒼鷹堡的山坡上,山坡下方有一片楊樹林,秋風一吹,黃葉飄零沙沙簌簌,風景別樣。


    送行的人迴城,陳銅雀卻與大隊人馬分道揚鑣,拖著差點碎裂成塊的殘軀朝南方更加深入大理,來了很久卻一直都未露麵的段熙睿隻是遙遙跟他揮了揮手,陳銅雀如果不是實在提不上力氣,真的就想一劍將他捅成馬蜂窩。


    蒼鷹堡再往南,近三百餘裏便是大理城,大理城的西麵三百多裏,就是兩苗世代居住的點倉山。可以說,越過了蒼鷹堡所在的萬象山,前往大理的路途便是一馬平川,如果大理與巴蜀交戰,嘉贇關和榮穀、茂闔軍鎮構成第一條防線,一旦這條防線崩潰,那萬象山就能緊急集結成第二條防線,這也是大理彝族為何發展速度如此之快的根源所在,同樣也是二位皇子不惜代價都要爭取大理彝族支持的原因。


    越往南,氣候也就越溫暖潮濕,陳銅雀皮糙肉厚沒有關係,行路過程中身體還能得到緩慢但穩定的恢複,黃鶯可就受罪了,晚上睡覺時蚊子像長了眼睛一樣專挑她叮,身上特別是脖子已經被秋蚊子咬了好幾個大包。


    陳銅雀暫時沒有去大理城的打算,他計劃繞道前往點倉山,蒼鷹堡的事情一解決,他也就沒有那麽急著趕路了,黑白兩苗既然已經擺明了立場,那也就沒有指手畫腳的必要了。白鳳支持段熙睿而引起的族內分裂,可不是陳銅雀要去解決的事情,這位未來的大理王若是事事都需要陳銅雀幫他擺平,那這一場關乎兩個國家未來的博弈還有段熙睿存在的必要?


    點倉山巍峨聳立,綠樹成蔭,但遠遠看去,最高峰卻光禿禿一片,幾乎沒有任何植被遮蔽,更為罕見的是整個山峰都呈現出和下方土壤截然不同的暗紅色,這種土壤層一般在蜀湘兩地常見,主要用來燒製窯磚。


    那座孤傲挺拔的山峰被當地人稱為融天嶺,遠看不大的山峰,待你走近後才能發現它的廣闊,融天嶺下蒼翠之間,便世代隱居著神秘的白苗一族。


    在遠遠看到點倉山後,二人又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到山腳,段氏之所以能夠一統大理,與苗族的支持有著巨大關聯,隨著歲月流逝,原本親如兄妹的苗族逐漸分裂出黑白兩支,時任大理王以維係兩大派係紛爭的名義在點倉山腳建造了一座常年駐紮五千兵甲的軍鎮,要知道構成大理第一道防線的榮穀、茂闔軍鎮也才隻有兩萬多人的常駐軍。事實上黑白兩苗都對大理王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但終究無可奈何,好在這麽多年曆任大理王都對兩苗以禮相待,漸漸的這座軍鎮在兩苗眼中也就不那麽礙眼了,雖然依舊是軍鎮,卻在兩苗與大理王的共同支持下煥發出了蓬勃生機,發展成了與蒼鷹堡相比都毫不遜色的大型城鎮,而原本駐紮在城鎮中的軍士,也在四十多年前北遷了二十裏,不過一些軍官還是喜歡在閑暇時候到鎮中中飲酒作樂。


    及至半夜,陳銅雀、黃鶯二人才趕至這座名叫馬耳的鎮子,其實按照他們的行進速度應該是明日才能到達,陳銅雀重傷未愈,雖然有棲古樓贈與的大黃丹,精神狀態恢複的不錯,但經受不了持續顛簸,不然身上結痂的傷口再次崩裂就很容易化膿。


    黃鶯這些天被蚊蟲騷擾,也有些萎靡不振,照顧陳銅雀穿衣洗漱都已經有些力不從心,最後還是在陳銅雀以趕她迴家相威脅才逼迫她服下了一粒清心益氣的大黃丹,這才症狀稍緩,但晚上依舊還是被蚊蟲騷擾得睡不著覺,原本的計劃今夜是在荒郊野外露宿或者是借住民居,但陳銅雀實在有些不忍心看到黃鶯活受罪,兩人也就借著月色不急不緩的趕赴馬耳鎮,雖然路邊荒草叢中仍有蚊蟲,但馬蹄輕踏終究讓它們立足不穩,夜風徐徐,一走出萬象山脈,便不再如先前那般寒冷,二人甚至都減了一件衣裳。對於一個人的乏味而尤顯漫長的旅途也在兩人的歡聲笑語中白駒過隙。


    若單論規模,馬耳絕不是一個鎮能媲美,但蒼山洱海大理皇城,構成了南詔大理繼嘉贇關與蒼鷹堡之後的第三條防線,如果三條防線全部被破,那段氏想要保留王朝建製,就隻能以西雙版納的廣袤原始森林作為屏障,但真到那時,誰又能夠保證被段威率軍征服的西雙版納與南蠻十八溪,不會背後捅刀子?


    所以這第三條防線中唯一能夠屯兵的馬耳軍鎮,其地位就顯得愈發優越與尷尬。優越的是和平時期,離皇城最近無疑就是朝中大佬為子孫鋪路的理想場所;而尷尬的是在戰亂時期,由於位置突前而脫離了整體防線的控製範圍,這裏將會因為得不到及時支援而變成一座鬼城,這種尷尬局麵,在駐地軍隊朝北搬遷二十裏後顯得更加嚴重,而這一點,也讓段正峰的執政水準在史書上留下了不小的汙點,但十多年後的一場戰爭,狠狠扇了那些最擅長將逝去帝王抨擊的體無完膚的史官一記響亮的耳光,也是在十幾年後,史學界才開始真正重視段正峰在位時頒布的一些政令,及至段熙睿晚年,大理各界竟然將一生看似碌碌無為的段正峰推到了堪比開國帝王一般的高度。


    那時已經白發蒼蒼布滿老人斑的段熙睿躺在病榻上,說了一聲狗屁的文官史吏,堂中伏地不起的一眾官員人人噤若寒蟬。


    由於已近深夜,馬耳鎮又是以軍鎮的身份建立,自然立有宵禁,城門緊閉,陳、黃二人抬著腦袋看著城門欲哭無淚,緊趕慢趕就為了睡一個囫圇覺都不能得到滿足。好在鎮子外麵有一些零星的住戶,不然又得在荒郊野嶺露宿了。


    城門前是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官道,馬蹄敲擊清脆作響,二人一連敲了幾戶人家這才有一個老人開門迎客,得知二人是來借宿,有些不情願,陳銅雀拿了一塊小碎銀子遞給老人,這才好說歹說讓老人答應了留宿的請求,不過老人明言隻有一個客房,二人雖無夫妻之實,但彼此都將對方視為未來伴侶,加之在蒼鷹堡那幾日與一路行來的接觸,也就不再挑剔。


    老人看上去還算和藹,雖然剛開始的時候有些不情願,但得了銀子卻還是不顧夜深給兩人做了一些宵夜點心,二人也不拒絕,那一塊碎銀子可夠兩人住好幾天的客棧了,老人不會吃虧。


    老人放下點心就出去了,隨手關上了屋門。黃鶯整理好床鋪,麵色嬌羞,陳銅雀洗漱之後就坐在床邊,將上半身衣物脫的幹幹淨淨,黃鶯從包袱中拿出一些瓶瓶罐罐,看到陳銅雀身上的血痂大都已經脫落,隻有幾道大點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她將這些粉末按比例調勻,輕輕撒在傷口上,臉色紅潤道:“估計要不了幾天,傷口就能痊愈了,爹爹說了,你這次強行提境幾乎筋脈盡斷,等你恢複過來能不能停留在而立境還不好說,日後切忌再如那日一般衝動,若是運氣差些沒能撐過去,你讓我一個人怎麽辦!”


    陳銅雀咧嘴笑了笑,沒有迴答她這個問題,戲謔道:“你這幾日被蚊蟲叮咬,我看脖子後麵衣服蓋著的地方都有幾個紅包,要不我也幫你上點藥,不然晚上又睡不好了。”


    黃鶯瞬間麵頰脹紅,輕輕一拳錘在他的胸口,陳銅雀呲牙咧嘴倒吸一口涼氣,黃鶯連忙道歉,低聲道:“身子都成這樣了還不正經,爹爹說了,要是大婚之前你敢欺負我,他就將你剁碎了喂魚。”


    陳銅雀長歎一聲,仰天道:“天哪,賞個雷劈死我算了吧,有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在旁邊能看不能碰,比死還難受啊!”


    二人鬧成一團,黃鶯臉色羞紅的朝他做了個鬼臉。


    燭光熄滅,屋中一片漆黑。


    就在陳銅雀快要睡著的時候,躺在裏側的黃鶯聲如蚊蠅的說道:“你要是真憋的難受,我可以用手的。”


    渾渾噩噩半睡半醒的陳銅雀瞬間睡意全無。


    芙蓉帳暖,紅袖添香。


    從來沒有見過天的兄弟,第一次在黃鶯柔若無骨的小手中昂首挺胸。


    這一刻,陳銅雀才明白,為什麽世上有那麽多君王不愛江山愛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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