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銅雀當天到達鶴邊城當天便離開,像一個隻為看風景的旅人。


    出城路過那條道路,或許是因為老農生意太好,井邊已經沒有了西瓜攤,他抬頭仰望那棵應該有一百年以上的老黃果樹,站在它的華蓋下,滿身沁涼。


    巴蜀兵強馬壯但國力孱弱,主要稅收都來自於首都cd周邊享有塞上江南美譽的天府平原,於是巴蜀又被一些文人騷客稱為天府之國,其實僅僅單論國土麵積,巴蜀完全有能力躋身帝國七雄之列,哪怕是對比實力雄厚的後秦南楚也不遑多讓,但整個巴蜀近乎三分之二的西邊國境,處在仙界的階梯最高一級,曆來便是飛猿難度,人隻要一走進山林,哪怕沒有被野獸撕成肉塊也會迷路在內終身被困其中。


    曆屆蜀王不乏雄才大略之輩,想要在茫茫大涼山中修建一條兩馬並行的官道,但哪怕是一度將吐蕃設為都護府,飲馬瀾滄江的蜀宣王,也在探查過後搖頭歎息,長歎天不興蜀。


    廣袤的大涼山,如果真的修建起了那條貫穿整個涼境的官道,在其它諸侯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屯兵二十萬又有何難?真以為蜀王沒有一口吞下後秦與南楚的心思?


    自鶴邊城建成以來,巴蜀便不隻是蜀王的,朝堂之上每隔幾年便會出現一個悍不畏死誓要彈劾曲家的大臣,這些人都不得善終,但諷刺的是他們的子女如今大都飛黃騰達,年紀輕輕便身居要位,蜀王的惺惺作態,曲繼光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奈何如今正值吐蕃強大,蜀王雖有削藩之心,卻無罷免曲氏之膽,可以說,曲繼光一天不死,朝廷上那些彈劾曲氏的重臣蜀王還是該貶的貶,該殺的殺,反正焚書坑儒後的讀書種子都齊聚巴蜀,也不怕多死幾個讀書人。但這些被蜀王砍掉腦袋的文人後代,不知為何卻對鶴邊曲氏恨之入骨。


    朝上風波詭譎,朝下也是風雲變幻。


    十日前,世代居於cd中心位置的工部草堂舉門遷徙,成為繼錦屏司馬家東行遷齊後的第二個離開巴蜀的世家門閥,匪夷所思的是,這種被全巴蜀人視為叛徒應該被剿滅的兩大家族,蜀王卻放任他們大大方方的離開蜀地。


    陳銅雀坐在井口,井沒泛著一股涼意,難怪被這井水浸泡後的西瓜能如此甜脆可口。他所不知道的是,此時鶴邊城城牆之上,那個賣瓜老農依舊一身粗布麻衣,身邊作為陪襯的卻個個權勢滔天,卻依舊隻能站在他身後半步的距離,沒有一人如他一樣扶著女兒牆眺望遠方。


    老人沉默良久,才朝身邊一位看上去年逾七旬的老人說道:“工部先生,現在你們杜家可真的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了。”


    老人眯著眼睛極目遠眺,剛好能夠看清陳銅雀此時的一舉一動,笑著道:“我與司馬相那晚輩不同,被他視為接班人的司馬如可是病死在了前往東齊的路上,老頭子我呢,別的不敢說,隻要一天不死,隻要一日未出川,陛下就不會朝我杜家動手。倒是你。”說著,他朝前走出半步,與身穿麻衣素服一點不像掌管十五萬鐵騎的鶴邊城主曲繼光一同扶著女兒牆,接著道:“等著羊入虎口接近三年,臨了卻就這樣放任他離開嗎?要知道這時候,老和尚被拖在北邊,以後想有這麽好的機會,可就難如登天了。”


    曲繼光哈哈大笑一聲,像是有點受不了陽光照射,微微眯起眼睛,笑道:“被你這麽一說,我還真有點舍不得就這麽放他離開了。”


    “屬下這就去將他捉拿迴來。”曲繼光話音剛落,他身後一名三十多歲的武將便躬身請命。在巴蜀大部分地方,說話最管用的是蜀王。在以鶴邊城為軸心的整個蜀國西部邊境,包括蜀王一直想要開通官道的大涼山,無疑是他曲繼光更管用。


    老人擺了擺手,示意屬下不要冒失,扭過頭朝杜工部說道:“你說陛下會不會有後悔讓你全族離開巴蜀的那一天?”


    “未來的事情,恐怕隻有天知曉。”杜工部突然長歎一聲,顯得有些意興闌珊,轉過身子緩慢朝城牆下走去,旁邊一個仆人想要扶住他,卻被他輕輕推開,一邊下階梯一邊自言自語說道:“還是羨慕年輕人呐,想跑就跑,想跳就跳,不像我這一把老骨頭,想獨自一人去個地方都是奢望。”剛剛下了幾步階梯的他又扭迴頭朝曲繼光說道:“聽說吐蕃王將要在東線投入六十萬兵力,你有何打算?”


    曲繼光靠在女兒牆上,揮手示意仆人去攙扶老人,老人也不再倔強,被攙扶著下了城牆。他則繼續轉過身子望向遠方,突然間像是孩子一般歡快,朝剛才那位請命要將陳銅雀留下的武將道:“子矜,你在營中揀選一名伍長,讓他那一伍去追殺,其他人都不準去,告訴他,能拿迴那個年輕人的首級原地官升兩級,其餘四人官升一級,若是不能,也就別迴來了。囑咐他們,別以甲士的身份去。”


    年輕武將領命而去。曲繼光盯著還在井口邊沒走的陳銅雀,自言自語道:“你該慶幸自己運氣好,跟我兒子成了結拜兄弟。不過也要埋怨自己倒黴,偏偏是他的兒子。”他看著陳銅雀仿佛玩膩了一般終於要走了,這才背著手走下城樓。


    一炷香過後,五名甲士身著布衣衝出城門,胯下的馬匹都是精銳良駒,但臀部卻沒有軍馬的烙印,想來四處找馬耽誤了時間。


    按照帝國的標準製式,騎兵分為重騎與輕騎兩種,前者不擅長途奔襲,但往往在關鍵戰鬥中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特別是遭遇戰中,雙方準備都不充分的情況下,一旦對方有一支訓練有素的重騎兵,將對己方將士造成心裏與生理上的巨大壓迫力。而後者,往往是在目的明確的奔襲戰是否能夠成功的關鍵所在,曾經有一支飛蘆騎,創下過單日行軍八百裏毀掉敵方糧草後又消失的無影無蹤的最快行軍記錄,這種需要嚴謹計算後才能出奇製勝的法寶,往往直接決定著一個將領的出色程度。若隻是按照帝國標準建製,騎兵就隻分這兩類,但在巴蜀,有一支被曾經被吐蕃人笑稱非驢非馬的騎兵,因為他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遭遇戰法寶重騎兵,也不是奔襲戰關鍵手的輕騎兵,而是介於二者之間,他們有一個讓吐蕃僧兵聞風喪膽的名字:白馬羽衛。


    此時從城門奔出的五人正是白馬羽衛中的一伍,整個巴蜀,白馬羽衛人人皆知是蜀王的禁臠,不論是驃騎將軍還是五虎將,都沒有資格享有這支騎兵的指揮權,但在鶴邊城,在被稱為西蜀王的曲繼光手中,便有一百名白馬羽衛供他差遣,這是巴蜀王朝建製幾百年來都沒有人獲得過的殊榮,也反應出蜀王對鶴邊曲家的隆恩浩蕩。


    官道的盡頭已經沒有了陳銅雀的身影,曲繼光也暫時懶得計較他的死活,原本是要把他永遠留在鶴邊城,但誰讓他跟自家兒子相交莫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一行五人跟隨隊伍來到西邊境已經五年左右,身為蜀國最驕傲的騎兵一員,他們從駐紮鶴邊城以來便積累了太多的怨恨,原本應該是前程似錦的他們一到邊境便被雪藏,別說戰功,就連消息都比其它營的士兵來得更慢,這讓這些天之驕子誰人心頭沒有疙瘩?如今一聽見傻一人官升兩級,伍長李賀新便雙眼冒光,心道曲家終於想到這支白馬羽衛了,連帶著五年來積攢的怨恨怒火,充斥在馬鞭上,恨不得快些追上那個該死的倒黴蛋。


    巴蜀由於盛產銅鐵,一些兵器甚至比後秦的製式裝備更加精良,五人腰間挎的正是巴蜀潛心研究的第五代蠻刀,雖然上承天府之國,但下接窮山惡水大涼山,所以蜀國在其它中原諸侯國眼中一直被視為蠻夷,從來都不被當作中原正統,加之蜀軍製式刀又大別於帝國規格,所以才有了蠻刀這個稱唿,不過蜀國軍士大都親切的稱唿手中武器為“蠻兒”。


    尋常良馬,哪怕血統比軍馬純正,短距離發力可以瞬間拉開差距,不過一旦牽涉到二十公裏以上的耐力戰,普遍會被軍馬拉開很長的距離,這可不是血統能夠決定的東西,林之牧場之所以每年產出的軍馬在大體上保持相同的數量,便歸功於他們的軍馬馴養體係。不過對於奔出城門的五人來說,此時胯下是軍馬還是尋常良駒都沒有太大關係,一個看上去有些稚嫩,唇角才剛剛開始冒出青胡茬的年輕孩子負在馬背上,身子隨著駿馬奔行一上一下,卻緊緊的貼在馬背上,一行五人中,他的個頭最小,相對的,他的那匹馬腳步也格外輕快,他眼神火熱的看著前方老伍長,笑道:“老伍長,聽張統領說這次任務一旦完成您便是校尉了,以後飛黃騰達可不能忘了兄弟幾個啊!”


    被稱為老伍長的軍官神色卻不輕鬆,眼神陰蟄的看著前方在蜀地難有的直道,道路上並沒有那個年輕人的蹤跡,天空中翱翔著一隻健壯的雄鷹,白馬羽衛之所以名揚天下,除了士兵之間協同作戰能力太過強大之外,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歸功於他們的情報係統,不論是麵對不同突發情況下作出的不同反應,還是對鷹的熬養,都決定了這支皇室禁臠有資格當得天下第一騎的稱號。


    隻是可惜,因為養育這支騎兵所需要投入的東西遠超輕騎,甚至能與重騎持平,多養一人,便意味著多一張嗷嗷待哺的血盆大口,偌大一個蜀國,窮盡國力都隻能忍痛將白馬羽衛的數量維持在五千騎,要知道整個巴蜀真正意義上的重騎兵都隻有三千騎,曲繼光麾下所謂的十五萬鐵騎,其實重騎輕騎鐵甲騎兵加起來總共才四萬不到,輕騎更是占了三萬整,餘下的就以步卒,輜重兵,建築兵以及探子殺手等構成,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兵種以及臥底,可能連蜀王都不見得清楚。


    身為全巴蜀有著最好給養用著最好戰刀的白馬羽衛,也許會覺得這次襲殺有些不近道義,但不光是伍長還是普通兵卒,無異於都將這次襲殺視作天賜良機,到了鶴邊城,也就意味著他們的升遷之路注定坎坷,如今有一個這麽好的機會擺在麵前,五人中沒有一人會覺得有違道義。反而會覺得這次五人圍攻一人有點羊入虎口的意思,掌控巴蜀一半軍隊的曲繼光會有那麽好心送給他們一條升遷之路?哪怕是身在鶴邊城卻依舊擺不脫皇室禁臠的白馬羽衛無人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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