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聽說皇上在夜寒等人麵前並不像在他麵前這樣冷沉持重,曾經也為那樣不成體統的皇上心塞含恨,但從什麽時候開始,每當看到她拆開他們的書信,偶爾露出會心的笑容時,心中竟生羨慕?


    他也是她的夫郎,而且從來都自認為是六個夫郎中最顧大局、識大體、順應天命的那個。但當她一步步地走向他所期盼的宏才偉略、覆手翻雲,為什麽偶爾開啟的卦象裏,他卻是距離帝星最遙遠、越來越黯淡的那一個?


    玉琳琅陷入難解的思緒裏,幻九藍此刻卻已經拋開了這事,目光快速地掃過霍飛的奏章,沉凝片刻,換了朱筆,略加措詞,給他批複道:“東南靖安,朕心甚慰。然大軍征戰兩年有餘,雖勝亦疲。卿宜盡快處理東南未盡事宜,從速班師迴朝、論功行賞、撫恤死難將士、全萬家團圓之心願。西南陣線朕既已親臨,萬無半途返京之理。朕之安危有幻殿傾殿幻衛及十餘萬將士拱衛,忠心不下於卿,卿可安心班師矣。”


    幻九藍迴複這些話的真實意思其實很簡單,出外征戰和迴朝理政相比,她當然選擇自己在外麵痛快地打仗,讓郎將們一個個地迴京玩腦子去。再加上她真的對這些人生不出男女之情,一迴京還要麵對後宮幾個男人齊刷刷等著侍寢的頭疼,她傻了才讓霍飛過來替她打仗!


    可是等她的批複到了霍飛手裏,字字句句落到霍大將軍的眼裏不由得就變了味道。


    正如玉琳琅感覺得到幻九藍對他們幾位不同於另外三位的疏離,霍飛也早就明顯地察覺了幻九藍對自己的不稀罕。雖然國破家亡之際她毫不猶豫地將大軍交托給他,將國家的安危擔負在他的肩上,但他就是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並不是因為她對他有多期盼、多欣賞。


    西南戰亂,陛下親征一年多,那流傳天下的、她親自指揮的一場場以弱勝強、以少勝多的神奇戰績更是驗證了他的判斷。她真的不必看重他!


    自從大婚後第三天出師曌都,他已經兩年多沒有見過她了。當年曾兩次被困於他手中的匪首,忽然間變成自己新婚的妻子,他不是不需要過渡和適應。但根本不等他從心理上慢慢地接受,大婚僅僅三日,她已經離開了自己的視野,這一走,就是兩年多。


    他知道兩年前夜寒得允侍寢,知道夜寒、花辭和希音寧肯跟他們另外這三位拉開距離也要圍繞在她身旁。他知道那三位常年跟她保持著私信往來,戰況再緊,她也沒斷了與他們的聯絡。他該知道的,其實一點也不少知道。


    甚至關於那位借糧給她的燕國新帝,他也不是沒有半分猜疑。


    但,他不知道麵對如今的她,自己還能做什麽。


    戰爭已經落幕,他這個將軍凱旋了,而她這個帝皇還在戰場!多麽諷刺!


    即使談不上什麽夫妻之情,但好歹他是她的夫。身為一個武將,在妻子率領大軍躍馬揚刀的時候,他竟然不是衝鋒在她之前,而是走進後宮……她是否從未想過,如此一來,天下人會如何看他?他自己又如何看待自己?


    霍飛還是帶著大軍迴朝了。但大軍啟程的那日,輾轉兩日未眠的霍飛鋪開信紙,給已經很久沒有私下聯絡過的好友去了一封信。


    花辭收到信後,沉吟許久,最終什麽也沒說,直接把霍飛的這封掩映著淡淡悲哀的求助信原樣轉寄給了女皇陛下。


    幻九藍拆開花辭的信封拿出了一封字跡迥異、且並不是寄給自己的信,第一反應是花辭寄錯了。但下一瞬想一想她就皺起了眉。


    看了以後,這的確不是寄給她的信,但,卻是關於她。


    她從未覺得霍飛那個人對她有什麽想法過。自然,也從未覺得就這麽讓他班師迴朝有什麽不對。但,似乎這個人想多了。


    幻九藍放下信,久久地皺起眉頭。霍飛信裏也說了,他絕非為了“爭寵”,隻是身為武將在帝王征戰時被擱置、妻子浴血沙場時身為將軍的丈夫安坐後宮,令他感到恥辱。


    幻九藍承認是她考慮不周。但如果不是戰況和今後培養的需要,她連玉琳琅和幻衛們都不想帶著身邊,又怎麽樂意再來一個名義上的夫君!


    但,功臣的情緒還是要照顧一下的,正好因為東南邊境戰爭的結束,她也有一些打算。原本想著讓霍飛迴去休息休息再說,但既然人家都失落成這樣了,她又何必太過體恤!


    霍飛沒有等來花辭的迴信,卻等來了花辭轉寄過來的皇上的聖諭。


    聖諭簡單明了,讓他迴到曌都後立刻著手修改曌國的兵役製度,並同步擴展女軍。明年起,要在全國實行18歲以上男女均需服兵役3年和屯墾戍邊的製度,增強國民體質、堅韌國民心智,減輕民負、鞏固國防,且男軍女軍並駕齊驅。


    霍飛整個人一震。曌國女尊男卑,男子平民以下才必須服兵役,而且是每戶每十六年出一人。兵士全靠從民間收取來的官倉公糧和稅賦供養,故而多年來曌國隻見疏忽軍務,從來不見增兵!


    如果所有人一到十八歲都必須服三年兵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後,曌國舉國上下除了十八到二十歲的現役兵,二十一歲以上的人口全是退伍的老兵!這將是一隻多麽龐大的隱形戰力!


    而且如果鼓勵邊關的軍伍屯墾戍邊……那麽軍伍再多,曌國也養得起!


    霍飛一雙俊目熠熠生輝,所有的心思都瞬間轉移到了那未來美好的強軍之夢上,早已忘卻了就在剛剛還籠罩著自己的那一番不被重視的蒼涼……


    幻九藍沒有更多關注霍飛收到自己諭令時的反應,在她看來,無論是軍務、國務還是曌宮的“家務”,都不過是她暫時承擔的責任,相當於一份全天候的工作。而她在工作中唯一真心放鬆和幸福的,就是每天讀到真正的家書的時刻。


    來自她真正的男人的家書,筆端縈繞的是他們的嬌兒一點一滴的成長、他對她一絲一縷的思念。


    無需解釋,他便懂得她放下女兒獨自出征的所有用意。沒有對她不親自照料孩子的怨念,因為懂她,他落在筆端的,隻剩心疼。


    一年前收到他那封充滿心疼的家書時,幻九藍第一次在離開兒女後落淚。女人有時候不是不想軟弱,而是沒有依靠到那個能讓她暴露自己的軟弱的肩膀。


    身為帝皇,兩個人一個比一個忙碌,可是彼此之間每天一封的鴻雁傳書卻從未間斷。有時沒有機會發出,也先寫好,等發出的時候,已經攢了小小的一摞。


    他細細地描繪著他和孩子每天的生活,涓涓細流般撫慰著她心中隻有他才真正理解的孤寂和思念。她則時常也謄抄一些夫郎們照料孩子寫來的私信,和著自己的心緒,跟他共享一雙兒女成長中點點滴滴的樂趣。


    那些懷胎十月一朝分離的痛苦,那些身為人母無法割舍卻強逼著自己割舍的思念,隻有在給他的信件裏,她才能讓它們無所顧忌地流淌。


    君榮,登基後依舊以殘酷血腥的手段迅速穩定朝局、推廣新政,人人談之色變的一代偉帝,也唯有在此生獨一無二的一個她麵前,展現著驚人的溫柔與寬容。


    如此這般,風雨流轉,又是一年過去。


    曌藍曆二年冬月,曌皇幻九藍率大軍大敗黎軍,生擒黎國神秘軍師,驅黎軍百裏,跨原曌黎國境線三十五裏,將黎軍殘兵敗將九萬餘人逐於長河西岸。


    這一日大雪飄飛,本已經結凍的長河硬是被潰敗的大軍踏破了冰層,留下多少黎國將士的冤魂。但,也是靠著這樣的天塹、這樣的慘烈,這樣的拚了數千將士舍命砸塌了整個河麵的冰,才讓用兵奇詭的曌國大軍不得不阻滯在長河東岸,暫時停滯不前。


    黎國太子淩颯披著素白的狐皮大氅,一路走過營帳中的悲慘哭號,原本意氣風發的尊貴氣度,如今已經飄渺到隻剩最後的身為皇族的傲骨:“走吧。”


    身後的將領們跪了一地:“太子!”


    淩颯看向對岸森嚴的敵軍營帳,並不迴頭:“如果孤迴不來,不必複仇,降了吧。”


    幻九藍平平常常地接見了這位敵軍的統帥。


    淩颯站在大帳正中間,沒有見到成群的將領、森嚴的刀斧手,甚至完全感受不到刻意施加向自己這位戰敗之敵的威壓,困惑地抬起頭看向主位上他遙遙對峙過無數次的女人。


    戰場上,她是傲視天下的女皇,比他所能想象到的還要霸氣,比國師的幽暗還要詭譎,他不能想象她不狂霸、不莫測的樣子。


    但此刻,她的的確確連身鎧甲都沒披,僅僅穿著一身高貴明豔的小襖,穩穩地坐在主位上。


    身後侍立的不過區區兩人,一男一女,雖均是明麗迫人,但一眼看去就知道並不身懷多麽高深的武功。


    她就這麽自信自己動不了她?


    一股莫名的屈辱忽然升起,淩颯冷冷一笑:“陛下,孤一人亦可敵百士!”


    主位上的女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手。帳門外立刻被帶進一人,狼狽地扔在他的腳下。


    淩颯愕然看著那一骨碌爬起來諂媚地跪在地上、渾身上下已經全然沒有了“仙風道骨”氣息的男子,不敢置信:“軍師大人?”


    幻九藍嗤笑一聲,居高臨下嘲弄地看向地上渾身塵土和血跡卻還努力腆著臉露出諂媚笑容的人:“軍師大人?算是吧。魔心純粹、野心勃勃而又隱忍狡詐,算是個十分有本事的人。也不枉朕花費了兩年的時間布局,才抓了這麽個東西。”


    淩颯莫名地忽然便想起這兩年來種種原本讓他想不通的事。


    曌皇親征,第一場戰役之後不是緊鑼密鼓地安排戰局,而是突然跟軍師大人杠上了。


    軍師大人三年前的出現其實很突然。他暗地裏查過很多次,並沒有查到軍師的底細,也就越發相信了他是上天派來助他成就大業的神使。軍師不讓說,他也就從未提及,但他真的親眼見過軍師大人的種種神異。


    例如,審訊的時候,軍師大人無需任何刑具,便可讓那些人陷入最極致的恐懼,完全失去神智,之後無所不言,吐出對手所有的秘密。


    再例如,大戰正酣的時候,軍師大人可以在任何人都察覺不到的時候,通過他所不知道的手段,讓己方戰士勇猛到近乎瘋狂,讓敵軍喪失鬥誌、抱頭鼠竄。


    還有種種匪夷所思的奇跡,軍師大人故意讓他一個人看見,他親眼看著它們發生,相信這樣的一個人按照神示來到自己身邊輔佐自己成就無雙霸業,他怎能不心動?


    軍師還說,他的命數,該是整個天下的帝王!


    一切原本無比順利。太子妃被輿論壓製,太子被奪位,有繼承權的兄弟們一個個地被他碾壓在腳下。之後,他在父皇半不清醒的狀態下掌握了虎符,領兵奔向天下最富庶的熱土!


    但遇上曌皇幻九藍的大軍後,軍師大人開始變得有些奇怪。


    不止幻九藍的目標鎖定了軍師,軍師自己也仿佛感應到了什麽奇怪的東西一般,一年多來對戰役的指揮越來越不像打仗,而更像是用他十餘萬的兵士在跟誰布陣鬥法。


    大軍對峙本來就是要排兵布陣,他本也並沒有疑心。但有好幾次,曌國的大軍明明可以一舉決勝整個戰局,卻偏偏按兵不動,讓他不解。


    此時他卻莫名地頓悟:那些次,如果曌軍動了,的確可以讓戰爭提前很早結束,但,卻不能生擒軍師。


    隻有這次可以!


    淩颯看著腳下跪著的這個諂媚的男人忽然覺得從沒有認識過這個奇怪的人!國師真的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嗎?如果是,他如今是怎麽迴事?如果不是,為什麽曌皇寧可戰爭多拖一多半的時間也要生擒此人?


    這實在太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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