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子公公覺得很迷茫。


    明婉被人悄無聲息地救走了。鬼城高手雲集,這不奇怪。但壇子不明白,為什麽這十幾天,夜宿時但凡投宿城鎮,主子都要單獨包一個僻靜的小院,還誰都不讓伺候,連他和嵐明溪都不讓近身。


    起初他還問過是否有什麽特別的原因。


    主子自己似乎也有些疑惑,末了也隻答了句:“沒什麽,隻是想要獨宿。”


    壇子再想不通也不好多問,但有一天夜裏他外出辦事迴來,迴屋時透過圍牆鏤花看到窗影上那交疊起伏的投影時,猛地驚醒,差點嚇掉了魂。


    明明裏麵應該隻有主子一個人!


    而且,那裏麵睡的是主子!從來不近女色、見色生厭的他家主子!


    更加詭異的是,看著那隱約的投影,應該是情事激烈,可卻偏偏寂靜得從外麵聽不到半絲聲響。而且第二天醒來,主子仿佛也一無所知。


    從那以後,他就戰戰兢兢地留了心。若不是看著主子每次獨自走出宿處時俊臉雖然還是很冷,但完全不知道自己眼底裏多了一抹罕見的平和滿足和神采奕奕,他幾乎要認定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個夢。


    幾天來,壇子公公簡直是夜不能寐。不知道是自己撞邪了,還是主子撞邪了。


    主子這是遇到了妖祟?


    今夜難得無論怎麽趕都不會有宿頭,所有人都要在荒郊野外露宿,主子自然也沒有提出特別的要求。但壇子公公卻更加不敢睡,比平常還警醒。


    大家都在一起,無遮無攔,如果真有妖物作祟,今夜豈不是捉妖的最好時機?


    君息燁也有些焦躁。


    明月皓然,四野蟲鳴寂靜,君息燁翻了個身,難得有些不能成眠。


    從十來天前開始,他每當跟大家一起露宿時就睡不著,總感覺想要一個人呆著。那種感覺就像知道如果他能一個人睡,就會做一場美夢,做不到就很可惜很舍不得。


    而的確,雖然都是一夜無夢,酣睡到天明,但每次獨宿一個小院,第二天就有種渾身舒泰、夙願圓滿、幸福美滿的感覺。


    夜色寂靜,君息燁在周圍的鼾聲中輾轉反側許久,到底抵不住一天趕路的疲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這次,他依稀仿佛做了夢。


    夢中恍惚是這些天住過的那些小院,情景模糊。但卻總有一個女人,這個女人跟他一樣渴望彼此、眼中的光彩跟他一樣激揚燦爛,身軀柔韌如柳,壓上去讓他如雄獸般發狂。


    他愛極了這個女人,酣暢淋漓地跟她徹夜纏綿……


    女人的身軀樣貌,卻無論如何都看不清楚……


    君息燁猛然粗喘著坐起,察覺到自己汗透寢衣,夢中的情景讓他瞬間出了一身冷汗!他從來都厭惡女人,今晚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壇子剛剛聽到主子唿吸急促怪異之後突然起身,便嚇得屏住了唿吸,膽戰心驚地想著是不是鬼怪真的來了……忽聽主子啞著嗓子喚了一聲:“水。”


    壇子再也顧不上裝死,連滾帶爬地擰了水壺遞過去,小心翼翼地觀察主子的麵色。出了虛汗?這是做夢了?


    難道說他真是見鬼地自己想多了,主子那天的響動也不過是他自己眼花,或者是自己做了個奇怪的夢當了真?


    看著主子喝水,壇子有些愧疚:“主子這些日子一直奔波怕是累著了。明日趕一趕,入夜時就可到鬼城了。鬼城天靈地寶極多,到時奴才抓些好藥,給主子好好補補!”


    但願那時明婉還沒有迴去,他們主子囚禁明婉的事也還沒有傳迴鬼城。


    天策軍不容易在患難中有一處棲身之地,這節骨眼上,可不能跟鬼城翻臉啊!


    君息燁沒說什麽,喝了水重新躺倒睡下,完全沒有注意到壇子如釋重負的表情。


    君息燁眼睜睜看著黑蒙蒙的夜空上皎潔的月亮,夢裏的瞬息片段此刻依舊清晰地留在他的腦海裏。


    不敢信自己竟然會做這樣的夢!


    但,忍不住一遍遍地迴憶夢裏的情景和身下的那個女人,為什麽心裏卻多了一抹說不出的不舍、心疼和珍惜……


    與君息燁的隊伍平行的一條隱秘山道上,納蘭藍、花辭、明婉三人縱馬疾馳,早已超越了君息燁隊伍所在的位置。馬不停蹄不眠不休地疾馳了兩天一夜之後,於正午時進入了鬼城。


    她承認,離開真的很難。所以一路行來,每一分每一秒能跟他在一起的機會,她都無法放棄。哪怕是一次次解印再封印,讓封印變得可能不那麽牢固,變得多了一絲風險,她卻像是一個服食了毒品的癮君子,依舊夜夜穿行,與他銷魂蝕骨地糾纏。


    她終於理解了大姐當年囚禁大姐夫在密室中的瘋狂舉動。因為她此刻跟她一樣。甚至,比大姐更加瘋狂。


    因為緊接著就是分離,所以寧可燃燒盡彼此的生命,讓摧心蝕骨的銷魂去衝散分離。


    也許心靈也在漸漸地適應,她心中的恐懼仿佛沒有前些天那樣嚴重了。她想起了她身上還有著來自現代那一世和這一世的種種技能和成就。她開始漸漸地重拾自信,懷疑自己是否真有必要那樣不信任自己?


    她好像,不該是個那麽軟弱逃避的人吧?


    心裏想著心事,納蘭藍一言不發,栓了馬就去轉身去休息。


    明婉和花辭也各自分頭歇息去了。分手之前,明婉忍不住扭頭看了花辭那落寞的背影一眼,張了張嘴又作罷。


    一路以來,在花少主的精心診治下,她的傷以讓人驚奇的速度痊愈。但花少主本人卻日漸一日地沉默並且消瘦下去。


    她看在眼裏,心頭疑惑,卻不敢問。因為,主子的狀態也非常地不正常。


    主子好像有些變了。具體怎麽個變了,她說不太清楚。


    一夜又一夜,主子帶著花少主離開,不知所蹤。她看到花少主望著主子那越來越複雜落寞的眼神,心頭驚疑不定。


    直到有一天早晨無意間看到主子耳後玉白的頸項上明顯的淤痕,她驚訝地掉落了筷子。


    主子仿佛才終於從連日來神不守舍的狀態中迴神,抬眼問她:“你怎麽了?”


    她當時差點兒脫口而出不是她怎麽了,而是主子你怎麽了,你和花少主都怎麽了好不好?


    那晚入住的是一家客棧,她主動提出給主子沐浴。


    主子垂眸靜了一會兒才嗯了一聲。


    於是她就看到了主子渾身上下斑駁累加的淤痕,觸目驚心,而那含義,更讓人驚心。她努力平穩自己為主子擦身的手,卻無法穩住自己的身線:“主子,疼嗎?”


    一句含義豐富的問話,納蘭藍卻也聽懂了。


    默了一會兒,納蘭藍輕聲說:“第一次很疼很疼,後來就不疼了。”頓了頓,納蘭藍又道:“去除印記輕而易舉,隻是我舍不得。”


    明婉已經完全不知如何應答。半晌,問:“是……玉王?”一路,他們都悄悄地隨在玉王隊伍的身後。隻有跟主子心愛的男子,主子才會不舍到連愛痕都不肯消去吧?可是,為什麽帶上花少主?


    納蘭藍輕輕地嗯了一聲,之後便無語。


    明婉輕輕地給主子擦著身,穩定下震驚的心情整理好思緒,感受著主子可能的情緒,緩緩開解:“能跟心愛之人得償所願,是好事啊!主子為何煩惱?”主子整日神不守舍,卻並不是欣喜的那種發呆,反而顯得憂心忡忡。


    聽她這麽問,納蘭藍略顯意外,怔怔地呆了一會兒才道:“是啊,我該開心的。”


    明婉不催,細心地給主子按摩肩膀和手臂。


    隻聽納蘭藍的聲音低迷:“可能是我想太多,或者是太貪心了……”既要自己好,還想每個因自己而受苦的人都不受傷害。


    明婉手中的動作一頓:“主子,您到底怎麽了?明婉從未見過主子如此。”


    納蘭藍緩緩扭頭看她:“我現在看起來,很糟糕?”


    明婉猶豫了片刻,繼續按摩主子的手臂,觀察著主子的神色,拿捏著語氣,慎重而不失溫柔地道:“明婉心中主子永遠如珠如玉。但主子這些天的確氣度大變,雖是得償所願,但竟好像有些心灰意冷似地。”


    納蘭藍慢慢地勾起一絲笑:“你還是委婉了。是不是我現在看起來十分頹唐?”


    依舊如此冷靜,看來主子還是主子,並沒被換了人。明婉笑得溫柔:“主子玩笑了,哪裏有那樣嚴重,不過的確神不守舍倒是真的。”


    納蘭藍輕歎:“我封了君息燁的記憶。”


    明婉愕然:“封了記憶?記憶也可以封?不是,屬下是說,屬下不懂,主子當年一無所有時尚且敢於跟玉王心心相印,如今主子親手締造了如今強大無匹的鬼城,玉王也有五萬天策軍在手,翻雲覆雨亦不在話下。主子為何反而封印了玉王的記憶?”


    納蘭藍默默撩水,並不開口。是啊,封印他的記憶這件事,到底做得對不對呢?


    明婉揣摩著主子的心思,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但終究不忍主子好不容易跟心愛的男子在一起,心情卻如此落寞,便柔聲寬解道:“明婉不知主子為何如此,但以明婉看來,憂慮太過,似乎也大可不必。”


    納蘭藍微微苦笑:“你不明白。”這一世她想還清欠債,不想再虧欠任何人。可是她到現在也沒有想出來要怎麽做。


    明婉心疼地看了她一眼:“明婉的確不知主子心底所想。但大略想來,總不外乎情愛二字。唯有深愛,才會令主子這樣的人也患得患失。”


    納蘭藍不語。知道是一迴事,但想要解決,何其困難!


    明婉心裏篤定了一些,微微加重些力道疏鬆納蘭藍騎馬騎得有些僵硬的脊背,語氣靜靜地沉穩了下來:“若真是如此,恕屬下不能苟同!主子乃人間龍鳳,看上誰是誰的福氣,即使是玉王,也不過是一個男子。依屬下看來,隻有男子們以如此心情顧慮主子的份兒,哪輪到勞煩主子為誰患得患失?”


    納蘭藍蹙眉:“你不懂。”女尊時代的侍女明婉,沒法明白她和穆桐二十一世紀的戀情。


    明婉緩緩道:“奴婢是不懂。但奴婢懂得,既是相愛,必要時時處處以對方為先。無論主子做什麽、怎麽做,必然有主子的道理。若是連主子的想法都根本不能包容、不能支持、甚至不能理解,那還有什麽資格說愛主子?”要不然,為什麽要封印記憶?


    果然是明婉式強大而扭曲的忠婢邏輯啊!納蘭藍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可是那也要分什麽事、什麽人。”說著又落寞:“若是真的在意他,怎麽忍心讓他難過傷心?”


    明婉柳眉一豎,擲地有聲地道:“憑什麽不能讓他難過傷心?主子這樣的天之驕子,今後要有多少男子女子戀慕於主子?玉王若是留不住主子的心,那便是他自己沒本事!封了記憶也好,咱們主子不缺人!”


    納蘭藍頓時一個字也不想再說了!明婉你真不愧是你主子的忠婢,這狂霸拽的理念真他麽威武!


    雖說沒法認可明婉那威武的論調,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聊了一場,納蘭藍倒是覺得自己的心痛其實也沒什麽不可說的,再說心煩也沒用。


    她是不是要永遠這麽一個人記著他們倆的愛情,她還沒有想好。一個人的傷心卻應該到此為止了。沒人疼的傷心讓她覺得自己可憐,她不喜歡這麽弱小無依的自己。


    封印隻是因為她暫時無法麵對,等她想清楚了,如果錯了,解開君息燁的記憶封印之後,她就給他道歉。然後,隨他懲罰。


    她看著木頭就心疼得發顫,但整個家國壓在她的肩上,她這樣,已經太過於孤注一擲,太過於瘋狂。


    在沒有想好之前,就先這樣吧。從今天起,她要打起精神來。


    這些天因為心緒太過於複雜,她都快忘了她在這個世上還有其它——比如她一手締造的鬼城、關心她的那些朋友、屬下和兄弟。還有,如何在鬼城與不記得她了的木頭“重逢”。


    她還有自己必須要去做的事,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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