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也是上代幻殿殿主,鬥篷人恭敬地垂首,身軀僵硬,音色亦顯僵硬:“啟稟太上殿主:殿主昨日進入幻殿後不知去向,六位長老昨日屍骨塵埃散盡,魂魄無歸,已經盡數歿了!一百零八位幻將齊集殿中,幻殿中央大殿至今封閉。屬下隻是守門人,因太上殿主召喚,幻殿無人可應,不得不來。”


    守門人的後麵的話語幾乎是在滿殿的驚唿中說完的,根本沒人聽清楚,也沒人在意他的身份。此刻的大殿上,仿佛一口被澆了一大瓢冷水的沸騰的油鍋!


    “什麽?歿了!”“怎麽可能歿了!”“六位長老怎麽能齊齊歿了!”


    所有人如五雷轟頂!


    幻殿乃是曌國神力庇佑的代表,是民眾所有信仰的支撐,怎麽能夠徒留一個殿主,一個長老都沒有了!啊不對,皇上不見了,現在幻殿是連殿主也沒有了!


    幻殿的殿主曆來都由女皇兼任,神權、政權全在掌握之中。女帝一人之下,六名幻殿長老統一百零八幻將打理神務,朝廷百官率天下眾臣操持政務,如今——竟然隻剩了這一班群龍無首的朝臣!


    這是國之大禍!而且,還是禍不單行啊!


    “陛下!”“太上皇!”眾臣哭喊聲此起彼伏,“國難當頭,請太上皇陛下奮起神威,速速找到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幻殿不可一日無主啊!”


    鳳座之上,本就一臉病容的品帝臉色蒼白如紙,隨侍的宮人趕忙塞上花家保命的藥丸。


    黎將死了!陪伴了她半生的六位郎將,全都死了!


    這輩子,或許上蒼欠了她一份求而不得的愛情,但她同樣欠了那六個一片赤忱的好男兒一生!


    女兒說過,穿越幻陣能量不足,她是拿了她母親的所有幻將的命去填補了吧!


    品帝眼神茫無焦距地看著大殿的遠處,忽然感覺這次自己的醒來就是掉進了女兒精心布置好的陷阱!


    如果昨天,那個跟她一樣倔強的臭丫頭沒有專門跑去看她,抓住她放不下家國天下的死穴,故意以她敢死她就隨她而去相威脅,她如今恐怕已經安然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如果她真的先去了,看那個丫頭還敢不敢扔下這樣一副爛攤子,一個人瀟灑決然地遠走!


    她竟敢拿整個江山社稷跟她賭!賭她走後她會醒來,賭她放不下!


    可悲的是,她賭對了!


    她的確醒了,的確放不下!的確不得不繼續接手這個十幾年來已經千瘡百孔的江山,將當初強壓給那丫頭的一切悉數重新擔在肩上!


    她已經負了六個夫郎的一生,如今,連最後那一人人世間最後的念想也要辜負了!


    不虧是她親生親養的女兒,比她還狠!


    自古曌國皇廷,素來都有三代郎將同世而立,先皇的郎將退居幻殿長老,皇帝的郎將撐起朝堂天下,太女的郎將在兩代郎將的共同培育下青蔥成長,一代代風華朗玉,衍生出曌國千百年的繁華!


    可是如今,女兒的六郎將一夕盡廢,自己的六郎將魂魄無歸,新的六郎將尚未選出!


    品帝隻感覺心底越來越怒,心頭越來越冷!頭暈耳鳴地完全聽不到眾臣的哀求,整個人在寬大的鳳座之上晃了幾晃,終是壓不下胸口的憋悶,血絲緩緩地從嘴角溢出!


    當殿暈過去之前,耳邊隱約響著一片驚唿!


    “太上皇!太上皇您怎麽了?”“太上皇!您可千萬不能再出事了啊太上皇!”“太醫!太醫!”“花海,快來!”


    ……


    幻殿中,一百零八位幻將帶著緊張、哀傷、悲切和希冀的目光牢牢地鎖定著中央幻石上一動不動懸浮著的少女。


    少女神色千變萬化,桃莫顏屍身胸前的那一點銀光隨著她的神色變幻微微浮動著。玉琳琅緊緊盯著銀光的浮動,嘴裏不住地低聲念誦著咒語。


    忽然,少女和神色和銀光齊齊靜止不動。


    玉琳琅當機立斷,食指點在眉心,一道蓄勢已久的銀光一觸而發,直直射向少女眉間然後彈迴,籠罩在那一點銀光上。


    少女眉間漸漸散發出淡淡的銀色光芒,籠罩全身。最終變成一個耀眼的光球,加持在那枚仿佛絲毫沒有重量的銀色光點上。


    少女雙眸依舊緊閉,卻有恍如無意識的、輕到幾乎不可聞的喃喃咒語聲漸漸從她的唇齒間逸出,飄蕩在幻殿之中:“……天道有常,得失相望。今以一世輪迴,引魂魄之歸……魂兮!夢兮!赴其腹兮!……”


    悲愴的感覺從玉琳琅心頭一晃而過。這是師父借助別人的口,最後一次教他念誦法決了!


    玉琳琅含著淚漸漸高聲跟著吟誦,一百零八位幻將同時跟上!


    絢爛的銀紅色光從遍地的血液中漫起,漸漸包裹住一百零八名幻將。所有人身上爆發出自己的光芒,紅黃藍紫不一而足,整個血陣突然間光怪陸離,如同幻境。


    幻麗的彩光中,一百一十人以古老而低迴的奇異腔調同聲吟誦:“得兮得兮,失之所依!失兮失兮,得之所仗!今世之知,來世之忘!去從來兮,無失無妄……”


    納蘭藍眼睛突然睜開,眼神茫然,如同傀儡。隻見她身體站起,雙臂緩緩大開大闔,以一種古老質樸的舞姿開始舞蹈:“情之盼兮心之請,以我誠兮順我命!心之泣兮有所願,願不得償兮泣血請!……”


    玉琳琅高聲跟著念誦,眼角漸漸流出淚水,上一世的一切一幕幕在他的腦海中閃過,最終隻剩下心頭空空如也的空白,這空白是如此地讓人悲傷,直讓他的心悲傷空茫得無處安家。


    最後的一個跟他共同擁有著同一段記憶的人就要去了!從今以後上一世的一切就隻是他一個人的孤寂、一個人的悲傷。等這一切結束之後,再沒有人能為他比別人多活過的十年證明!


    銀色光點終於隨著一聲輕輕的嗡鳴,原地消失。


    一百零八人的吟誦聲卻並沒有消失,納蘭藍也繼續茫然地舞蹈著。她漸漸舞迴了幻石中央,無力地飄落在幻石上,不再懸浮,雙眸合攏,仿佛一個剛剛睡著的嬰兒。


    而此時,祭歌陡然變得歡快,玉琳琅轉身坐在納蘭藍腳下,一百零八人相扶著起身,載歌載舞地圍繞著納蘭藍和玉琳琅轉著圈,朝著天空祝禱。


    歌舞九圈之後,吟誦聲停止、消散。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帶領著所有人麵朝納蘭藍和玉琳琅跪下,哽咽著道:“殿主和長老在上,我等無能,為完成此祭,一百零八人中,三日內將死半數,十日內再死半數,三年內碩果無存!今在此拜別殿主與長老,願殿主承天命、複神華、長老理神務、興幻殿,庇佑天下萬民安康!”


    玉琳琅起身肅然行禮:“琳琅必不辜負諸位前輩所願!”


    老人起身,帶著所有一百零八名幻將,抬起桃莫顏的屍身,走向了大殿深處的一扇暗門,消失不見。


    從此後,他們將通過神秘的途徑進入如今已經凋敝如荒墳的幻山,按照幻殿的規矩安葬桃莫顏這名前代最傑出的領袖,並在今後等待餘生的日子裏,逐個安葬將要分批離世的彼此。


    他們已經無力自保,但也絕不會讓自己落於敵手泄露出幻殿今日的秘密。


    這一生,幻殿遇上了前所未有的亂世,他們能做的,如今已經竭盡全力地做到了盡頭。今後幻殿所有的希望,隻在兩個年輕人的身上。


    幻殿和曌國一樣,繁華到了極致之後,如今已萎靡多年。而這世上所有的大道,從來就是沒有死,便沒有生。


    ……


    太上皇重新臨朝的第一天就再次吐血昏迷,給本就陰雲密布的曌國朝廷再次籠上了濃重的陰霾。


    各國使節趁亂紛紛迴國。曌國沒有了皇帝,所謂的請辭也無人主事。皇儲未立,國主消失,眼看曌都要亂,傻子才留在這裏當人質。


    京畿衛統領連上數道折子請旨再次封閉城門,卻無奈朝中無人主事,這樣大的事沒人做得了主,眼睜睜看著各國來使出溜出溜全跑光了。


    武將們和兵部的奏折也是雪片般報入內廷。曌國位於七國正中心,各國對富庶而萎靡的曌國虎視眈眈多年。如今朝中突然出了如此大的亂子,又是當著天下貴族的麵兒,還讓各國貴人們全跑迴去報信了,此時此刻,必須立刻下令邊防警戒啊!


    可是如此重要的奏折同樣因為太重要而沒人能批複。所有人的眼睛都焦急地盯在了太上皇的身上。


    太上皇接連三日嘔血,根本無力召見大臣。


    於是,相當多的大臣病急亂投醫地跑去長安宮外跪求長安公主上朝主事,但僅僅過了半天,還不等長安公主那邊由一向護持公主的安平伯鄭黯鈞給拿個主意,驛館裏前幾日臥病沒有離開的春明公主突然站出來說話了!


    春明公主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對外宣告自己與女皇幻青瓊同為太上皇的親生公主,與長安公主具有繼承皇室大統的同等資格,然後大張旗鼓地帶著夫婿黎國太子淩霄,直入太上皇寢宮求見!


    這是要奪位啊!


    如果真讓太上皇承認了春明公主繼承皇位的資格,就憑著長安公主那樣子,怎麽能爭得過一肚子心眼和野心的春明?


    安平伯鄭黯鈞立刻急了!馬上叫上丞相薛素衣、禮部尚書魏同知、兵部尚書宋姣白、禁軍統領張鹹四人,攜著皇上留下的最後一道旨意,緊跟著趕去皇宮!


    之前四位大臣一直催著他,他卻始終壓著,是因為真正的長安公主、他真正的小主子烏雲珠突然失去了消息。而皇上留下的旨意顯然還不知道小主子就是小主子,直接這麽宣布出來可對小主子繼承大業不利。


    可是現在眼看再不出手,就來不及了!


    五位托孤大臣氣喘籲籲地趕至宮門,春明公主等人倒也還未進去,也在宮門處等候著。春明的神色驕傲而猙獰,五位托孤大臣更是義憤填膺。兩撥人馬一見麵就是劍拔弩張,恨不能拿眼珠把對方瞪死的節奏,氣氛那叫一個勢不兩立!


    宮人早已稟報進去,迴來的消息始終是太上皇暫無法接見臣子。但雙方此時就算見不到太上皇也不肯讓出第一個見到太上皇的機會,便都一麵遣人迴去調兵遣將,最大限度地聯絡自己這方麵的文臣武將,另一方麵腳下釘了釘子般鬥雞一樣立在宮門前跟對方死耗。這一耗,竟然就耗到了半夜。


    本以為要接著耗到天明,側門忽然開了一扇,一個宮人出來傳話:“太上皇宣春明公主夫婦覲見!”


    五位托孤大臣的心瞬間就涼到了一半兒!


    這是明擺著要偏著自己的女兒了?也是,春明公主既比長安公主聰明威武,又跟太上皇是血脈至親,於公於私,太上皇怎麽會不向著這位她看著更可親可信、更靠譜兒的皇位繼承人?


    安平伯鄭黯鈞一顆心直往下掉。


    眼看著春明公主夫婦一臉笑容地進去,丞相薛素衣直接就黑了臉:“實在不行,隻有走最後一步!”不管太上皇做什麽決定,隻要早朝一開,立刻當殿衝出來宣讀皇上遺旨!


    春明公主在黎國是個什麽德性,別人不知,他可是早就打聽了個清清楚楚!曌國與其交到這樣的儲君手中,還不如擁立了長安公主那樣不可能理事的。反正皇上不理事也十來年了,朝廷早就習慣了有皇上等於基本沒皇上的日子!雖也慢慢衰敗,但總不至於立刻亡國!


    五位大臣甩袖要走,忽然又有一位宮人快步出了宮門:“太上皇口諭:明日早朝!”


    五個人忽地都愣了!這是怎麽個迴事?就這兩道旨意間隔的功夫,春明公主還沒能走到寢殿呢吧?太上皇明知雙方人馬都在宮門,先宣了春明公主夫婦單獨覲見,隔一會兒才又宣布明日早朝,這是——有意把雙方的動靜隔開?


    ……


    玉琳琅抱著納蘭藍走出幻山,剛剛的沉凝篤定已經不見,停下腳步,看向懷中毫無聲息的女子,眼神中露出迷茫和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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