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竟然記得?”


    “是!也許是探天塔庇護了晚輩的神識,也許是天道恢恢之間一絲遺留的變數,晚輩全都記得!”


    一身沉靜的玉琳琅此刻深望著麵前唯一能解答自己疑惑的人,眼眸中漸漸湧上情緒:“晚輩重迴九歲幼年,卻身負十九歲的記憶和心智,麵對如此大變,知道我不但問不得、不能問,甚至不能對任何人透露未來十年的半分!”


    “可是為什麽一切都變了?六郎將五死一殘,太上皇長年昏睡不醒,皇上不理朝政,朝廷日漸昏聵,各地魔兆紛起,您就那麽丟下天下、丟下皇上和公主、丟下朝廷,丟下晚輩,一去不迴!”


    “沒有人再在晚輩十歲時來告訴我,我是長安公主命定的夫郎。沒有人帶我去探天塔,每日去塔中悉心教導我,整整十年!我隻能隱藏起天資和學到的一切,告訴自己這一世我隻是玉氏一個普通的門人子弟……”


    玉琳琅眼眶終於忍不住泛紅:“可是大人,您到底為什麽忽然丟下我?難道那十年比父親待我還親的大人您,已經忘記了我這個您親自教養長大的小徒兒?難道所有的一切,都隻在我一個人的記憶中?”


    玉琳琅聲音逐漸輕緩,望著桃莫顏的神色帶著深深的孺慕:“師父,當年一定是發生了您也迫不得已的事,對嗎?”


    桃莫顏看著這個上一世裏親手教養長大的得意弟子,許久許久。


    很久很久之後,他輕歎一聲:“琳琅……”


    ……


    幻殿中,納蘭藍失去了意識,而六位長老則激動地快要昏厥!


    九彩!——竟然是九彩!


    光芒奪目的彩蛋腳下,青黃赤白藍橙六道玄光起處,六位長老須發皆白,仿佛瞬息間又蒼老了十餘歲。但六人卻無一人顧念自身,齊齊割破眉心和雙手十指指尖,眼中全都浸染著神聖獻祭的堅定光芒和看到神聖九彩的萬分激動,齊聲念動咒語,將全身的精血融入身上的玄光裏,用整個生命向著中央懸浮的巨大彩蛋獻祭!


    納蘭藍依舊懸浮在幻石上空。


    媽媽走了,悲傷中她突然被一道九彩流光衝擊得飛起,然後一直昏睡著。


    睡夢中很暖很暖,仿佛母親的子宮,溫泉水般溫柔地嗬護著她,那是一種靈魂深處的安寧。


    兩世渴望母愛的納蘭藍幾乎是立刻就沉溺進了這仿若母親氣息的溫暖,胎兒般本能地汲取著母親給予自己的一切。


    她甚至,真的聞到了母親的氣息,感覺到了母親的愛意。


    靈魂迴到了生命之初,一道小小的精魄終於在這一刻,徹底地蘇醒,仿佛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納蘭藍正在向著一個她所不熟悉的、懵懂柔弱的少女烏雲珠走來。


    大段大段埋藏在精魄中的記憶,風起雲湧地蘇醒……


    八歲的自己,困難地學會了走路。曌宮如此空寂,因為母皇並不允許太多人看到她的不堪,更因為她總是害怕跟別人接觸,隻要有陌生人在,她便會無比敏感地恐懼不安。


    就連母皇,她都怕。


    她最想要依賴的是哥哥。可是從幾年前起,她大些,哥哥便不方便每天背著她、抱著她了,晚上更不能再摟著她睡。


    她能在這讓她永遠恐懼不安的宮室中一天又一天地挨下去,是因為夜寒。


    一個會隱身的、匕首一般的少年,宣誓一生一世用生命守護她的安危。


    每個夜晚,她蜷縮在他的臂彎裏入睡。他那時十分年少,臂膀並沒有太多的肌肉,很瘦,但她在他的擁攬中,能睡得安穩。


    夜寒幾乎從不說話,她因為不怎麽會說也很少說。更因為無論看不看得到,他都永遠在她身邊,了解她十分簡單生活的一切,因此也不必說。


    他們之間說的最多的就是每當她心裏發慌時便會唿喚:“夜寒!”而夜寒會立刻出現:“公主,我在!”


    她隻要開口喚,他便在。


    永遠如此。


    九歲,哥哥帶來了第二個少年,據說是某個了不起的神醫家族的少主,名叫花辭。


    第一次見到花辭,少年身上帶著她從未見過的活潑神色,他口鼻精致,膚色瑩潤,顧盼神飛,整個人的氣質飛揚,像一顆剛出蚌殼的珍珠,那樣美好而又鮮亮。


    她一向怯弱的心裏忽然覺得有些活潑好奇,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嗎?


    她怯怯地不敢,隻時常在他給她診脈時偷偷地打量他身上稀奇古怪的配飾。


    一次,她盯著他腰上墜著的一枚裏麵凝了一朵三色花的琥珀,忘了他正在給她診脈,傻乎乎地伸出手,就要摸上那枚琥珀。


    花辭一驚,一把打開了她的手!


    夜寒一身黑衣突然出現,渾身殺氣擋在她身前,轉瞬間已經把猝不及防之下的花辭踢翻在地,死死踩住他的胸膛,劍刃就在他咽喉正中!


    她哇地嚇哭了!整個人恨不得鑽到夜寒身體裏去,害怕得從身後緊緊抱住夜寒,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


    夜寒渾身的殺氣立即收斂,反手攬她在懷,飄離花辭好遠,努力溫柔地學哥哥那樣輕拍著她的背,笨拙生硬地哄:“公主不怕,夜寒在這裏……”


    花辭掙紮地從地上往起爬,吃驚、疼痛含著惱怒的一雙眼睛燃著火一般瞪著她們!他隻是下意識地打開碰觸自己的人!


    聽哥哥說,那一次花辭因為對她不敬,並且嚴重驚嚇到了她,受到了很重很重的懲罰。哥哥私下裏很惱怒地對她說,要不是他是她命定的六夫郎之一,就這一次就夠他挫骨揚灰!


    後來,她再也沒能對花辭生出任何親昵。花辭同樣也十分不願接近她。每次診脈,他們都恨不得趕緊診完離開,再也不要看見彼此。


    十歲那年,是夜寒為他帶來了這一年要走進她生命的少年。


    當時,她迷茫了。她怔怔地看著含笑跪地的青澀卻絕色的美人,轉頭茫然地看向夜寒,不知道眼前跪著的到底是少年還是少女。


    同夜寒一般青嫩樹苗般的年紀,卻是截然不同的風骨。夜寒如黑玉切削而成的冰劍,此人如水底氤氳而成的柔光。


    水汪汪的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睛嵌在桃花般的麵頰上,鮮嫩紅唇含笑輕抿,她籠在他的目光中,感覺一層溫柔暖光將自己款款覆蓋。


    少年是夜寒唯一的朋友,看著他,夜寒難得眼中多了一抹暖色:“這是希音。”


    跟希音親近起來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連母皇也曾滿意地歎過一句:“不愧是兩代郎將都盛讚的柔婉秒人。”


    她不太懂母皇話語裏唏噓未盡的深意,但希音後來的確極其得她的喜歡,甚至玩耍時都超過了她原來對夜寒和大哥的喜愛。


    希音極美。他的美不但在於他閉月羞花的容貌、溫柔細膩的性情,更在於她最最喜歡的——他一把絕妙的好歌喉和一身剛柔合度的絕世舞姿!


    空有年歲卻沒有足夠心誌的她,就像四五歲的幼兒,極其輕易地便癡迷於希音仿若天籟的歌聲和輕雲蛟龍的曼舞。因為足夠好看、有趣。


    從此,希音就是她整個白天的玩伴,困了時他會溫柔地攬著她蕩著秋千入眠。她甚至時常會忘記夜寒的存在。


    但到了夜晚,所有深濃的恐懼全部都會一股腦地朝著她襲來。希音就像白日裏嬌豔的花朵,並不能給她夜的安寧。


    夜寒永遠會在天色開始昏暗時現身,她一定要緊緊地偎依在他的身邊,才能合上眼睛渡過無邊無際的黑暗。


    之後,十一歲那年,一個英武的少年穩穩地踏進了她的視野。


    他扶著一把長刀站在燦爛的陽光下,是夜寒之後第二個帶著武器出現在她麵前的人。她不由得退了兩步愣了愣。


    明顯比夜寒他們大一兩歲的少年已經像是一株快要長成的漂亮的鳳凰木,挺拔的身軀充滿年輕的張力,陽光下散發著來自骨髓裏的傲氣和熱血。


    他有一雙黑而長的濃眉,眼睛犀利而堅決。鼻子很挺,像山的脊梁。嘴唇的線條明晰,膚色比尋常人深些,刀削斧鑿般的臉部輪廓讓她看著他感覺看到了一座山的巍峨。


    他的眼神在空蕩無人的殿內一掃,穩穩地定在了她的身上,望了片刻,忽而一笑:“原來如此!無妨。今後有我霍飛在,公主無需擔心。”


    她完全聽不懂他。他也顯然並不是刻意對她說,更多應該隻是淡定自信的一句宣告罷了。


    從此後,他也時常會來陪陪她,目光中帶著嗬護和照顧,讓她總是恍惚以為是哥哥。


    因為這份哥哥般的感覺,她忘記了對霍飛隨身帶刀的畏懼,輕易地接受了他的存在。


    跟這些少年相處越多,她的身體和精神,漸漸地好了很多。


    又過了一年,她十二歲。


    母皇帶她到了禦書房,指著一個跟霍飛差不多年紀的溫潤少年對她說:“長安,這是你今後幾年的師長,也是你未來的夫郎之一,大曌今科蟾宮折桂的狀元郎——泊牽。”


    她頓時對著這個青絲飛揚,衣帶飄飄的溫和少年,瑟縮了。


    她的腦子真的不行,記憶力不過如五六歲的幼兒,哪裏學得了字?背得了書?


    她辛苦的日子開始了。每天除了夜寒不必出現,花辭、希音和霍飛會輪流陪她去上課,隻要她每天能記下一個字,陪她的人就能得到獎賞。如果不能,就要受罰。


    她舍不得希音每天唱歌跳舞陪伴她,外加照顧她飲食起居,還要因為她認字不好而受罰,每逢他陪她時,便分外努力。霍飛次之,反正他身體棒,她總覺得他即使受罰也沒什麽。至於花辭,則是罷了。


    偶爾,她會看到整日溫和含笑的泊牽望著她蹙眉。但除了努力認下他當天教她的字,她並不能看懂他那些目光中的意思。


    後來母皇不知怎麽便取消了之前定下的獎懲條件,改為一切由泊牽來定奪。


    那一天她茫然不知所措,因為泊牽宣布:今後若是認不好字,受罰的不會是她的夫郎們,而會是夫子自己。


    她的茫然不知道為什麽卻又惹笑了泊牽。一貫溫和地堅持、從不輕易改變決定的少年那一刻少了幾分平日裏端著的夫子氣度,難得摸了摸她的發頂,無奈歎道:“公主若是認不下,定是臣教得不夠好。由臣受罰,理所應當。”


    她說不清,但心裏不知怎的就多了些感動的努力,對於這個總是溫和、包容地看著她微笑的夫子每天教給她的那個字,看著也順眼了三分。幾天下來,竟每天都能早早記住當天的字了。


    她竟也恍惚聰明了一迴,竟然想起來問道:“完成學業,母皇每次都獎勵我,會讓希音點了我最喜歡的香睡覺呢。夫子,你既然替我受罰,那麽也要陪我受獎嗎?”


    泊牽有趣地問:“公主想要臣如何如何陪呢?”


    她理所當然地道:“陪我一起在那好聞的香料裏睡一覺啊!夫子,你要陪我嗎?”


    大約她的問題大大地超出了人們的認知,連博古通今的泊牽竟然也一時被她問住了。


    可是她卻並不能明白,她這麽簡單的問題,到底什麽地方難倒了她無所不知的夫子?獎罰一體,同獎同罰,不是夫子教她的嗎?


    既然她受罰抄字時夫子要陪著,那麽她受獎,睡香香的覺時,夫子也陪著有什麽不對呢?


    夫子眼中從驚訝、尷尬,最終在她茫然的目光中變成失笑和釋然:“是臣不好,臣想多了……也罷,本就早晚要侍奉公主,如今提前一點也沒什麽不好。”


    她不明白那天明明是大白天她困個覺而已,為什麽寢殿門口要點成對的異樣鮮亮耀眼的紅燈籠。但睡醒時夫子手法生疏地伺候她梳洗時臉色微紅,她估摸著大約那燈籠是他喜歡的。


    晚上睡覺前她想起這事,迷迷糊糊跟夜寒提了兩句。果然夜寒摟著她說:他和希音第一次陪她困覺時,外麵也點了成對的大紅燈籠的。


    她問:“那你們開心嗎?”她問的是點燈籠。


    夜寒難得輕了聲音,柔聲道:“伺候公主,怎能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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