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驚異的是:他雖然看起來沒有解剖學的知識,很多肌肉和神經的細微接駁是錯的,但那些接錯的地方卻在接駁之後被他用內力重新連接,把錯的硬是變成了對的!


    他是用什麽判斷那些地方接錯了的?中醫所謂的“氣”的流動嗎?所以,察覺不通了,就用自己的“氣”去幫病人打通?


    我忽然明白為什麽花家的內力修持自有一絕,為什麽當他見到我用“內力”烤肉燒湯時,反應會那樣激烈了!因為在我看來那不過是燒菜吃飯的樂趣,而在他看來,那是救人性命的根本!


    我看著花辭專心致誌地在進行著他的手術,看著他後背上因為汗液洇濕來不及換下又烘幹而留下的一圈圈汗漬,心情複雜地沉默著。


    昨夜我在軍營裏看到的秘密讓我無法對霍飛保持任何好感,可是此刻這裏的兵都是保家衛國的戰士,從他們自己的角度,誰也沒錯。


    花辭用的手術針是一件非常精妙的木器,應該就是在左家訂製的。跟繡花針差不多長短,但更細。針孔處做成一個狹長的彎鉤,針的三分之一處是活動的折疊,而整個針是中空的。這樣不用把針整個兒穿過去,隻要紮透了,就能很靈巧地穿針引線縫合傷口!這樣的縫合,傷口部位造成的針線創傷是最小的!


    醫帳裏還有一個學徒在滿頭大汗地給花辭幫忙,一會兒給另外兩位重傷員熬藥,一會兒給手術中的這位傷患喂水。我沉默地站在醫帳中間,有點兒礙手礙腳,學徒也不敢吭聲,隻在忙碌的間隙好奇地看看花辭又看看我。


    一隻胳膊縫合完畢,花辭一屁股坐倒,閉著眼睛喘氣:“什麽事?”


    我看著他青白的臉色和額頭上的汗漬:“沒事,就是無聊,看看你在幹什麽。”


    花辭調息著沒有睜眼:“我沒事。等我把這名參將的另一隻胳膊縫完,再跟你說話。這三個小將軍傷得都很重,旁人醫不了。”


    “戰場上滿地都是旁人醫不了的傷患。”我語氣平平:“看你跟霍飛說話熟稔,還以為你們真有交情,原來他就是這樣對待你這個兒時好友的?你們這位霍將軍是不是算術不好?算不來是讓你一次性治療一大堆傷兵累死比較劃算呢?還是留著你的命每次戰役治療一小堆傷兵比較劃算呢?”


    一個冷漠的聲音伴隨著堅毅沉穩的腳步忽然從醫帳門口傳來:“原來在閣下的眼中,隻看得見軍醫的勞累,完全看不見我曌國為國捐軀的將士!”


    霍飛一撩袍角坐在了帳中唯一剩下的椅子裏。帳子不大但原本也寬敞,但不知怎麽的,他一來,隨隨便便這麽一座,整個帳子仿佛都盛不下了。“花辭,我記得你也曾經答應過我,如果此人是奸細,要把他交給我處置。”


    “霍飛?”花辭驚駭地叫道,不可置信地瞪著他,“你怎能現在還這樣說?你明知道他的父親是……他怎麽可能是奸細?”


    “他的父親是一個犯下了滔天大罪的流放者!”霍飛容色不動,“我親耳聽見他向敵軍發出了進攻的嘯音!親眼見他在敵我交戰中兩不相幫,任我曌國將士與敵人在他頭頂廝殺而無動於衷!你也親眼見了他剛剛視我重傷的將士如草芥!這樣的人我看就是敵國的奸細!”


    花辭完全反駁不出來了。我默默地拍拍他的肩膀,拿起他剛剛的手術針遞給他,誠懇地道:“吵架太不是你的強項了,你還是好好縫你的胳膊去吧。”


    花辭眼一瞪就要站起來,我壓住他肩膀,語聲忽然放得輕柔:“真的,快縫你的吧,打架殺人什麽的,你不給爺添亂爺就謝天謝地了!”


    花辭感覺到氣氛的詭異,臉色緊張地盯了我一會兒,掙紮地看霍飛,眼神裏滿含央求。我眉頭一挑:“爺是說真的。你專心做你的手術吧,不給爺搗亂就是幫爺了!”


    接下來,爺需要打架,需要拚命,需要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出路去,花辭,咱們有緣再見了!


    霍飛盯著我,忽然仰天笑了一聲:“莫非你以為到了此時此地你還能夠插翅飛出去?”


    這是迄今為止霍飛直接跟我對話的第一句,終於肯麵對我說話的唯一一句。但是,爺連這一句都不願意跟你說!


    從昨晚入夜之後軍營的異動,我就感應到了無邊的殺氣向我而來。人為刀殂我為魚肉,我怎麽可能不做任何應對,任由斧鉞加身?甚至,我清楚地探知了昨晚霍飛決定殺掉我的過程。那一刻,我就知道這一戰已勢不可免!


    他終究是一個稱職的將軍,及時地打探清楚了我身為鬼城城主的身份,立即召集將領,決定不計任何代價,殺了我!殺了我之後,立即派一萬兵馬包圍鬼城,然後一隻飛鳥也不放過,屠城!


    昨夜一夜調動布防,隻為今天萬無一失殺我一人!


    而我,既然提前知道了消息,怎麽可能乖乖地讓他殺!


    我轉身大踏步地往帳外走,朗聲大步道:“花辭!就此一別,各自珍重!”


    身後,霍飛一動不動,帳中的病人和學徒茫然不解,隻有花辭焦灼的聲音在空氣中破碎:“霍飛!桃九!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一出了帳子,我就看見四周密密麻麻成千上萬對著我持刀相向的士兵。我一邊大步前行一邊仰天長笑!所有人隻當我是孤注一擲、黔驢技窮,卻不見笑聲擊破長空、天空中四方雲動!


    軍帳門口,霍飛臉色驟變,拳頭在背後猛地握緊,大喝一聲:“退!”


    退?晚了!我的笑聲轉成長聲的唿嘯。嘯聲中所有靠近我百米之內的人耳鼓驟然增壓,仿若滔天巨浪在耳邊突然響起,無不頭痛欲裂、兵器落地、滿地打滾!


    我一邊長嘯一邊開始放開腳步全力飛馳,轉眼間已經奔出百米之外!


    霍飛在後方上馬急追,大吼一聲:“箭陣!”


    我的前麵霍然一空,百米內所有的阻攔都退走了,隻留下四麵八方密密麻麻的弓箭手。霍飛一聲令下,箭如飛蝗,萬箭齊飛,雨點般向我攢射而來!


    沒有兩軍交戰的夾縫,沒有戰馬屍體的阻隔,更沒有半點時間讓我挖掘戰壕以規避!此時的我,眼看著就隻有萬箭穿心的結局!


    但,我是誰!


    我是桃莫顏傾心教導了九年的兒子,也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異能戰士——納蘭藍!


    我奔馳在前行的路上,箭如飛蝗,離弦之時正是我出刀之刻!


    這一刀集中了我絕大部分的精神力,以絕對的意誌命令腳下的土地:開!


    彎刀劈開了大地上我昨夜一夜間已經掏空的浮層!青青草原上驟然裂開一道十餘米長、丈許深的地裂深坑!無數的蛇和老鼠從深坑中瘋狂地湧出,向著四麵八方而去,而我則毫不猶豫地向著地裂最深處墜落下去!


    ……


    萬箭齊發,箭矢高速破空聲和弓弦嗡鳴聲響徹人的耳膜。花辭悲憤的唿聲被完全掩蓋在鋪天蓋地的唿嘯聲裏。


    四麵八方的箭矢在最中間衝撞成一個很大的黑色的箭團,不斷地相互撞擊後往下掉落,卻因為那中間忽然被劈開的裂縫太深太長,而桃九跳下的時間又剛剛好在箭矢離弦的那一刻,因此所有人隻能看到四麵八方的箭在他頭頂相撞在一起,然後隨著他的落下而掉落,卻完全看不到掉落之後又到底是什麽景象。


    能看到的隻有地裂中忽然湧出的蛇和老鼠,密密麻麻、洶湧而出!


    箭陣轟然散亂起來。大地開裂、蛇鼠遍地,人們被這駭人的景象擊懵了!在信奉神靈的曌國戰士眼裏,這完全非常規的景象已經意味著某種神跡、意味著他們所要攻擊的目標是由人們不可掌控的神力所保護的!


    所有人都在驚懼恐慌——他們剛剛萬箭攢射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我顧不得那些。此刻,數不清的蛇鼠從我身邊跑過,漆黑的暗道裏,我僅剩的精神力全開,貓著腰拚命地奔跑!


    越往深處跑,蛇鼠都沒有了,岔路越來越多,通道越來越窄,我弄塌了身後的地洞,繼續往前匍匐前進。


    沒有辦法,這些蛇鼠都是從不同的地方被我召來的,所以它們在軍營裏的出口雖然一致而闊大,但各自來時的入口必定分散而狹小。實在爬都爬不過去的時候,我隻有挑最大的洞,小心翼翼地挖。


    等我不知熬過了幾天幾夜、多麽遙遠距離的地底爬行,終於從一處河穀附近爬出地麵的時候,夕陽的餘暉讓我感動得想要落淚。


    我翻身仰躺在河穀邊茂密的草叢裏,唿吸著新鮮清甜的空氣,一個指頭都動不了,控製不住地昏睡了過去。


    我又做夢了。


    夢裏套夢,我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我自己身處幾重夢境。而這次,似乎是迴到了上一個夢裏。這時,我是烏雲珠,不愛說話、不愛行動的烏雲珠,生活在曌國一重又一重的皇宮圍牆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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