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竹濤知道以後跟桃清霜說,不然把那間院子加蓋一下。我說大可不必。過了正月十五不管桃清霜答不答應迴桃家,爺都要走第二家了,沒空耗在你這一處地界上。


    這話傳到靳結的耳朵裏,小子整天怕我走了不帶他,跟屁蟲一樣整天跟著我。也就今天看花燈的時候忘了,跟他爹好好地膩歪了一迴。


    此刻靳結睡了。小子惦記著今天就是十五了,睡前又故態複萌,輕手輕腳把爺給綁了。不過這次有長進了,不綁手腕改綁脖子了!


    我鬱悶地保持著舅甥倆一起上吊的姿勢,一直等著他放心地睡著了,才咬牙切齒地把脖子上繞了好多圈的褲袋繩給解了。


    我拎著褲袋繩扔到外屋的桌上,讓軟軟升起火炭,點起燈盞,一個人看著窗外的月亮打哈欠。


    門忽然吱呀一聲響,桃清霜自己提著個燈籠,素麵無釵地走了進來:“結兒睡了麽?”


    我沒好氣地道:“我說我們倆熟嗎?別說我不是你親兄弟,就算是親的,你這麽每天半夜三更地來占我一個男人的床,不嫌名聲難聽啊?”


    她不理我,熄了燈籠,放輕腳步到裏間去了。我翻個白眼兒,燈一吹,慣常在外間的軟榻上一躺,被子一拉,蹬腿躺展。


    不一會兒她出來了,沒像平常那樣摟著兒子睡一夜。我也不意外。


    明天我就要走。她兒子的去留到現在誰也沒吭聲。我也沒說不帶,她也沒說要留。包括她到底迴不迴桃家,她從來沒給話,我也一次都沒逼問過。但到了今天,這都是迴避不過去的問題,她必須得麵對。


    窗前有桌子,她在靠軟榻這邊坐下,開口道:“來壺烈酒?”


    我喚明婉溫了一大壺烈酒,連酒碗一起拿過來:“自己喝。爺不沾酒。”


    她嗤地笑了一聲,自己斟酒喝了一碗,等窗外明婉走遠了才說:“你可真不愧是二叔養大的,渾身上下都是二叔的傲氣!”


    我也嗤了一聲:“你們姐弟可真逗!你家老六說我怎麽看怎麽不像是桃莫顏的後!”


    她睇了我一眼,並不對我的言辭有任何評判,隻連續又給自己斟了兩碗烈酒喝下。喝下等了一會兒張了張口還是沒說什麽話。抬手又斟酒。就這麽一盞茶的功夫一個人悶頭把一大壺烈酒都喝完了,竟然還沒有醉。


    說是沒有醉吧,偏又脾氣分外地激動暴躁起來,拍著桌子晃著空酒壺喊:“再拿酒來!這麽小的酒壺能喝個什麽?拿整壇來!”


    我一腳把她手裏的酒壺踢得飛出了窗外去:“說就說,不說滾蛋!等著酒給你壯膽,不如迴你自己屋哭去!這麽點兒操性!”


    桃清霜垂下頭不發酒瘋了,過了一會兒抬起頭去看窗外的月亮,月亮也照見她臉上的兩行水渠:“九弟,二姐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人有心事,最難是開口。一開口,慢慢地那些心事就淌出來了。所以我就看著她淌著眼淚淌著心事,一句都沒有再打斷她。


    “結兒真的不是你姐夫的孩子啊!我原本以為,我給他照顧好家,我的兒子也不要他管,他想要的女人我都給他抬進來,我已經不欠他的了。等侯府有一個合適的主母,我就離開,去跟結兒我們母子生活在一起。可是現在結兒卻完全接受了他這個父親,這讓我怎麽辦?”


    “我真的不明白靳竹濤為什麽真的對結兒視如己出……嗬,我這麽說,你們又要覺得我是個沒良心的女人了對吧?我知道。我知道你和六弟都是這麽看我的。尤其是你,九弟。你對人的態度從來都不屑於稍加掩飾。嗬嗬,當年我像你這個年紀時,又何嚐不是?”


    “雪山派從桃家收徒,就是從你二姐我開始的。當年你二姐啊,可是江湖上很有名的烈女劍客呢……”


    酒意、情感、迴憶汩汩不斷地從桃清霜的嘴裏、神態裏、眼睛裏流淌出來。我的眼前慢慢展現出一幅多年前紅衣少女仗劍天下、愛恨情仇的淒美畫卷。


    當年的桃清霜,驕傲熱烈,膽大包天,喜劍、喜戰,曾經因為屢戰屢敗,屢敗屢戰,與當時的天下第一劍客金無傷有過一場短暫而激烈的愛戀。


    她上山學藝時間不長,隻學了三年,就下山迴家了。不是她天資不好,也不是她藝滿學成。而是身為雪山派弟子不能輕易迴家。但偷偷進行的熱戀燒去了她的所有的耐心。她再也不想等待,她要迴家告訴父母,她愛上了一個人。她更等不及要帶他迴家去提親。不管她娶他還是她嫁他,她都願意!


    她下山了。那天,原本是他們約定好,她告訴他自己的姓名、家世和身份,他也揭開麵具露出真容,兩人彼此接受的話,就迴家提親的日子,金無傷卻爽約了。


    她四處都找不到他。等得到消息,卻是他已經與另一個青樓女子糾纏不休。


    桃清霜不是輕信流言的人。得到消息就親自冒雨馳馬去找他。結果卻是親眼見證了兩人正在顛鸞倒鳳、覆雨翻雲。


    桃清霜傷心之後便是決絕,手起劍落便殺了那妓子,並重傷了茫然失措的金無傷。之後,她把悲痛深深地壓在心裏,騎著馬負氣狂奔。


    狂奔了一段之後,心裏的鬱怒積壓得無法排解,她又憤憤地打馬轉迴,作出了一件極其瘋狂荒唐的舉動!


    她把重傷無力的金無傷抓迴了家,不為任何人所知地囚禁在了自己閨房下的密室裏,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養好他的傷,卻用藥物控製住了他的內力。


    她那時的情緒整個是失控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但這種瘋狂卻讓她能在家人麵前平靜地談笑自若。結果沒幾天母親就哭著告訴她,趙歡蕤老太婆把她送人了。送給了遠在覃國的泉城靳家,隻為換取那家老太太手中,趙水荇想要的兩顆極品東珠。


    母親悲痛欲絕地哭泣著爺爺的無限度退讓,可桃清霜卻沒有哭。此時的她根本無所謂今後的人生,對爺爺任由自己被老太婆賣了也隻覺齒冷。她反而覺得這是一個把自己關在閨房的極好機會。從這天起,她關起房門不再跟任何人交往,隻在離開的頭一天才匆匆露了一麵,宣布從此脫離桃家,死生無幹。


    其實她之所以那樣宣布,是因為自己做下的事太無恥太瘋狂,足以讓桃家世代蒙羞!——她恬不知恥地給密室裏的金無傷每天的飲食裏添加情藥,鎖上閨房的門沒日沒夜地跟他在地底下瘋狂歡愛!


    這就是桃家的二小姐,從小被父母爺爺捧在手心裏長大、詩書禮義廉恥教導出來的桃清霜……她沒法麵對這樣的自己,隻能把自己的名字永遠地從宗祠中劃去,從此放逐和懲罰著自己!


    離開的那一天,她最後一次下到密室裏,留下了解藥、鑰匙和離開這裏的路線,從此再也沒有迴過娘家。


    等到桃家送她的人把完全喪失了生活的希望,已經是行屍走肉的她送到泉州城外交給靳家的人離開。靳家的人忽然變卦了。據說是一個方士見到了她的容貌,驚訝地告訴明陽侯,說此女一定要娶為正妻,必能光耀門楣、子孫福澤綿長。於是,忽然就有了風光無限的迎娶,她成了明陽侯靳竹濤的正妻。


    成婚那天靳竹濤喝得很醉,洞房十分勉強。她忍著極度的惡心和排斥忍過去,整個人僵硬得像個木頭。完事之後靳竹濤昏睡過去,她一個人跑到淨房裏一直吐了好久,忽然發現自己有可能是懷孕了。


    懷著這種隱秘的激動和擔心,她第二天就冷漠堅決地跟靳竹濤攤牌,說行房一事讓她十分惡心。


    她說,她可以為他操持所有麵子上的事,但不要碰他,離她遠點!最好見都不要讓她見到!


    靳竹濤當時怔怔地看著她,但什麽都沒說。第二天,就自請皇差,之後出門了將近一年。


    她很快就知道自己的確是懷孕了。她立刻開始跟婆婆鬧僵,自己一個人帶著幾個忠仆搬到了城外的莊子上,並以不能讓丈夫知道分心為由,不許身邊的幾個人向外傳遞她懷孕的消息。


    靳竹濤還是知道了。可是已經晚了。等他緊趕慢趕地趕迴莊子上,她雖然因為生產而昏死,孩子卻已經讓事先安排好的人送走了。她告訴所有人,孩子夭折了。


    靳竹濤從此對她失望之極,但最終也不過摔門而去,不了了之。而她的生活中從此有了一個隱秘的希望,有了唯一的寄托。可是她不敢讓人知道。甚至從來不敢去雪山看一看孩子。


    直到一年前,靳竹濤再次領了皇命遠行。她再也忍不住對孩子的思念,悄悄地去了雪山。那一次,原本她是沒打算迴來。原本她是要帶著結兒浪跡天涯。可是當她看到結兒的麵容的那一刻,整個人都懵了!


    結兒怎麽可能跟靳竹濤長得一模一樣!他明明應該是金無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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