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旱,這一年雨水多,不但李家村,附近幾個村子也都有這種蟲害,這蟲子爬得極快,破壞力又強,靠單手捕捉基本等同於做無用功。

    李薇“無意”發現的誘捕土狗子的方法,以李家村為中心點,極快在周邊幾個村子傳開,很多人在聽說了發現這個方法的過程,都說這孩子福氣,有神佛保佑,更有人把她小時候的精怪事兒挖出來口口相傳,一時間倒成了個小名人。

    時至六月上旬,苞穀和秫秫都長了半人高,根紮得多而深,又老了,土狗子經過一次次的誘殺,也有消聲匿跡的趨勢。新補的秋糧苗子雖然稍晚一些,多澆水施了肥,影響總算不太大,何氏與李海歆都鬆一口氣兒。

    六月二十一是佟氏逝去的三周年,何氏與李海歆早就商量著要再隆隆重重的給佟氏大辦一場。當年辦喪事兒是用的佟氏留下的錢財,這幾年來,家裏陸陸續續也積讚了些錢。更有今年春上賣酸筍子得的錢,何氏便想著三周年的錢由他們出,算是表表與佟氏的情宜。李海歆也同意。

    這天早上李海歆仍去上迴主持喪事的殯儀家裏說這事兒,何氏帶著春桃春蘭春柳三個去村西打掃佟氏的小院,順帶看看柱子爹娘地裏活兒幹的咋樣了,喪事他們幫著辦了,三周年不管他們願不願伸頭,總要知會一聲才好。

    春杏和李薇兩人鑽在茅草屋裏去看剛剛出生的小兔子。這窩小兔子共有八隻,剛出生時全身通紅的,象剛出生的小老鼠,現在三四天過去了,已長出稍許的白色毛毛,粉白粉白的,很可愛。這會兒母兔子把兔寶寶們護在身上,警惕的看著兩人手中的菜葉子。

    突然聽到院外似是有人叫,春杏一骨碌站起來,出了草屋。李薇繼續把菜葉往母兔子跟前兒放。

    “你們找誰?”

    外麵春杏的聲音讓她一愣,忙把菜葉子一丟,跑出草屋。

    佟維安笑了笑,聲音很和氣,問春杏,“小姑娘,你爹娘在家嗎?”

    春杏眉頭輕皺下,搖頭,“不在,你們是誰?有啥事?”

    李薇透過籬笆牆看這輛停在柵欄前麵,可以稱得上華麗的馬車,心裏震驚不已,,通體黑色高頭大馬,古香古色的車體,繡花掛著金光飾物的車門簾窗簾,有風吹過,從窗縫之中能看到車裏坐著一位插金點翠的女子。

    讓她不由想起三年前村人口中描述的那馬車情形,和小舅舅口中所說的賀府情形。……平靜了三年,終究還是找上門了?

    佟維安自然把春杏眼底的抵觸和恐懼看得清清楚楚,笑得更加和氣,“那你能不能去找你爹娘迴來?”

    春杏迴頭看了看梨花,又看看這輛馬車,搖了搖頭,“我要看著妹妹。你們等等吧。”

    李薇緩緩走近春杏,立在她身邊兒,一手握著她的手,另一手指向馬車,“裏麵是誰?”

    佟維安一愣,老張頭也一愣,兩人笑起來。這小丫頭神色正重的模樣跟小大人一般無二。

    “喲,這兩個小丫頭真機靈,”伴著柔柔嗓音,車簾被挑開,一個年約二十來歲,著簡單湖青色紗衣,頭上隻插兩隻碧玉釵的女子,嘴角含笑,“我是年哥兒的舅母。”又指著佟維安,“他是年哥兒的舅舅。”

    她下了馬車,朝佟維安嗔道,“我說要先派人來知會一聲,你偏不讓。把兩個小姑娘嚇壞了吧?”捂嘴笑著,朝前走了兩步,立在柵欄外,朝裏麵張望了一下,“放心,我們不是壞人。”

    春杏的手握得緊了一下,李薇扭頭看她,她嘴唇輕抿著,眼睛一閃一閃的,猜不透她此刻在想什麽。

    這時何氏與李海歆匆匆的從小道上轉過來,春桃春蘭春柳三個腳匆匆跟在身後,象是有人去報了信兒。春杏和李薇看見,同時大聲喊。

    李海歆眉頭皺著,將佟維安以及其妻柳氏和老張頭打量了幾眼,問,“你們有啥事兒?”

    佟維安看這一家子如臨大敵,便長話短說,道明自己的身份,又說,“先前見過年哥兒一麵兒,那孩子當時不想跟我走,又不許我們來家裏認門,這才一直到拖到今日。”

    佟維安這一番話如六月驚雷,驚得一家人麵麵相覷。何氏心裏突然象是被掏空了一般,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兒。原先一直怕賀府來帶他走,卻沒想到賀府的人沒動靜,卻突然冒出個親舅舅來,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年哥兒這孩子早就見過他。

    怔立好一會兒,才輕輕走到柵欄前,打開院門,“進來說吧。”她的精氣神兒,象是瞬間被人抽走,腰背都似佝僂下來。

    柳氏朝著佟維安無奈笑了笑,跟在他身後進了李家院子。

    何氏一言不發的把人領到堂屋,給讓人座,又叫春蘭去倒水來。

    屋裏是一陣難耐的沉默,直到春蘭倒了水端進來,何氏才抬起頭,強扯出一抹笑意給幾人讓水,又問佟維安,“那你們這次來,是要帶年哥兒走嗎?”

    柳氏把這一家子的反應看在眼裏,也聽丈夫說

    過,這一家子人對年哥兒好,家裏又沒有男娃兒,掏心掏肺養了幾年的孩子,現在突然要走,心裏自然難割舍。趕在佟維安前麵開口,輕笑著,“大嫂子,咱們先不說這個。我們今兒來,是因為大姐三周年的事兒。”

    佟維安歎了口氣,點頭,“嗯,正是因為這事兒。”

    李海歆雖然知道他們說的不是實情,但眼下他也沒想好如何應對,跟著點頭,“好,好,佟妹子下葬時隻有年哥兒一個至親在眼前兒,現在你們來了,也讓她在天之靈能得安息。”

    佟維安聽了他的話,眼圈驟然紅了,立時起身,朝李海歆夫婦要行拜謝大禮。李海歆忙站起來攔著。何氏也在一旁說,“我們隻是盡自己的一份心意。”說著又笑了笑,感歎著,“我呀,雖跟佟妹子相處的時間短,可情意也不比你們少。別外道了。就說說佟妹子的三周年祭日吧。”

    柳氏在一旁笑著說,“大嫂子,這事兒當時是你們伸頭張羅的,我們來之前也商議過,若是你們不嫌勞累,還由兩位張羅著。我和洛哥兒爹在一旁幫襯著。”

    頓了頓又說,“我們家裏頭有洛哥兒爹出海置辦起來的一點家當,缺什麽大嫂子盡管開口。”

    何氏與李海歆對視,都點頭了,說即這樣,這三周年祭日還由他們張羅著。至於其它的,等年哥兒下學迴來問問他的意思。

    裏麵說著話,春柳站在屋外偷聽著,聽到這兒,輕手輕腳的離開,朝大杏樹下走去。

    毒辣辣的太陽蒸騰著熱氣,把四周籠罩在白花花的光線下。菜園子周邊的籬笆上,爬著綠鬱鬱的梅豆,正盛開著一嘟嚕一嘟嚕紫白色的小花,有蝴蝶和蜜蜂在其中穿梭著。

    春桃春蘭春杏各自沉默不語,李薇也抱著自己的小短腿兒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春柳走過去,把聽到消息悄悄說了。春桃歎息,“那人還真是年哥兒的舅舅。”

    春杏嘟著嘴,悶悶不樂,“怎麽辦,他們不會把哥哥帶走吧?”

    幾人都沉默,顯然這個問題誰也迴答不了她,或者明知答案不想迴答。

    屋內何氏跟年哥兒的舅舅舅母客套了一陣子,過了最初的驚惶,心頭略定,又陪著說了一會兒話,便出來張羅午飯,柳氏忙出來跟著要搭手做,何氏不讓,說有幾個丫頭呢。

    她便笑了笑,也不多說,讓老張頭出來,把馬車備的禮物取下來,送到堂屋去,自己朝大杏樹下的長塌走過去。

    四個姐姐一見她娘出來,都圍到廚房去探聽消息,長塌上隻坐著李薇一個人。柳氏走近,柔柔笑著,“你叫什麽名字?”

    李薇抬頭,咧了咧嘴角,“梨花”

    柳氏笑著誇她的名字好,又誇她長得好。李薇咧嘴笑著,有一句沒一句的迴著。

    柳氏又說,“我們家在宜陽,你長大了去玩啊。”

    李薇聽自己的小舅舅說過,佟永年的家在宜陽,眉頭皺了皺,“也在宜陽?”

    柳氏點頭笑著。

    何氏心裏七上八下的準備著午飯,來不及去買肉,況且現在大夏天的,鮮肉不好放,屠戶家裏每到這個時候,總要歇兩個月不殺豬。想了想,便叫李海歆出來,到雞舍抓了兩隻正下蛋的母雞。

    李薇遠遠看著,心裏猜測著她娘的心思,許是怕他們認為自己家日子太過清苦,非要帶他走吧。

    李海歆去抓了雞,要去買酒,老張頭從堂屋出來,說來時他們帶了酒水過來,便作罷。

    眾人心思各異的用過午飯,接來又是漫長沉默和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話。及至等到約抹各家午休都結束了,李海歆讓春柳去請柱子爹娘,當年佟氏喪事兒,這兩口子也出了不少力,現在正主兒來了,總得讓年哥兒舅舅知道知道。自己則去請殯儀過來。

    李家老三得了信兒和王喜梅抱著孩子也過來了,進堂屋陪著。

    李薇愣怔了大半晌兒,在心裏長長的歎口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事還真不是她們愁就能解決得了的。

    待樹蔭移過來一些,將菜園子籠罩其中,便去扒菜葉子。因為要喂雞,菜園子裏莙達菜最多,約有一分半地。這菜長得也快,每隔兩天扒一遍兒,正好接上。

    春桃春蘭無心做活計,也過來扒著。並把菜園子裏剛長出來的小細毛毛草又撥了一遍兒。

    柱子爹娘與殯儀來時,都是一臉的吃驚,單看門口那輛馬車與門外立的老張頭衣著,便知佟氏這個弟弟有些來頭。

    眾人進了堂屋去議佟氏的三周年。王喜梅便抱著小春明出來與春桃春蘭說著話兒。

    議事一直到太陽斜到西邊半空中才結束。定下六月十九日搭棚,並喪宴祭拜等事宜。殯儀迴去,何氏想著他們一直坐著不走,想必是要等年哥兒下學迴來,想了想便說帶他們去佟氏住過的小院看看,若是晚上來不及迴去想住下,她把家的鋪蓋收拾下送過去。

    柳氏笑著上前拉何

    氏的手,“那就謝謝大嫂子了。我們來的急惶,沒顧上這些。等明兒叫老張頭迴去一趟,從府裏頭拉些被褥過來。”

    何氏強笑了笑,心頭一陣陣的苦澀。年哥兒舅舅和舅母的感激之意是不假,可自進來沒說過一句,大嫂子不用擔心,我們不強著讓年哥兒迴去的話。想到這兒她心裏又是自嘲一笑,換作是自己,找到親外甥子,自然也是不肯講這番話的。

    佟氏的小院,何氏春桃上午來時,隻把屋裏打掃幹淨了,院裏還沒來得及清掃。青青荒草幾乎長了滿滿一院子。

    柱子爹、李海歆和跟著過來的李家老三在前麵拿鐵鍬鏟草,何氏柱子娘和春桃春蘭幾個在後麵把草打成捆兒,堆放到院子角落裏去。

    一直忙到太陽落到屋脊之後,約抹佟永年該從學裏迴來了,剩下些收尾的活計,何氏讓柱子娘幫著做做,急忙迴家了。

    佟維安老張頭柳氏自天色漸晚時起,便立在院子口不停的往竹林小道兒上張望,麵有焦色略帶不安。

    柳氏雖沒有見過這位小外甥,但是從丈夫的口中也知道這孩子對他們還不親近,甚至於有些抵觸。

    今兒佟維安拿了主意,不事先打招唿,直接到李家來,看他現在這樣子,心裏頭肯定還是擔心惹得年哥兒不高興,硬撐著不走。

    老張頭也低聲說,“舅老爺,待會兒二少爺見了我們,不會……不會生氣吧?”

    佟維安歎了口氣,轉頭看老張頭,“有可能。上次見過一麵兒,就覺得這孩子跟我姐姐的性子象得很象,柔中帶剛。”說著又朝柳氏一笑,“說不定會拿大棍子趕我們走”

    柳氏嗔怪他一眼,“即使是拿大棍子,也是你這個當舅舅的做得理虧些。”

    佟維安笑笑沒說話。

    佟永年一如往常,腳步輕快的踏上迴家的小道。一手握著本書,另一隻手裏拿著黃紙小包,這是前王村小貨棧裏新到的梨膏糖,顏色棕黃,象琥珀一樣漂亮,同窗們都說好吃,他便也去給梨花買了一包。

    快走到院門口時,腳步驀然停下,望著立在院門口的佟維安三人以及停在院門的那輛馬車。

    “年哥兒”佟維安叫了一聲,推開柵欄。老張頭也在後麵喊著,“二少爺迴來了”

    “你們怎麽會在這裏?”佟永年遲疑了一下,把手中的黃紙小包攥得緊緊的,緩緩走近問道。

    春柳聽到佟維安叫,也忙朝正廚房裏做晚飯的何氏叫著,

    “娘,年哥兒迴來了。”一邊蹬蹬蹬跑到院門口,雙手扒著柵欄往外看。

    佟永年看到她,眼睛閃了閃,叫了聲,“三姐。”

    春柳招手讓他快進來,一眼看見那黃紙小包,下意識大聲喊叫,“你又給梨花買……”喊到一半兒,突然止住,不自在的笑了笑,把手在身上搓了又搓。

    佟永年咧了咧嘴,笑著,把黃紙小包遞過去,說著以往重複了很多遍的話,“這是前王村小貨棧剛進的糖,可好吃了,三姐也吃。”

    春柳眼睛狠閃了閃,一把抓過,背過身去,“你快進來吧。”

    何氏與李海歆也出來,讓佟維安幾人到屋裏坐,又在身後叮囑著,“年哥兒和你舅舅好好說啊。”

    佟永年迴頭,點點頭,“知道了,娘。”

    他一轉頭又見梨花立在東屋窗子根下,揚聲道,“梨花,待會哥哥再和你去抓土狗子。”

    李薇咧了咧嘴,朝他揮揮手。

    進了屋,春蘭給他們端上了水就出來,屋內隻剩下他們四人。

    佟永年唇繃成一條直線,直直盯著身前三尺之內的地麵,不說話。佟維安沉默了好一會兒,說,“年哥兒,舅舅知道你不想讓我們來,也不想跟我們迴去。可我是你親舅舅,怎麽能讓你在別人家長大?你母親地下有知是要怪我的”

    佟永年輕輕搖頭,“不會的。”

    柳氏在一旁打圓場,“今兒先不說這個事兒。這次來是給張羅大姐三周年祭日的,等事兒了再說啊。”

    佟永年“嗯”了一聲。

    佟維安看他這樣子,也知道這會兒說再多的話也沒用,便給他介紹了柳氏。佟永年沉默了半晌,終於起身向柳氏行了晚輩之禮,喚了聲,“舅母。”

    柳氏笑著扶他起來,“家裏啊,你還有一個象梨花一般大的表妹,叫蕊兒,還有一個小表弟,才一歲多點兒,叫永洛。知道我們來,都粘著非要跟來瞧瞧你這個沒見過麵兒的哥哥呢。”

    佟永年眼睛閃了閃,好一會兒才說,“那迴頭舅母帶他們來玩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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