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又到了三月。日頭漸暖,地氣浮生,萬物瘋長,家家戶戶又開始忙著鋤草,澆水,撥草,積肥。

    何氏因九娘娘的話,打定主意不讓春桃春蘭兩個跟著去幹地裏活兒。隻讓她們兩個在家裏繡花做飯,順帶照料那一舍的雞。

    佟永年去學堂,早去晚歸,午飯是在學裏吃。剛開始時何氏擔心他不適應,每天下午迴家都緊著問,有沒有壞小子欺負他。

    佟永年都笑著說,沒有,有柱子和大山呢。

    何氏一想,也對,有這兩個小子在,年哥兒肯定受不著欺負。便隔三差五的給這兩人塞個雞蛋,或者一塊點心吃吃。

    惹得這兩個小子愈發的每天上學前都要來叫佟永年。

    如此過了十來天,一切平安無事,她也就放了心。

    佟永年自上了學,性子也活潑了一些,有好幾次春桃都看見他從竹林小道上迴來時,還蹦跳兩步呢。但是在家裏卻沒有,隻是笑容更多了些。

    佟永年在私塾裏做學子,迴到家裏就開始做小先生。他的學生有如下兩人:剛滿一歲零四個月的梨花同學、時常溜號跑去瘋玩的小春杏同學……

    於是在春日餘暉下,炊煙嫋嫋,竹林蔥蔥圍繞的李家小院中,粉白杏花下的長塌上,常常坐著三個人,一個小娃兒教著《千字文》,兩人小娃兒跟著念。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念著念著,就變成一個小娃兒教著,一個小奶娃兒念。

    又或者,一個小娃兒教《三字經》,兩個小娃兒跟著念。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

    仍是念著念著,就又變成一個小娃兒教著,一個小奶娃兒念。

    因為行動自如,小春杏最喜歡溜號。梨花小同學因為小老師喜歡把她抱在懷裏,所以她隻好苦哈哈的堅持從頭學到尾。

    有次大山來家裏玩兒,看見,家去後,纏著他娘,非要再給他生個妹妹。大武媳婦兒跟何氏說起來,兩個人都笑得不行。

    三月中旬剛過,縣裏那邊兒傳來消息,說梨花小舅舅縣試考過了,得了第五名。因府試定在四月初,便就不迴家,由縣城直接去州府,等著府試與院試。有梨花大舅舅全程陪著,讓家裏人不要擔心。

    喜得何氏又張案點香,把四方神佛拜了遍兒。

    消息在李家村傳開,街裏街坊的上門恭賀,何氏家裏頭又很是熱鬧了一陣子。

    嚐到去年抱小雞娃兒的甜頭,何氏與大武媳婦兒一拍即合,兩人合夥抱了幾窩小雞娃兒,反正春桃春蘭不下地,家裏再養些雞,也顧得過來。

    時至四月初,天氣愈來愈熱,相比較去年的豐足雨水,今年卻幹的得厲害,僅在穀雨前後下了一場毛毛雨,僅僅浸濕地皮兒,大太陽出來晃了下,地麵就幹了。

    李海歆家的北地,本身土質就沙,地力也薄,現在麥苗下半部已有幹黃的葉子,麥穗子倒不小,隻是這一茬兒雨水若是供不上,這十來畝麥子可算是就瞎了。

    那塊地唯一好點的就是地勢尚不算高,架水車取水並不是很費力氣。他便與相鄰的幾戶人家商量,合夥兒出錢造一架水車,幾天家輪流灌溉。大家都說好,北地沙,就是雨水豐足年也缺水,造一輛水車,可以用好些年,都同意。

    一共六戶人家,每家出五百個錢兒,合在一起,找個了本村的老木匠,讓他趕緊造。這位老木匠,手藝好,有經驗,臨河的大大小小十幾輛水車都是他造的。

    李薇聽她爹說要造水車,極其好奇水車的製造過程,整日粘著她爹問東問西,又非要去看看這裏的水車是什麽模樣,又是怎麽造成的。

    李海歆拗不過她,隻好抱著她去了,小春杏也跟著去看熱鬧。佟永年下學後迴到家裏,並不見梨花,問春桃,“大姐,梨花去哪裏了?”

    春桃笑笑,說,“梨花非要跟咱爹一塊去看造水車。”

    春柳喂完小雞娃兒,跑過來,問:“年哥兒想去看嗎?”那木匠也在村子東住著,離她們家也不太遠。

    春蘭從剛開的菜園子摘菜迴來,抹著額頭的汗,“想去就去吧。飯還得一陣子才好。”

    春柳嘻嘻笑著,拉佟永年,“看,咱二姐都發話了。咱們快走。”

    兩人到達那木匠家時,李薇正趴在那個老木匠畫的草圖跟前兒,眼睛放光的盯著老木匠剛架起的水車骨架看著。小春杏在一邊撿刨下來的木頭花兒玩。

    一塊兒合夥做水車的人與李海歆笑著,“你看看你家這個梨花丫頭,小大人似的盯著看。你能看得懂呀?!”李薇知道後一句話兒是問自己的,扭過頭,咧著小嘴笑了笑。

    心說,可不能懂咋滴。可是現在不能說。這個水車也就湊合吧,看了這麽大會子也有些明白了,顯然出來的成品要比她所知所見過

    的更高級的水車要費些力氣,不過,能保住今年的收成就行。

    那人稀罕得不行,把李薇好一通誇讚。

    李海歆說,“這丫頭就是個好事兒精!啥事兒都好奇,啥事兒都問。”

    轉眼兒看見春柳和佟永年來了。叫著,“年哥兒,來,瞧瞧這個認得不?”

    佟永年抿嘴笑了笑,叫了聲爹,又搖搖頭,“大姐說是造水車。我不認識。”走過去把趴在小木桌上的李薇抱起來,拍拍她身上的木屑子,掏出帕子給她擦小髒手。

    村裏人自從李海歆領養了這孩子,閑話兒就沒斷過。除了那些大家四處亂傳的猜測,也有人議論著這孩子會不會在李家不適應等等。

    可今兒一見,卻發現兩個正經姐姐,一個玩兒,一個看的,這小男娃兒卻照料孩子,而且還照料得象模象樣。

    李薇覺察到周邊幾個人的目光,小胳膊一伸,摟著他的脖子,甜甜又清晰的叫了聲,“哥哥!”

    佟永年一愣,隨眉開眼笑,把她抱起來,柔聲哄著,“梨花再叫一聲。”這丫頭自會說話起,正經叫哥哥的次數,一把手都能數得過來!

    李薇又響亮的叫了聲,“哥哥!”

    春柳含笑走過去,一把把她從佟永年懷裏揪過來,雙手叉在她腋下,把她舉得高高的,輕斥她,“臭丫頭,你又想讓年哥兒幫你幹啥?!”

    李薇撇撇嘴,想吃榆錢兒,你們一個個不幫我。人家隻念叨兩句嘛,誰知道他真的去爬樹摘了。摘就摘唄,還被樹皮把手磨破了。害得她已經被二姐揪著訓了好一通,現在又翻扯出來幹啥?

    小腿踢彈著,伸手向佟永年,“哥哥抱!”

    旁邊的村人看見,笑著與李海歆說,“你們家這兄妹幾個處得真好。我家裏那幾天,見天你瞪我,我瞪你的,一不留神兒就鬧騰上了。”

    李海歆也知道自己家的孩子省心,大的讓小的。即便磨兩句嘴,轉眼兒也就好了。笑著說,是孩子娘教的好。

    隨後幾天兒,李薇仍纏著她爹要去看造水車。李海歆下地沒空兒的時候,就纏幾個姐姐,幾個姐姐沒空的時候,就纏著佟永年這小男娃兒。

    一連去了四五天兒,水車終於快造好了。這天又是佟永年抱她去的。迴來的路上,她心情很是愉快。

    佟永年問,“梨花很喜歡水車?”

    李薇點頭,“喜歡!”

    “為啥喜歡!

    ”佟永年覺得這個東西不是小孩子能玩樂的,有點搞不明白。

    “澆水!”

    佟永年眼睛閃了半晌,似乎想不明白澆水和她喜歡有什麽關聯。

    水車造好後,幾家三班倒,輪換著沒日沒夜的踩水車澆水,終於連著澆了五六個晝夜,才算是把合夥的這些人家的地都澆了一遍兒。

    何氏與李海歆累得迴到家倒頭就睡,直直睡了一整天,用過晚飯後,又繼續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算是睡足了瞌睡,稍微歇過點勁兒來。

    好在家裏有春桃和春蘭兩個掌著,一日三餐加牲口雞娃兒子都照料得周周全全的。

    澆水之前,有的人家還在觀望著,盼著老天下雨,可今年老天爺似乎是要跟人作對似的,愈是盼它下雨,日頭愈毒辣。於是大家都坐不住了。一窩峰的趕著搶水車澆水,甚至還有人為此大吵了一架。

    何氏跟李海歆慶辛,虧得是他們動手早,否則這會兒再去趕趟兒,跟人爭搶不說,再說時節也有點晚了。她們家的地再過兩天兒就能點種了,時節卡得正正好。

    兩人在家裏歇了兩三天兒,把秋糧種子收拾下,秋季還種苞穀和穀子、秫秫。棉花太費功夫,仍是不種。那塊荒地到底種不種,就看老天爺下雨及不及時了。

    到了點種農忙時節,村子裏的私塾也會跟著放幾天假。

    何氏帶著三個大的去點種,就讓年哥兒和小春杏在家裏帶著梨花,順帶照看雞舍和今年剛抱的五六十隻小雞娃兒子。

    大人們去地裏幹活兒,小佟老師便又抱出書本在大杏樹下的木塌子上開始授課。

    去年冬上,李海歆請教了村子裏會整治果樹的人,把這幾棵大杏樹剪了枝,沿著樹根邊緣挖了坑,施了肥,幹旱的這些天兒,春桃也不忘澆些水。此時四五棵大杏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已經開始泛黃的杏子,累累點綴其中間,誘得李薇常常念著念著就張大了嘴巴,抬臉望天兒,仿佛下一刻就會有隻熟得透透的杏子落下來,掉到她嘴裏。小春杏自然也不甘落後。

    每當這時候,小佟老師都會停下來,眼睛溫溫潤潤含著笑意,看著她們。

    點完種,再過十來天兒就是麥收。算日子李薇小舅舅在州府的府試日子已過,卻遲遲不見有信兒捎迴來。何氏心裏頭急得很,一時想,會不會是沒考過,不敢給家裏來信兒,一時又擔心別是路上出了什麽事兒。急嘴唇上起了好幾個大燎泡。

    白

    日裏幹完農活兒,每隔兩日,還要趁晚上的工夫去何家堡,安撫李薇姥爺姥娘。好在李薇姥爺心寬,李薇姥娘一是身體好,再者早些年李薇姥爺在外頭做小買賣,經常一年半載的沒信兒,心理承受能力強些,堅信小兒子沒事兒。反而倒轉過來安慰何氏,說文軒啊,肯定是怕家裏人跟著掛心,等著出好消息一塊往家裏捎呢。

    何氏想了想,覺得她娘說得也有道理。小弟自小懂事兒,倒也有這種可能。心裏頭稍安定了些。

    麥子還未全熟,李家老三過院來商量著合夥打麥子的事兒。他的意思是大哥家沒來得及造場子,不若仍合在一起收麥,也讓大嫂緩緩勁兒。

    李海歆也想著從澆水到點種再到收麥子,何氏一天兒也沒閑著,什麽樣的重活兒都是和他一起幹,又加上掛著梨花小舅舅,這不到一個月的功夫就黑瘦黑瘦的。心疼她,等李家老三走後,便與何氏商量著,“要不今年咱和老院先合一年?”

    何氏是自打分了家就沒想過再與老院的人有瓜葛,人情來往那是沒辦法,躲也不躲過,旁的事兒但凡有法子,哪怕是自己再吃苦受累也不再與他們有糾纏。臉兒繃著不語。

    李海歆知道她心裏頭不痛快,歎了口氣,說,“我這不也是心疼你和幾個丫頭。和咱們相熟的幾家場子可都是和老院的場子連著呢。”若是和旁人合到別處還好些,合到眼前兒,不淨是讓旁人說嘴。

    這麽著何氏強忍著心頭的不痛快應了與老院合在一起打麥子的事兒。

    仍是過了五月初五開鐮,北地的麥子熟得早,便先割她們家的,一大早老李頭李家老二老三帶了鐮刀,套了牛車往地裏趕。春桃仍舊帶著家裏這幫蘿卜頭去掃場地。

    李薇這次一雪前恥,春桃春蘭在前麵掃,她光著小腳丫在後麵瘋跑著,清晨被露水打濕的泥土帶著絲絲涼意,浸得她從腳心到頭頂都舒爽無比。

    小春杏也跟著瘋跑,滿場子歡叫著,“哥哥,你也來唄,哥哥,你也來唄!”

    春柳也笑著讓年哥兒也玩。他搖搖頭,拎了把小掃帚,幫著打掃起來。

    直到姐妹幾人把場子打掃幹淨,許氏雙手撐著六七個月的大肚子,帶著春峰春林才過來。

    不多會兒,大山也從家裏過來湊熱鬧,拿起場地邊上的掃帚幫著打掃。跟在佟永年兒身後,兩人一邊掃場子,還一邊說嘀嘀咕咕低聲說著什麽。

    因一起上學,大山沒時間和春峰春林這兩個小子瘋跑,這些

    日子有些疏遠了,春峰扯著嗓子跟在他屁股喊了半天,見他隻顧跟佟永年說話兒,鼻子一抽,輕罵了一句什麽,扭身跑了。

    春柳離得遠,雖沒聽清楚,可一看他那樣兒,就忍不住來氣兒。春桃輕咳一聲,她迴頭看看,不甘的低頭,大力揮著手中的掃帚,往許氏那邊蕩土,許氏連連揮手,後退著叫嚷,“三丫頭,往哪兒掃呢?!”

    春蘭背過身悶笑。

    春桃趕緊叫,“春柳,掃帚拿來我用用。”及至春柳走到跟前兒,春桃低聲罵她一句,又說,“萬一她摔掉孩子,還不是給咱娘找事兒?”

    春柳嗤了嗤,拍拍手,心情很好的向李薇走過,“梨花,來讓三姐抱抱!”

    麥收將結束之際,陪小舅舅考試的大舅舅帶著小舅舅中秀才,又被點了廩生的消息,從府州迴來。又說小舅舅與結了五連保的同窗在州府有些事情要辦,過些日子才能迴來。何氏問有什麽緊要的事兒,非要這會兒辦?

    李薇大舅舅說他也不知道。隻說不會誤了七月進縣學。

    何氏知道自已家小弟一向主意正,即這麽說了,定是真的有緊要的事兒。原本她頭發梢上都提著勁兒等小弟中了秀才老爺要好好慶祝一下,無奈梨花小舅舅讓大舅舅帶話兒迴來,不讓為這了事兒大肆張羅慶賀。

    何氏也隻能作罷。隻不過因為檔子喜事兒,她整日容光煥發的,小春杏出去玩兒跟人顯擺時,句句不離我小舅舅怎麽樣怎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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