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李王氏不同意,四分菜地的事兒還是就這麽定了。李薇爹娘都是存不住活兒的人,況且現在時節正當宜,早開出來,能早些種上菜。兩人趁著明晃晃的月光,一人一把鐵鍬,連著兩個晚上,先把老兩口的菜地給翻了出來,又翻了自家的那那塊地兒。大梨樹下因種不了什麽菜,準備做了籬笆,在裏麵圈養些小雞娃兒。

    李王氏這幾日黑著臉兒誰都不搭理,就連李薇對她笑,她也隻是扯了嘴角,並沒有要抱的意思。

    李薇心說,這老太太變臉還真是快啊,說到底她並不是真心喜歡自己,隻不過把自己拿個當個新鮮好玩的玩具罷了。

    但是她每日見到李王氏還是一如即往的笑著,並不粘她。她若抱就讓她抱,她若不抱,她就跟四姐春杏乖乖的坐在大梨樹下的木塌子上玩兒。

    多半時候是春杏自己捉幾隻小螞蟻,趴在木塌上,對著螞蟻嘟嘟噥噥的,自己玩得歡,李薇就乖乖的看她逗螞蟻,聽著她的隻言片語,猜測她的小心思,覺得也很有趣兒。

    這天傍晚,地裏的水溝子修補完了,她爹早早下了晌,說去院後砍些竹子迴來,好立籬笆牆防著哪家的雞過來糟蹋菜地。

    何氏和春桃在河邊洗衣服迴來,何氏懷抱著大木盆,春桃手裏拎著一個竹籃子,裏麵是碧綠的一團。

    許氏在那頭翻菜地,撇眼兒瞧見,揚聲喊,“春桃,哪裏來的榆錢啊?”

    春桃笑了笑,拎著走近,細聲細氣的迴,“是大武嬸子給的。”大武嬸子就是大山娘,家就住在巷子口。

    許氏拎著鐵鍬走到地邊兒,把那籃子左右瞧了瞧,笑了,朝著往裏麵走的何氏,大聲說,“正好,俺家春峰春林都愛吃榆錢兒,大嫂你晚上做飯時,記得搗個蒜泥,多放點麻油啊。”

    何氏扭頭笑了笑,也不接她的話,抱著衣裳盆子往院裏走。

    李薇撇嘴,你要有本事從老太太那裏要來點麻油算你本事!

    春桃走到梨樹下,彎著腰笑眯眯的看李薇,“梨花在家裏乖不乖?”

    李薇配著咧嘴一笑,春杏一咕嚕從木塌子上爬起來,表功似的把小胸脯一挺,聲音清脆,帶著我很能幹的自豪感,“小妹很乖!沒哭!”

    春桃摸摸她的頭,誇讚兩句,春杏兩眼放光,盯著籃子裏的榆錢,問:“大姐,晚上咱吃蒸榆錢?”

    春桃搖了搖頭,從籃子裏抓出一把生榆錢給她,悄悄說,“這個不是咱們吃的

    。小杏要想吃,等明兒啊,大姐再去你捋些迴來。”

    一手抱起李薇,一手拎著籃子,往院子裏走,“天快黑了,潮氣要上來了,別把我們梨花給凍病了。”

    春杏跟在她身後巔巔兒進了院子。

    許氏自己撅地累得不行,往院門口張望,大哥老三老頭子都下晌迴來了,就是不見老二,不知道是不是又被哪個叫去喝酒了。

    兩個小子也整天跑得不見人影。眼瞧著太陽都沉到樹梢後麵去,自己家的菜地才翻了五分之一,心裏頭有氣,把鐵鍬一甩,進了院子。

    何氏正跟李王氏商量晚上去看看佟家媳婦兒,“娘,咱們非親非故的,梨花過百天兒,人家送來麽重的禮,我想著晚上過去坐一會兒。也不帶什麽東西,大山娘給了一籃子榆錢兒,我尋思著她自己不能去捋,可能稀罕這個,就給帶過去,也算是去一趟不空手,表表謝意。”

    李王氏背著身兒給豬添食,過了好一會兒,才哼哼一聲,“我管不了你們了,別問我。想幹啥就幹啥!”

    許氏聽說榆錢兒不是給自已家吃的,湊到跟前兒看看籃子,嘴一撇,“她一個寡婦帶個一男娃兒,能吃多少?大嫂帶去一半兒就行了。”說著就去拿了一筐子,準備倒出一半兒來。

    何氏無奈轉頭,心說,這些不值錢的嘴麵東西,老二家的怎麽就那麽看在眼裏?

    巷子口好幾棵大榆樹呢,上麵滿是榆錢兒,自己想吃去捋幾把就是了。

    三姑海英從堂屋當門出來,站在院中喊,“大嫂,我聽人家說佟家嫂子會畫繡花樣子,你去了幫我帶幾個新花樣迴來唄。”

    何氏笑著應了一聲,與李王氏打了個招唿,囑咐春桃春蘭在家裏做晚飯。背著梨花,領著春杏,拎著榆錢兒出了門。

    李薇心裏頭高興著呢,趴在她娘背上咯咯咯笑得歡。來這個時空快四個月了,除了李王氏抱著她在附近幾家轉了轉,她還沒去過更遠的地方。去姥娘家裏不算,那個時候她總是控製不住的要睡覺,一來一迴的路上都是睡過去的。

    夕陽西斜,紅紅的掛在西邊天邊兒。有頑皮孩童在街上嬉鬧,不知哪個在吹著柳靡靡,遠遠的傳來“嗚哇——嗚哇”的聲音。響亮的,久遠的,她似是看到煙雨杏花中,有牧童放牛晚歸的畫麵。柳靡靡如蟬鳴一般,它們雖然單調,卻是每個季節最鮮明的標簽。

    村子街道上現在還很靜,男人們大多還沒有下地迴來,女人們則忙著燒火做

    飯。

    一道道細白的炊煙,從或高或矮的煙囪中飄飄搖搖的融入滿天晚霞之中,那份閑逸悠適,與李家村傍晚的安寧很相襯。

    何氏一路走著,遇見相熟的人腳步不停的打了個招唿,有人也逗弄誇讚李薇兩句,她迴以咯咯的笑。

    雖然從家裏人的隻言片語中,知道李家村很大。現在才知道,是真的大!

    從李家所在最東頭到最西頭,約有兩裏長。等何氏走到時,夕陽已沉到屋脊之後。

    眼前這個小院子,幹淨清爽,簇新的半人高籬笆牆,整整齊齊的圍成四方形。

    靠東麵兒牆邊有一棵海棠樹盛開著,滿樹的粉紅,如錦如霞;西側有一大片村頭常見的棠梨樹,一嘟魯一嘟魯粉白的花兒也開了滿樹,有蜜蜂在花叢間嗡嗡的穿棱。

    嘩嘩嘩的流水聲從棠梨花叢後傳來,襯得這小院很靜,靜得有些清冷。

    “佟家妹子~”何氏隔著籬笆柵欄喊了一聲。堂屋的門簾應聲挑開,一個年約二十來歲,細高身量的女子走了出來。她梳著簡單的發髻,頭上戴著銀質蓮花型分心,身穿翠藍小衫,袖口綴著水色掏袖,下麵是一件白羅暗折技纏花百褶裙兒,顯得身量愈發高桃,腰肢纖細。

    定晴瞧見來人,笑盈盈的揚聲道:“李家嫂子來了,快請進!”一麵迎過來,又迴頭衝屋內喊,“年哥兒!你李家大娘來了!快出來迎著。”

    何氏背著梨花進了院中,笑著,“還是佟家妹子會收拾,這院子看著真讓人心裏頭舒坦。”

    佟家媳婦兒一手牽過躲在何氏後麵怯生生的春杏,一麵笑著,“見天閑著沒事兒,在家裏可不就幹這個?”

    又看向趴在何氏背上李薇笑著,“這就是小梨花吧?長得真好,你瞧這雙眼睛兒真有神兒。”

    正說著門簾一閃,一個頭帶著青巾,年約五六歲的男娃兒出現在堂屋門口,他身著合體的淡青色細棉直裰,領子口是水色圍子。絢色晚霞從西側的棠梨花葉間透過來,打在他身上,拉下一道長長的影子,看起來與這院子一樣的清寂。

    何氏笑著問,“年哥兒,一個人在家悶不悶?”

    他略帶羞澀的咧了咧嘴角,跑過來,伸手接過何氏手中的籃子,禮貌的叫了聲,“李大娘好!”才又輕笑著搖搖頭,“不悶,每天練字呢。”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沒有孩童特有的清脆,很溫潤的感覺。

    李薇由他,想起前世小時候見過從城裏

    迴家的小孩子。幹淨,清潤,禮貌,懂事兒。與鄉下混身透著股子野勁兒的孩子們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

    怪不是李王氏一直說這母子二人是大戶人家,光看佟氏的衣棠就不一般。李家村的人,男人們大多是短衣褐衫,女人們也大多是利落的長袖短衫,外麵配著短袖短衫,下身大多是寬大的褲子配合歡裙兒,再係一條腰裙兒,這樣下地幹活都方便,老太太們更是寬大上衣,寬大褲兒,用帶子纏了腿……總之,怎麽方便幹活兒怎麽穿。

    隻有走親戚的時候,才會換上襖裙兒和大衫。

    男娃兒們就更不講究了。老話兒都說嬌孩子賤養活,十歲下的男娃兒被家裏的大人把頭發剃得奇型怪狀,有的是隻留頭上一撮兒,編成小辮子,要麽是留三撮兒,額前一撮兒,腦後兩撮兒,看起來格外搞笑。

    大山和家裏的春峰春林兩個都是留的後一種。這個小男娃兒卻跟小大人似的梳著整齊的小發髻,還戴著頭巾子……

    佟媳婦兒打了簾兒請何氏進屋,又說,“讓他去玩兒,他也不願去。整日窩在家裏練字兒。”

    何氏笑著看了小男娃兒一眼,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讚賞豔羨,“鄉裏的孩子皮實,整日爬高就低的,今天上樹掏鳥兒,明兒下河撈魚兒,年哥兒還是讀書練字好。”

    李薇瞧見在何氏說到掏鳥兒撈魚兒時,他眼中閃過一絲亮光,然後半垂下眼瞼,打了聲招唿,拎著籃子去了廚房。

    佟家堂屋正當門掛著一副鬆鶴延年中堂,一張半舊的紅漆條幾,再往前是一張高腿八仙桌兒,兩邊擺著兩隻榆木圈椅,她讓著何氏坐了,倒了茶。

    年哥兒從廚房挑簾進來,一聲不吭的進了裏間兒,不多會兒了出來,手裏拿著透著糖油的黃紙包,嘴角輕抿著,遞給春杏。

    佟媳婦兒在一旁笑著,“春杏快接了吧,這是昨兒嬸子剛買的蜜角子。”

    何氏雖疼幾個孩子,但是要求也嚴,不準兒孩子學那下三兒饞嘴樣兒。以往家裏若是來了客,她總是把幾個孩子趕出玩兒,省得孩子見了眼饞,讓人看笑話兒。到別人家去,她還沒進門兒就再三囑咐著。春杏雖小,這話兒卻也記得,把小手背在身後,眼睛直瞄何氏,不肯接。

    何氏直直誇年哥兒,“這麽小的男娃兒正護食兒的時候,他就知道讓人。這孩子將來大了,能成大氣候呢。”

    又輕拍著春杏的頭兒,“想吃就拿著吧。”

    春杏才慢慢的把

    背著的小手伸出來,接過那包蜜角子。脆生生的道了謝。年哥兒黑潤的眼中閃過水波似的亮光,長長睫毛微翕了兩下,嘴角勾起露出一抹羞澀的笑意。

    何氏今日來是為了提前表達個謝意。鄉下的規矩,一次來往,日後算是就來往上了,可現下兩家的情況,她也不好主動說什麽高攀互走親戚的話兒,隻說日後有什麽自己辦不了的,讓年哥兒去說一聲兒,家裏雖窮,孩子爹卻有力氣。

    佟氏笑著道了謝,說那感情好兒,有了嫂子這話兒,日後有什麽事兒,她可就不客氣了。何氏笑應著理由如此。兩人說了會兒閑話兒,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何氏便要家去。

    佟媳婦兒一連的留飯,“李家嫂子,承了你和李大哥這麽大的人情,連頓飯都沒吃過,今兒就在這裏吃吧。”

    何氏擺手笑著,嗔她,“你要是為了還人情啊,這飯我還真不能吃。”

    佟媳婦兒上前抱過李薇,笑著,“那就當嫂子陪妹子用一頓晚飯,這總使得了吧?”

    何氏心裏頭也覺得這母子二人過得冷清,想著家裏頭有孩子爹在,總不會出什麽事兒。就應下了。

    兩人抬了張木塌子放到院中,佟氏又拿了床花棉被,把李薇圍在木塌子上,叫正蹲在外麵海棠樹下一邊吃蜜角子,一邊拿著小竹棍兒挖土找斑鳩的春杏,過來看著她。

    年哥兒不吭聲去院子角抱了一小捆柴,李薇看那柴是整整齊齊的樹杆,知道他們是買的。農家裏大半年兒都燒各種桔杆兒,隻有家裏柴不夠的時候,家裏的男人們才會上山去砍些柴來燒。

    何氏係了圍裙兒,接過年哥兒手中的柴,笑著又誇讚兩句,“今兒有我和你娘呢,你也去和妹妹玩兒吧。”

    年哥兒彎腰撲了撲衣裳上的草屑,站在廚房門口兒往院子裏看。春杏兒小嘴被塞得鼓鼓囔囔的,也盯著著他看。

    李薇自從變成小孩子,便對小孩的行為動作很感興趣,沒事兒就在心裏揣測,究竟是孩子的何種思維導致了他們表象的行動。

    可惜這樣深奧的命題,對她這個農業專業,沒有接觸過丁點兒心理學的門外漢,實在是一個巨大的挑戰。雖然毫地頭緒,卻也樂此不彼。

    兩人對看了一會兒,年哥兒走過去,立在木塌旁兒,又盯著李薇看。

    李薇朝著他發出咯咯咯的友好笑聲。

    年哥兒的嘴角又勾了勾,長睫毛忽扇了兩下,往木塌跟前兒湊近了些,問春杏,“

    她是叫梨花嗎?”

    春杏點著頭,含混不清的應了一聲,把小手往他麵前一伸,裏麵是一隻金色大斑鳩。

    相比較常見的黑色小斑鳩而言,孩子們都很稀奇這種,捉住一個就要向同伴們炫耀,李薇暗笑四姐的大方。

    又感歎,孩子真的很奇怪很單純,沒大多用處的東西,為了捉它,在油菜地裏瘋跑著,弄髒了衣裳,誤了吃晚飯,迴家少則挨一頓嘮叨,多則要挨一通打。可還是捉得不亦樂乎,每每捉到一個就象是發現了寶藏一樣,心裏頭滿是歡喜。

    年哥兒不妨她手裏頭抓著的竟一個大蟲子,驚嚇的後退一步。

    春杏響亮的笑起來,李薇也跟著咯咯咯的笑起來。年哥兒在她們的笑聲中,白晰的臉兒上慢慢染上天邊晚霞一樣的顏色。

    他眼中閃過一絲惱意,清秀的眉尖蹙起,直直盯著笑得響亮歡實的李薇,似是對自己竟被一個才剛出生的小奶娃兒笑話十分不滿。

    佟氏從廚房中探出頭,掃了眼院中,迴身跟何氏感歎,“兩個小丫頭一笑,我這院兒裏顯得熱鬧多了。”

    何氏把洗好的榆錢撈出來,在竹籃子裏控水,笑著說,“家裏孩子多,就嫌鬧騰。少了,又嫌冷清!”又問佟氏黃麵在哪裏,佟氏從麵缸中取了半瓢子細白麵遞過去,“家裏頭沒買黃麵。”

    何氏接過白麵,略踟躕下,開口說道:“佟家妹子,有句話兒我老早就想說,要是說的不對,你可別怪。”

    佟氏怔了下,笑了,“大嫂子還跟我說這話,有什麽話盡管說。大嫂子說的話肯定是為我好呢。”

    何氏想了想,在心中遣詞造句,想盡量不讓自己的話兒顯得太過突兀,“老人們都說前塵往事不迴頭。妹子既然是在李家村住下了,過去的事兒就別去想了,得想想將來才是!你一個女人家帶著年哥兒,家裏沒點進項,就是坐山也吃空不是?……”

    雖這樣說著,心裏也打鼓,都說忌諱交淺言深的,她這話雖是為了佟氏好,也怕她心裏頭有別的想法。何況各人有各人的過法,她能樣樣花錢買著,也說明她手裏頭有幾個錢兒。隻是怕日子久了,被村子裏那些潑皮無賴盯上……

    佟氏燒著火,輕笑起來,灶口裏竄出的火苗,把她的臉色染得緋紅,“李家嫂子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這些天我心裏頭也掛著這個事兒呢,嫂子有什麽好主意?”

    ……

    注1:柳靡靡即柳笛。農村俗稱mim

    i(音),某寶也不知這兩個字怎麽寫。這裏選了靡靡之音的“靡靡”二字。

    注2:斑鳩。也是農村音譯過來滴。是指仲春時,油菜花上或者柳樹槐樹榆樹下一種或黑色或褐色的小蟲子。有形體大者,呈金黃色。生在農村的孩子們應該都捉過這種蟲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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