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再次來了,都市也未因為黃昏的到來而變得涼爽點。四平路兩旁的銀杏樹有氣無力地搭拉著腦袋,向著人們在歎息些什麽,在沉思什麽。

    同濟大學,四個大字首先映入肖曉曉的眼簾,大學對他是那麽有吸引力,那麽充滿夢幻,他心中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驚喜。

    今天能目睹同濟大學的芳容,也不枉此行。也許他肖曉曉今生今世也進不了大學,但僅此一眼也撫平了他心中的創傷。

    大學此刻離他如此近,甚至觸手可及。

    肖曉曉感覺自己已是其中一員,那有風度的教授正在為他精彩地講課,同學們彼此在一起談論著理想、未來……

    肖曉曉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鄉親們正在圍著他轉,大侃他進入了大學,有出息了,姐姐也高興得哭了。

    同濟大學,又映入肖曉曉的眼簾,他多想進去轉轉啊!哪怕是一分鍾一秒鍾,他已滿足了。

    肖曉曉不想進去,那樣他更加失落,他傷感地,依依不舍地離開了。肖曉曉像電影中女主人翁那種飛吻,向同濟大學吻別,你是他的第一位情人。

    在這一飛吻之間,肖曉曉的心舒暢多了。

    當城建學院出現在肖曉曉眼前時,他更抑製不住心中的狂喜,在他心中城建學院比同濟大學更有吸引力,那將意味著他這幾天苦難奔忙的終結。肖曉曉終於在這陌生的大都市裏可以見到一位親人,這幾天的奔忙他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連說話都得學。

    大學隱隱約約又浮現在肖曉曉的眼前,撞擊著他的心扉,甚至有一個聲音在喊:“大學是屬於他肖曉曉的,他終有一天要得到它。”

    大學是通向城市的火車,而肖曉曉已錯過了這一次車,難道他今生也乘不上這列車嗎?

    城建學院的門警像四平路的銀杏樹一樣,有氣無力地站在門口,不時無奈地向門口望一眼。

    “站住,幹什麽?”

    肖曉曉剛來到門口就被喝住了。

    門警像一隻受傷的野獸吼了起來,刹那間變得威武雄壯。

    “請出示證件?”

    門警顯然看出肖曉曉不是裏麵的學生,這裏也沒有他這樣土的學生。

    證件?

    什麽證件?

    難道進去還得證件?

    對於農村少年這些他們全都不懂。

    “請問什麽證件?”

    肖曉曉不得不問。

    肖曉曉盡量裝出笑臉,他很自信他的笑容,盡管他顯得很土氣,很滑稽,也缺少城市少年那種瀟灑;但他長得並不醜,他相信能換起他對他的好感,或許能讓他進去。

    門警看了肖曉曉一眼問:“你不是裏麵的工人?”

    肖曉曉點了點頭。

    “有出入證嗎?”

    肖曉曉搖了搖頭。

    “那你不能進去”

    “我進去找一個人,有急事。”

    “不行”

    門警說得很果斷。

    無論肖曉曉怎麽哀求,門警就是不讓他進去。

    難道城建學院沒有別的入口,肖曉曉轉了半天也沒有新發現,除了後麵的牆矮點以外,別處都無法進去,肖曉曉隻好借著夜色的掩護一抬腿翻了進去。

    裏麵是平平的水泥地麵,四周有花圃,花圃裏開著不知名的花,紅紅的,黃黃的在夜色中顯得很黯淡。他順著一條兩邊長滿了樹的小道向前走,這裏靜悄悄,四麵錯落的樓房裏亂七八糟的窗口裏射出了燈光。他順著小道向左拐過一片草坪,穿過一道柵欄。前麵是一個施工工地,明亮的太陽燈將施工現場照得如同白晝,工地上人來人往,混泥土攪拌機在不停地哄鳴。

    肖曉曉心裏一陣歡喜,連忙穿過柵欄來到一個攪拌機前。

    開攪拌機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人,他正握著操縱杆傾倒料,攪拌機一陣反轉將和好的水泥砂漿倒在翻土車內,然後推車的推走。

    肖曉曉趁開機的彎腰接水時,便問:“師傅,請問這工地上有安徽的嗎?”

    “有,我就是”

    那開機的沒抬頭依舊在接水,肖曉曉按耐不住心中的狂喜又問:“你知道這兒有一個叫肖嘉慶的人?”

    開機的將水管插入桶內,一手掌機一邊看了看肖曉曉說:“認識”

    肖曉曉更加狂喜了。

    “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

    “現在?”

    開機人思索了一會,搖搖頭說:“他早就離開了這兒。”

    肖曉曉心裏涼了半截,腿一軟好險沒趴下,向他道一聲謝,垂頭喪氣地往迴走。

    “喂,你找肖嘉慶有什麽事嗎?”

    開機人喊住了肖曉曉,肖曉曉又走迴來苦笑了笑說:“他是我叔叔,我想叫他找點活我幹。”

    開機的又重新將肖曉曉打量了一番,搖頭歎氣地說:“你們這些年輕人,不好好在家裏讀書,都想出來打工。”

    接著他又像自言自語地說:“打工有什麽好呢?眼前能混幾個錢,迴家在鄉親麵前風光一陣,可不知道在外麵受的什麽洋罪。”

    開機的人歎息了一陣又接著說:“年輕人不要光為眼前的錢,讀書還是正事,退一步說,出來打工吧,可打工也要有文化呀!不然到處受別人的氣,別人算計了你,你自己還不知道……”

    他像一位父親在教導他的孩子,肖曉曉從他的目光中感到一種關愛。

    “老吳,倒料,你幹嗎去了?”

    接料的人喊了起來。

    “啊,來啦。”

    老吳說罷走到操縱杆前一擰,那巨大的圓筒反轉出料。肖曉曉孤獨地離開了,剛走到柵欄邊,後麵又傳來了喊聲。

    “喂,小夥子,等一等。”

    老吳扯開嗓子喊道。

    老吳氣喘籲籲跑到肖曉曉麵前用手擦了一把汗問:“小夥子,你這麽晚了到哪兒去?”

    “我……”

    肖曉曉臉一紅,說不出來,他沒有什麽地方可以去,他也不知道他該到哪裏去。

    老吳看了看肖曉曉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叔叔沒找著,沒地方去吧,你看天這麽晚了,我一會兒下班,你到那門口等我一會。”

    肖曉曉心中一陣感激,竟不知說什麽好,

    隻是使勁地點了點頭。

    老吳又拍了拍肖曉曉的肩膀溫和地說:“別走孩子,聽話。”

    肖曉曉挎著包照老吳指向的門口走去,這是一棟剛建的樓,主體已完工,還沒來得及裝修,四周一片零亂。

    肖曉曉找了一個較幹淨的地方坐下,等著老吳的到來。

    過了約二個小時,老吳和一群人來了,他們說笑著,老吳走到肖曉曉麵前笑笑說:“走,上樓,我們就睡在這樓上。”

    肖曉曉向樓內一看,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見。

    “小心裏麵,你跟我後麵。”

    老吳說著走在前麵,盡管老吳在前麵引路,肖曉曉依舊被腳下的磚塊絆得東倒西歪,上麵還不時得提防裝修架撞腦袋,好幾次要不是後麵的人將他的頭往下按,就撞上了那懸在空中的木架子,經過在樓內一陣穿梭,進入了一個黑黑的過道裏。

    “你就站在這兒,我先得將蠟燭點著。”

    老吳摸索著進了一房間,一會兒房間裏發出了亮光。

    “進來吧”

    肖曉曉進屋一看,這是一間未裝修的房間,灰色的水泥牆麵,地麵上橫七豎八地擺滿了草席,草席上散亂地堆著衣服,襪子。

    昏暗的燭光在風中搖曳著,在屋子角落有一個蛇皮袋,鼓鼓的不知裝的什麽東西。肖曉曉一進屋就聞到一股汗味,好幾次差點被這臭味熏得吐起來。

    “就在這上麵坐,還沒吃飯吧?”

    老吳向牆角的蛇皮袋走去,從裏麵拿出二袋方便麵,然後到隔壁的房間用水泡了一飯盒遞給了他。肖曉曉此時感覺肚子突然有些

    餓了,也不管燙不燙先來幾口再說,一飯盒很快吃光了,吃了個中飽。

    “還吃嗎?”

    老吳關切地問。肖曉曉一看大夥兒都在吃,老吳手裏拿著一袋幹啃,他擦了擦滿臉的大汗笑著說:“吃飽了,你吃吧。”

    老吳接過飯盒拿了兩袋方便麵向隔壁房間去了。

    老吳吃完來到肖曉曉身邊坐下問:“放暑假了吧?”

    肖曉曉點了點頭。

    “是不是準備在暑假掙點學費?”

    肖曉曉搖了搖頭,實在不願再提起學校,那裏有著他的傷痛,他是一個罪人辜負了姐姐和鄉親父老的期望,他不知道他這種做法是不是向姐姐贖罪?同時也喚得心靈上的安慰?

    貧窮再一次使肖曉曉失去了大學,他使盡了渾身的解數也沒有跨過這道門檻,大學的路是用血和汗築成的,是建立在金錢和苦難上的,這也是曆代農村少年難以逾越的門檻。

    在桃花鎮人的眼裏,他已走得夠遠,如果再走進大學,那便是上天睜眼了。然而肖曉曉的心沒死,有一種聲音在告訴他,他是不屬於桃花鎮的,他生來就是與眾不同的,他相信他有一天終會走得很遠、很遠,遠得桃花鎮人的思想所不能達到。

    “我已畢業了,高考沒考上。”

    高考沒考上,在許多人的眼裏是黯然的,對於他肖曉曉也沒有什麽,也許是家庭因素所使然,這樣反而減少了姐姐的負擔,於情於心他是高興的。

    人生並不是有大學才叫人生,富貴也並不是有金錢才叫富貴,貧窮不過是激發人類靈感的附屬品。

    我們何必又抱怨貧窮。

    “哦!”

    老吳點了點頭掏出一支煙,俯下身子在蠟燭上點著,深吸了幾口慎重地說:“明天你迴去,明年再考,如果沒有車費我給你,外麵打工你做不來,那是沒有出路的,過幾年還不得迴家修地球。你迴家好好讀書,將來考上大學,那不比打工強多少倍。”

    老吳像一位老師在開導他這個誤入歧途的學生,在他們的眼裏不上學到上海來打工的都是為了金錢和花花世界而來的;但肖曉曉深深體會到了父愛的溫暖。

    過了一陣,老吳歎息說:“嗯,也不知道我家那小子今年能不能考上,真急死人了。”

    肖曉曉理解作父親的心情,不由輕聲問道:“你兒子也是高三?”

    老吳點了點頭悲哀地笑了笑說:“是啊,為了他上學,我在這裏不要命地賺錢,隻要他能考上大學,即使拚了我這條老命我也願意。”

    可憐天下父母心,肖曉曉忍不住想哭。

    老吳難過得掉下了眼淚,肖曉曉心中也一陣難過,再也不談這些了,免得使老吳傷心。大夥兒相繼都睡了,不時傳來唿嚕聲。

    “睡吧,明天起早點,我帶你去買票。”

    “我不迴去”

    肖曉曉固執地說。

    “嗯!你們這些年輕人,真不知享福,放著好好書不讀,何苦出來受這份洋罪。”

    老吳說完躺下睡了,肖曉曉也跟著躺下。

    屋子裏的唿嚕聲越來越大了,三五個像扯風箱一樣,扯得屋子都動了起來,滿屋子的汗臭,腳臭使肖曉曉躺在席子上翻來履去怎麽也睡不著。身子下麵隻是薄薄的一層草席,每翻動一下身子,身上的骨頭撞得水泥地麵直響,頭上枕的是席子下麵放一塊磚,枕得頭生疼生疼。

    老吳也在席子上翻來履去,肖曉曉知道老吳也睡不著。

    夜很深很深了,外麵各種糟雜聲顯得更加清晰,預留安窗的洞口發出幽暗的光,過道盡頭解小便的聲音是那麽響,那麽刺耳。老吳不知什麽時候也睡著了,發出了輕微的唿嚕聲。

    天剛亮肖曉曉就被老吳喊醒了,這幾天的奔忙他感覺確實太累了。

    肖曉曉揉了揉朦朧的眼睛驚訝地問:“怎麽起這麽早?”

    “快點,我帶你去買火車票。”

    “我不迴去”肖曉曉仍然固執地說。

    老吳歎息了一聲,肖曉曉穿好衣服,洗涮完畢,他也該走了,便感激地對老吳說:“昨晚上多虧了你,我現在就走,不打攪你了。“

    肖曉曉轉身就要下樓,老吳呆愣了一下一把抓住他。

    “你真不想迴家去?”

    肖曉曉苦笑著點了點頭。

    老吳無可奈何地說:“你一個人能到哪裏去,這裏人生地不熟,我看你先住這兒,我再慢慢打聽你叔叔。你叔叔以前也是在這工地上做活,也住在這間屋子裏,他就睡在牆角那邊。”

    老吳說完用手指了指。

    肖曉曉決定要走,他非常感謝這位好心人,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好心人,他才能跌跌撞撞走到今天。

    “非常謝謝你的幫助,我還是走,我一輩子都會感激你的。”

    肖曉曉握住老吳的手激動地說。

    “哎,都是老鄉,幫助是應該的,可惜我幫不了大忙。”

    老吳不好意思地說,他一定是個非常稱職的父親。

    “那你現在打算到哪兒?”

    “走一步,看一步吧!”

    “年輕人出來闖一闖,見見世麵也好,我們工地上人已夠了,不然到我們工地找個事幹一段時間。你先在這裏等一等,我去向工頭說說看能不能將你留下。”

    “不用了,我還是走吧。”    老吳為難地說:“那怎麽行?”    “沒關係,我現在已是二十多歲的人了。”

    肖曉曉臉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自信是逆境中的興奮劑。

    “你確實要走,我也不留你。說實話,我也挺忙的,工地上少不了我。”

    老吳說完在上衣口袋裏一陣翻騰,找出一個紙條遞給肖曉曉。

    “你去找我弟弟,看他那裏能不能留下你,這上麵是他的地址,你見了他就說是我說的。”

    然後掏出二十元錢對肖曉曉說:“這二十元錢給你作車費,我這月的工資還沒發,這點小意思你就收下吧。”

    說完就塞進了肖曉曉的口袋裏,肖曉曉連忙掏出來遞給了老吳,他說什麽也不能要他的錢。

    “我不能要你的錢,你出來掙錢也不容易,我身上帶的有錢。”

    老吳執意要給,肖曉曉執意不收。最後,肖曉曉將錢偷偷地放在老吳的飯盒裏,轉身就下了樓。

    清晨的四平路路上的車又超常地多了起來,各色的車像兩條長龍盤旋在四平路上,沒有頭,也見不到尾。

    街道兩邊的人行道上來往的行人,大多都是五、六十歲的老人,有的在慢跑,有的手裏提著鳥籠,籠裏的鳥發出清脆的叫聲。在銀杏樹上也掛著許多籠,他唯一認識的是那綠色的畫眉 ,它們正歡蹦亂跳一個勁地叫著。

    銀杏樹也少了昨日的呆板,在微風中點頭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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