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為字琅江焦頭爛額無計可施時,有一天,一個來自塵世的風精靈為我捎來了我盼望已久的修狄的消息,這是多靈使讓他轉告給我的。修狄的軍馬果然糧草匱乏,難以為戰,修狄為此焦慮萬分,而朝廷已派人議和!

    這些全在意料之中,但真真聽來又覺難受,議和,那麽修狄大半年來的精心謀劃、浴血廝殺算是白費了。

    我問:修狄可好?

    風精靈猶豫了一下,告訴我:他好象是病了。他又馬上說:多靈使讓你不要擔心,說有他在,修狄一定沒事。

    代我謝他。我說。

    風精靈又道:多靈使還囑咐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再三讓我告訴你的。

    我點頭:你讓他放心,我會的。

    於是他便輕快地離開了。

    我對著他走的方向默默站著,那是去往塵世的方向,向那飛過去,不用太久就可以到達修狄身邊。

    他——病了。我對自己說:他病了。

    我呆呆站著,心思早飛過那遼遠的天際。

    但我的人仍舊呆立著,被風吹著。

    默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她拉我的衣袖,提醒我該繼續去找水源了。

    我同她再度在烈日下上路,我的心似乎已經僵硬了。

    這一次的尋找仍舊毫無結果。我卻意外地在字琅講上遊看見了遠木神君,我不知他怎麽會來這裏,又是從何而來。

    他盲著眼,神情淡漠地坐在荒敗的草叢中,似乎在聆聽風的聲音。

    我走過去,輕輕叫他:神君,神君。

    他沒有動,也沒有應聲。

    我是你點化過的黑靈蛇。

    他白色的眼珠動了動,還是沒有說話。

    默向我打著手勢,我也看見了,在他的身下有一大灘鮮血。

    你怎麽啦?我邊問邊俯下身去看鮮血的來處,發現他的雙腿自膝蓋以下被人齊齊斬斷了。

    我連忙為他止血,同時喂他服下一顆靈丹保住性命。

    遠木沒有喊疼,也沒有呻吟,仿佛這斷掉的雙腿不是他的,隻是對我輕聲說了句:多謝。

    靈丹很快愈合了他的傷口,但他再也沒辦法走路了。

    我問他:是誰害了你?

    他開始沒有迴答,過了一會才說:是她。

    誰?

    是她,不過——他停了停:我不怪她。

    我沒有再問,我已知道她是誰。

    我要把他帶迴字琅江,遠木執意不肯去。

    我不會死的。他說:我人壽未絕,我隻想再迴人世上去。

    我問他怎麽會到這裏來,他不語。

    是她把你扔到這裏,是嗎?

    他默認。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淚如雨下。我從未見過如此悲苦的哭泣,他來自開天辟地時與天同壽的神君,為的是一個乖戾嬌媚的女魅,一個讓他顛倒不能自拔,讓他甘願為她受一切苦難,放棄神位貶落凡塵的女子。而這女子,居然一劍斬斷他的雙腿,棄他於人跡難至的荒野。

    我並不恨她。他說:即使她殺了我,我也不會恨她。

    我想起一千年前九天之上的遠木,那點化我修煉的遠木,那個披著玄色披風,周身散發著神光的遠木,這個人,還是他嗎?

    他說憂曇一直不肯轉世為人,因為她有大抱負,她想做人世間主,做皇帝,可她就再輪迴千世百世,也不會有帝王之命,所以他必須幫她。她在鬼域裏呆了六百年,才等到這個大劫啟動亂世的開始,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他為她甘願受一切苦。

    他說新主入主中原已成定局,修狄是憂曇的最大敵人,他要她絕了他的糧草,卻沒有想到她居然出賣色相誘惑東海君,讓他禦水……。我驚訝地望著淚流滿麵的遠木,原來這竟是他的主意,是他為她謀劃。

    你說什麽?我顫抖著聲音問:是你……

    不錯,是我,是我一直在為她出謀劃策。遠木拭去淚淡淡地說:可這全是天意,人間改朝換代天意已定,就算沒有憂曇,修狄一樣會遭劫受難,中原一樣會江山易主,天劫誰也逃不過,你,我,一切人,全在其中……

    我真該殺了你。我一字一句道。

    遠木陡地仰天長笑:殺了我也好,免得我再為她苦……

    他眼角殘留的淚痕與這笑是那麽讓人心酸,苦,每個人都是苦的。

    我沒有拔劍,抬起手來使盡平生力氣重重給了他一個耳光。我對他道:你如果再為憂曇謀劃傷害修狄,我一定會殺了你!

    有血順著他嘴角溢出,他沒有擦,臉上的表情又是悲涼,又是淒苦。

    我帶著默飛身離開,把他拋落在荒草裏,如果沒有人發現他,他餓也要餓死。

    但我決定不再管他。

    默在跟著我走出一段路時,站住了。我弄不懂她為什麽不走。她皺著眉想了一會,取出了懷中的匕首,返身迴去,我猜到了,她是要去殺遠木,遠木已經為了那個女人瘋了,他隻要不死,還會幫著那個女人。

    我想阻止她,又沒有動,我想她也許是對的。

    但我為自己未能攔住她而心驚,我真的變了,我已不再是當初的我,我竟然縱容她去殺人,隻因那個人要對修狄不利。我這樣究竟是對,還是不對?我茫然問。這與我一向的修煉是背道而馳的。

    默很快迴來了,臉上帶著驚異,她拉我跟她一起又返迴去,遠木不見了,他,消失了。

    是誰帶走了他,方才那裏分明是沒有人的。

    驚訝之餘,卻一顆心落到肚子裏,覺得遠木沒有被殺到底還是好的。同時又有新的憂慮升起,如果我猜得沒錯,一定是憂曇又迴來帶走了他,如果那樣一切都會如默所想的,他真的是為她瘋了。

    我惴惴不安。

    我開始徹夜難眠,盡管尋找水源是那麽讓人勞累,我卻隻能疲倦,不能睡去,每每躺在床上,將到入睡時,我總被一陣陣恐懼驚動,莫名的恐懼,看不清內容,辨不清麵貌,無形無跡,總是徘徊在我床邊,隨時將我窒息。

    我不得不徹夜坐在明珠之下,或是浸在淚泉裏,這樣過了一段日子,明珠開始漸次熄滅,我的心冷了,字琅江最後的日子到了。

    我的大臣們好久沒來見我了,隻有叟佑早晚來問安,清冷的字琅江底海桃花敗得滿地都是,我每每走在這些花上,都悲傷得流不出淚。

    我的人魚使女全部夭亡,默每天為我梳妝。我不要她服侍,她執意不肯,我知她在報恩。

    最後一顆明珠熄滅的那天夜裏,字琅江失去了最後的光亮,我在黑暗裏坐著,沒有思想,也沒有感觸。

    字琅江靜到了極至,如果在這安靜中消亡了也好,鴻蒙未辟,世界就是這樣靜謐。

    就當是一場從未有過的輪迴,也好。

    水波裏忽然有了振動,黑暗裏我看不清外麵是誰,我問:是默嗎?當那人來到門口時,我驚訝得啊了一聲,起身迎過去,說:怎麽是你?

    他沒有答話,卻猛地張開雙臂將我緊緊擁在懷裏,嘶啞著聲音在我耳邊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能感到他全身冰冷發抖。

    你怎麽啦?你受傷了嗎?

    多靈使沒有迴答我,我感到他抱著我的手臂變成了柔軟的腕足,而他的身體也慢慢變樣,一會功夫他已現了原形,變迴一隻墨魚。

    他昏死在我的腳下。

    我費力地將他拖進淚泉裏,讓泉水滋養他。心撲騰撲騰亂跳,多靈使傷得不輕,那麽修狄……我不敢想,又忍不住去想,有奇冷從心房蔓延到四肢,我覺得自己的手開始顫抖。

    多靈使直沉進泉底,無力地癱軟在珍珠上,我吐出自己的靈丹,喂入他口中,除了用自己的神力救他,我沒有別的辦法,雖然這會減損我的道行。

    多靈使一直沒有醒來,他的身上始終盤繞著一股無形的戾氣,憑直覺我斷定那是屬於鬼魅的,如果有鬼魅能夠把六千年道行的多靈使傷得這麽深,那隻有一個,就是地府第三層的萬年鬼祖。

    想到那令人膽寒的萬年鬼祖,我覺得指尖都在發涼,這縱橫了萬年的惡魔,上至九天,下至幽冥,無人不知,無人不懼。他曾與夜神搶奪司管長夜的權力,夜神不是他的對手,被他用最重的鬼咒壓在西天。天帝震驚,召輪迴使查他前世今生,結果他既無前世也無來生,注定永遠是個惡魔。天帝歎息,隻說天意如此,無可奈何,終究不曾命他掌夜,隻許他在地府行走。由此,他愈發無所顧忌,竟要娶月神為妻,天帝一向不愛月神這個女兒,既不應允,也不推辭。月神為免遭蹂躪,自毀容顏,鬼祖方不再提及此事。天帝終覺愧對月神,令遠木神君收了鬼祖的魂石,令他以後有所約束。

    這個鬼祖,有誰不忌憚,不躲避,不畏懼?

    我在多靈使身旁看著他衰弱地委頓著,覺得心裏仿佛被大火燒過,我升上水麵,高聲大叫:默——默——默應聲來了,我看著眼前這道行尚淺的小童,除了她,沒有一個人可以幫我了。

    我握住她的手:你幫我,好嗎?

    她堅定地點頭,那樣稚氣的臉上呈現的果敢讓我心酸:你去人世找修狄,我想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我有點說不下去,有淚哽咽我的聲音:我不能去,多靈使受了重傷,我要救他……你明白嗎?

    默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出了行宮,我目送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迴廊盡處,覺得四周的空蕩令人幾欲死去。

    我不能再傷感,我對自己說多靈使等著我去救他,我不能再想修狄,想,也是無用,現在,我要做的就是保住多靈使的性命……

    我重新迴到泉底,多靈使還是沒有醒來,泉底的珍珠的光芒照得他的身體白得透明。我看見自己的靈丹在他腹中隱隱發紅,知道他在昏迷之中,正不自覺地吸取靈丹上的神力,稍稍安心。

    我守著多靈使,坐著,徹底的疲倦從心底湧起。我已經好多天沒有睡過覺了,盡管我是個神仙,可我也會累,也會疲憊,我慢慢躺倒在珍珠上,合上眼睛,有好多星星在我的眼前閃亮。水底那樣安靜。睡吧,我在心裏說:逃進夢裏去吧,再也不要醒來。

    於這紛亂的世界,我或許隻配做個逃亡者。

    天亮的時候,叟佑來了,當他看到受了傷的多靈使,我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絕望。他一言不發地陪我坐了一會兒,又迴去了。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告訴我,他昨晚夢到了很多的往事,他說我是個好主神,最後他告訴我,他最愛的一個玄孫今天早上死了。

    我沉默地聽著。

    我看他講完最傷心的話後蹣跚著離去,我想我會流淚,卻沒有,從那以後,我的心似結了一層膜,強硬地阻擋一切悲傷,因為我漸漸知道,眼淚是沒有用的。

    又一個黑夜降臨的時候,多靈使蘇醒了,他把靈丹還給我,任我怎麽勸說都不肯再用它療傷,他怕減損我的道行。

    他的神力幾乎喪盡,恢複不了人身,他覺得自己的本相是醜的,蜷在淚泉,不肯再見我。我不想讓他難堪,就不再進入淚泉。隔著泉水,他讓我不要擔心修狄,他沒事。

    他答應過我的,他果然做到。

    真的如我所料,是鬼祖傷了他,在鬼祖想吃掉修狄的時候,多靈使用六千年的神力化成大火燃著了鬼祖,鬼祖在用鬼咒拍了他的背心後逃走了。

    在以弱對強的時候,把自己燃成神火會增進數倍神力,但是也會重傷自己,甚至燒毀自己的元神,我知道多靈使完全可以安全逃走的。

    我始終想不懂,鬼祖怎麽會聽命於憂曇,為她效力。

    我知道自己欠多靈使的更多了。

    我無言地對著淚泉的泠泠波光,一句感謝的話也說不出。這玉石俱焚的法子太危險,萬一多靈使神壽喪盡,我又以何相贖。

    我把字琅江最後一顆靈藥投入泉中,讓多靈使吃下去。

    他能不能複元,誰也不知道,誰也不能預料,我們隻有等待,等待著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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