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陰霾暮雨天,我再度與他重逢

    這是一場戰後的廢墟,到處是血和屍體,他神情落寞的在馬上,看著兵士打掃戰場。雨淋在他金色的鎧甲上,衝刷著上麵的血跡,雨水混合著血水從他手中一柄黑色的戰刀上一滴滴滴落,此刻的他更像一個戰神。

    濃重的血腥味向我襲來,我有些發暈,我苦心修煉一千年,餐風飲露,不染血腥,這滿地的血汙讓我難以忍受,但我還是隱了身形,輕輕來到他馬前,仰視我生命的君王。

    這是他嗎?是那個在夢裏向我含笑的人嗎?是那個深情迴眸望著自己新娘的人嗎?戰爭居然會把那麽多情的臉孔鍛造得鐵一樣寒冷,把那樣溫柔的眸子點染得冰一樣無情。到這時我才深深地體會,為什麽天要用戰爭來懲罰人,戰爭竟是最殘酷的。

    有兵士跑過來為他擋雨,他低聲地傳令收兵迴營。我聽見他的聲音裏有些許疲憊。他調轉馬頭往迴走去,我默默地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我不清楚自己要幹些什麽,隻知道從此刻起,我再也不能離開他了,如果他就這麽走上一輩子,我也會跟在他身後一輩子,無怨無悔。

    多靈使在遠處看著我,沒有說話。我能感到他目光中的無奈與淒涼,可我不想迴頭,沒人能再令我迴頭。一千年長相廝守的宿願到了此刻,我隻想能在他身旁便好。我知道我漸走漸遠的身影對多靈使來說意味著什麽,不管神仙是怎樣的一種逍遙,也不管字琅江主是何等的尊貴,我全都與之別過了,也許我正掉進一場苦難中去,也許我的大劫從此開始,但我依然要走下去,因為在我身邊的是他——我的全部,我生存的全部意義。

    當天夜裏,我與他共處一室,他洗去血汙的臉在夢裏仿佛嬰兒般恬然。我想了一千年,愛了一千年的那個人,他就睡在我麵前,我恍恍然流下了淚,我們那麽近,近得我隻要稍稍抬手便可以觸摸到他,我突然明白了什麽叫幸福,幸福就是為你心愛的人守護,是能安靜地看著他的臉龐,是和他能在咫尺之間,唿吸相聞。

    我是那麽想親吻他,哪怕輕輕一下也好,但我沒有,我知道他所愛的人決不是我,他不會與愛人之外的任何一個女子親吻,哪怕是不知不覺間。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像影子一樣跟隨在他左右。

    他率領的軍隊一直向北走,路上不停地打仗。幾天之後,我明白了,這是一場收複失地的戰役,兩個強大的外族鐵騎長戈,搶占了大片領土,而我的英雄,他要帶著這支軍隊將這些失去的土地一一奪迴。

    每天清早,我望著他縱身騎上黑色的駿馬,率領大軍向前開拔,我都忍不住熱淚盈眶。天上動搖的帝星預示著人世的動蕩,預示著亂世的悲歌,而他,緊握著烏色的戰刀,微皺著眉頭,堅定而勇敢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麵,金色的鎧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渾然不知自己是個末世的英雄。

    他策劃了一次又一次成功的偷襲與攻城,當他與眾將對著地圖商討軍情時,他的麵孔上總有一種肅穆的沉靜,一種堅毅的決心。每次戰場廝殺,他的馬總是跑在最前麵,亂軍之中,他的刀似乎從來沒有力竭的時候,直接而利落地將一個又一個敵將斬於馬下。無論他受了多重的傷,流了多少血,他從來不曾呻吟,更不曾倒下。他的威武與勇氣讓人畏懼和欽佩,我曾看見敵營裏的一個精靈,本想偷襲他,卻被他的正氣神威所震懾,猶豫了片刻,走開了。

    他雖是凡人,但他的英雄氣概足以讓神仙也敬畏!

    他在軍前說:如果犧牲性命可以保衛大好河山,我願慷慨赴死!

    他的兵士被他的精神激勵,鼓舞,他們親眼看見自己的主帥浴血殺敵,百戰不殆。他們為他倍感自豪,連最懦弱的兵士在戰場上都成了勇士。

    一路行來,他成了一個神話,一個被千萬百姓交口傳誦的神話,一個讓敵軍望風披靡的神話。

    修狄的名字傳遍了四方。

    隻有我知道,當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的身影有多麽疲憊和孤單,他的傷是怎樣痛得他滿頭大汗、夜不能寐。我施展法術讓他睡過去,用靈藥為他療傷,當那血淋淋的傷口擺在我麵前,我淚如雨下,我暗暗發誓,以後決不再讓他受到一點傷害,我知道如果我破戒殺生,將會減損功德,積惡造業,但我別無選擇,我不能眼睜睜看他為人所傷,流血疼痛。如果有痛,我情願自己承受!

    我漸漸習慣了血腥的味道;習慣了看人與人互相砍殺;習慣了看滿山滿穀的屍體;習慣了看剛剛死去的人的靈魂在曠野上徘徊,然後被風吹到天的盡頭;習慣了看弟弟為兄長的亡故而流淚;習慣了看父親為兒子的戰死而號啕,我不得不用冷漠包裹自己,控製自己不為這些人悲憐、落淚,告誡自己,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每當一場激戰結束,修狄都會去向死去的兵士致禮,去安慰那些失去親人的士卒,他告訴他們,隻有把蠻夷趕出中原,我們才能得到安寧,否則,會有更多的人死去,會有更多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說這些話時,語調深沉,表情靜默,我看得出,他的心在痛,在劇烈地痛,痛裏有著憤怒,對敵寇徹骨的仇恨。

    當某一天,滿山紅葉似火般點亮我的眸子時,我才驀然發現自己已伴他走過了整整一個夏季,我仰頭看天,碧空遼遠,雲淡風清,秋天已悄無聲息地來了。我不知這場戰爭會到什麽時候停止,盡管我是修煉千年的神仙,知道這是一場亂世的開端,卻無法阻止命運對他的安排,正如無法控製命運對我的安排。我隻能在他每次發起攻擊前幫他獲取更多的敵人的情況,以便他有更準確更周密的部署,當他衝上戰場時保護他的安全,不讓那些敵營的精靈靠近他,,當然,這一切都是在他不知不覺間。

    他的兵士們發現他們的主帥越來越料事如神,越來越神勇無敵,大軍所向披靡,勢如破竹,陷落的城池,淪喪的土地一一被收迴。盡管戰鬥中依然有人陣亡,有人重傷,但兵士們都振奮歡騰,他們知道,以這樣的速度,他們很快就可以將敵人趕出中原,他們很快就可以迴家,可以見到妻兒老小,共享天倫。

    大軍向著北方前進,他要把那些異族趕迴沙漠裏去,他對他的將領們說,給那些蠻夷點顏色,讓他們永遠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這樣讓人魂牽夢係的一個人,奇異地融進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他的自信,他的威嚴,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微微的霸氣讓人仰慕敬畏,而他沉默時那種俊朗、儒雅又會讓世間所有女子為之心儀。

    他常常在燈下發呆,我知道他在想一個人,每當他想到那個人的時候,他的眼光便如水般溫柔,而我的心便如撕裂般痛。

    我常想那幸運的女子此刻的相思該怎生排遣?她會不會在燈下悄然垂淚呢?

    在連續取了兩城之後,修狄下令在客州城外的蒙山休整三天。

    當天黃昏,我飛到山上轉了一圈,山裏幽靜得仿佛時間都已停止。人間的秋色並不比字琅山差,一樣的黃葉秋荻,蓬蒿野草,幾迭飛瀉的瀑布下一潭碧清的水,漾著粼粼的波光。我忽然想到了淚泉,那遠在萬裏仙山之外字琅江底的淚泉,遲疑了一下,我慢慢除去衣衫,遊入潭中,清涼感覺刹時浸透皮膚,久違的水的溫柔重新包裹了我,我深吸一口氣,蕩進水底,似進到透明的夢裏。

    我在潭中似乎一夢百年,當我突然被某種預感驚醒,睜開眼睛,水潭邊不知何時已悄沒聲息的立定了一個紫衣女子,那是我第一眼看見憂曇——遠木神君為之顛倒難舍,不惜觸犯天條,被貶下凡的女子。

    我被她的絕美容顏震懾。

    山間變幻的霞光,嶺上遍開的秋花,以至於夕陽絢爛的餘輝都在刹那間為之失色。

    我終於明白遠木神君為什麽為她甘願被貶,甘願成為一個盲人,甘願忍受人世的淒風苦雨。

    她輕輕飄飄地立在那裏,似乎隨時可能禦風而去,神姿態度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她的美,動搖天地!

    我注視著她,她也注視著我,冷冷的,淡淡的。

    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無形戾氣直迫人心,我竟微微打了個冷戰。我不明白,她一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子怎會有如此強的戾氣,莫非她生前抑鬱成狂,死後幽怨難平,長恨難消嗎?

    清澈的潭水開始變色,片刻之間,我已泡在鮮紅的血水裏。雖然我知道這是幻象,但仍然惡心。我隨手解了她的法術,同時穿好衣服上了岸。

    我與她相對而立,她身上帶著一股如蘭似麝的香氣,我知道了她可以在光天化日下行走如常、魂魄不散的原因,原來她竟服過斂香聚魄丸。不用問,這九天之上才有的靈丹定是遠木神君送給她的,由此我也猜到遠木被貶的原因。這奇丹天上隻有五顆,天後生日神,被焚成靈灰,天帝大慟,流淚六滴,夜神用帝淚與靈灰煉製斂香聚魄丸,自服一顆,從此可在陽光下行走,餘下五顆天帝供奉於天後生前所居天台殿,遠木神君必是盜來靈藥送與憂曇,觸怒天帝,被貶凡塵的。

    任誰也過不了情關,就算他是至高無上的神。

    風揚起憂曇的發絲,揚起她紫色的衣裙,絕美的風姿讓人恍惚,讓人傾倒。

    你很美。她道。聲音冷而迷人,如同她的人。

    你也是。我微笑著答她。

    你不要再護著他。她說:你知道天意不可違,你現在是逆天而行。

    我知道了她的來意,微皺了皺眉:你在為誰說話?天帝還是那些蠻夷?

    她輕輕地笑了,傾國傾城:新主入主中原大勢已定,我隻是要你不要多管閑事,乖乖迴去做你的字琅主神。

    我搖頭:我不會迴去!

    那也隨你。她淡淡的道。轉身飄然離去,夕陽下,曼妙的身姿搖曳漸遠,一股濃濃的殺氣在她身後彌漫開來。

    我感到莫名緊張。

    我以最快的速度飛迴修狄身邊,他正在看地圖,我急惶惶落地帶起的風搖動燭火讓他警覺,他低聲喝問:誰?我趕緊放輕腳步。他四周看看沒人,又看起圖來。我見他在地圖上畫了一條長長的線,所指的是一片沙海,我找到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離大沙漠已經不遠了。沙漠的那邊是敵人的老巢,修狄的手指在上麵一下一下輕輕點著,我知道他在沉思。

    他對著地圖坐了很久,眉頭一直沒有舒展,後來他騎馬出了營。

    月色淡淡的鋪灑在山間,他放了韁繩,任馬兒任意走著,我慢慢跟在他身旁,他沒有穿鎧甲,長衫外罩了件黑色的披風,更像一個儒雅的讀書人。這是幾個月來最寧靜安閑的一刻,他就這麽信馬在山間遊蕩。漸漸的,月上中天,他在一條小溪邊下了馬,掬了兩捧水洗臉,然後仰麵躺倒在草地上,對著天空出神。

    我在他身邊坐下,他瘦了,也黑了,戰爭的風塵蒙蓋住他本來的清俊,給他的身上添了太多滄桑。隻有他的眸子還是那麽清亮明澈,如我夢中所見一般令人心動。有風吹來,林木蕭蕭瑟瑟,他輕輕的歎息聲幽幽地散在風裏,讓我的心為之一顫。

    樹林的深處有霧氣彌漫,紫色的濃霧無聲無息的蔓延到草地上空。隱隱約約的,我仿佛聽到了歌聲,惆悵而戚怨:顏色美如花,丹青畫不成,薄命如荷葉,楚楚可憐生,纖纖絕瘦影,隻為慕郎情……

    歌聲如泣如訴,哀婉纏綿,動人魂魄。隨著歌聲越來越近,一個飄忽的白色人影穿過濃霧來到修狄麵前,那是個嬌小嫵媚的女子,衣飾華美,舉止風流,我注意到她的臉色異樣蒼白,倒愈顯得眼珠漆黑靈動。

    她向修狄一笑說:你是修狄元帥?

    修狄微微點頭。

    我是來取你性命的!她臉上笑意未絕,身子倏地欺上前,兩隻手直抓向修狄麵門。修狄掌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長劍,如流星般閃爍在夜色裏。在那女子撲上來的瞬間,修狄的劍已卷起漫天劍影,淩厲的劍光裂破濃霧直刺向她的胸膛。

    女子格格笑著滑向一邊,道:你傷不到我的!身子似蝴蝶樣轉到修狄身後,探手抓他背心,我看到她五根手指枯骨猙獰,指甲泛著幽幽的綠光,恍然明白,她竟是個鬼魅,但卻不懂這鬼魅怎麽會有生人之相。

    修狄麵色凝重,長劍流水般使開,落葉在劍光中飛揚迴旋,漫天飛舞。

    林中草地上,滿是殺氣。

    我隱在一旁看著,緊握著袖裏的瞳痕劍。

    女魅身形變幻快捷無比,招招抓向修狄胸口,我知道她是要抓出他的心髒來,有一種厲鬼專食人心,以助長功力,想這鬼魅便是此類。但她始終無法傷及修狄,她似乎很忌憚修狄的寶劍,我很詫異,鬼魅是不怕利器的,除非是驅魔的寶刃,修狄的長劍雖好,卻沒有任何符咒,為何她卻如此害怕呢?

    百餘招過後,女魅忽然停止了進攻,站在兩丈開外抄手望著修狄。紫色的霧越來越濃,對麵不能視人,穿過大霧我看見她的臉上全是得意的笑,她一字一句地道:我要把你變成瞎子。

    修狄猛然循聲疾刺,劍如長虹樣向她掃去。她笑著向後飛退,如是幾次,將修狄當玩物般戲弄。

    修狄以耳代目努力分辨她的方位,臉色雖未變,汗水已涔涔落下。

    他已不是女魅的敵手。

    於是我揮掌刮起了大風,濃霧頃刻給吹得無影無蹤,女魅吃驚地啊了一聲,修狄已然飛身躍起,白光閃耀,一劍貫穿她的胸膛。

    血,鮮紅的熱血噴薄而出,宛如紅色珍珠。

    我大感意外,怪不得她如此忌憚利器,原來她竟是個活生生的人!

    我感到有些不對,卻又說不清。就在我心念一動間,從那女子張大的口中猛然竄出一個血紅的厲鬼,我大叫:小心——

    已然遲了,修狄隻來得及向旁邊躲了躲,那厲鬼已一口咬在他胸口。修狄揮劍欲斬他,長劍應物而折,斷在地上。

    原來那鬼一直隱藏在女子體內,此時他張開雙臂死死抱住修狄,同時向他心髒處狠狠咬去。

    我聽見修狄慘厲的叫聲。

    我用盡力氣擲出手中的劍,同時噴出一道真火。瞳痕劍迫得厲鬼倒退一步,鬆開了口,烈火隨即包裹了他,頃刻將他燃著,藍色的火光中,他淒慘地號哭,片刻化為灰燼。

    我一千年沒有用劍,今日破了殺戒。可我來不及多想,我隻想馬上看清他的傷。

    在轉身麵對修狄的瞬間,我將自己幻化成一個長發披垂的男子。

    修狄捂著胸口坐在草地上,血沿著他的指縫汩汩地流著,染紅了他雪白的長衫。

    我兩步奔過去,不敢看他的臉,低頭檢視他的傷口,耳邊聽他低低的聲音:多謝兄台。

    我的心酸極了,我永遠記得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多謝兄台!

    你——先不要說話。我輕輕說,聽得出自己聲音裏的哽咽。

    傷口很深,肋骨齊生生被咬斷兩根,血肉模糊,再遲些,那厲鬼便會把他的心吸出來了。

    接骨的時候,他痛得直抖,卻沒有呻吟,我的淚不停地滑落,不敢讓他看見。

    我取出丹藥撚碎,灑在他傷口上,又讓他服下一顆。過了一會,血止了,皮肉開始愈合,一柱香的功夫,已完全長好,像從未傷過一般。

    我能感到,他一直以一種非常奇怪的眼光看我,我迴避著他,怕自己的目光會泄露太多秘密。

    他沒有問我丹藥怎會如此靈驗,也沒有問我剛才的厲鬼是什麽人,我怎會燃著了他。

    當我牽過他的馬,他向我施禮道:請問兄台高姓大名?

    我遲疑了一下:字琅。

    在下修狄。

    他終於告訴我他的名字了,雖然我早已知道,可心裏還是一震。

    他自腰間解下一塊玉佩,放入我手中:這是我祖上之物,請恩公收下。

    與他指間相碰的瞬間,似乎有無數五彩光環迸開在四周,讓我目眩神迷。

    我閉上眼睛,溫潤的美玉熨貼著我的手,更熨貼著我的心,有淚慢慢溢出眼角,我輕聲答他:不必如此客套。

    他卻一定讓我收下,我悄悄拭去淚水,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看他,他也正注視著我,眼光清澈得似透明的水波,我的神思刹那迷失在他的雙眸裏,不能動,不能言語,也不能唿吸。

    瞬間凝視,仿佛早已地老天荒。

    他的黑馬在一旁打著響鼻,他說:請恩公隨我迴去,我當重謝。

    我不語,隻深深望他。

    他當我是拒絕,輕輕歎口氣。

    與我靜立了片刻,他終於上馬,走了兩步,又轉頭道:字琅兄弟,我若能邀天之幸,得再見你,一定重重謝你!

    黑色的夜裏,他的身影那麽單薄孤獨,他並不知世上到處充斥著鬼魅精靈。

    望著他的背影漸漸遠了,我突然大叫:修狄!

    他停了馬,迴頭看我。

    我要跟你走!

    他笑了,對著我笑了,笑容好似春日裏最暖的陽光。他飛快地打馬迴來,俯身向我伸出了手,我拉住他的手,縱身上了馬背,黑色的駿馬載著我和我愛了一千年的男子穿過清涼的夜風,在黑色的夜裏展開四蹄奔跑,好似穿越於時空之外。

    很多天之後的一個夜晚,修狄說:字琅,原來這世上真的有鬼怪。

    是啊。我告訴他除了鬼魅之外還有很多精靈。

    隔了一會,他問:你是神仙嗎?

    我搖頭:我隻是個懂點法術的凡人而已。

    你知道麽,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你並不是這世上的人,倒是我幾生幾世前邂逅的神仙。

    我微微地笑,心裏很暖,也很苦。

    他說:字琅,你看起來總是很不快樂。

    我說:你看天上的星星有多美!

    那時候,我已是修狄的貼身侍衛,我終於可以以一個人的身份與他朝夕相處,形影不離。他在大帳議事,我在帳外守候,他在軍前閱兵,我跟在他身後,他迴到帳中,便叫我與他同坐,他說我是他的恩人,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在他眼中,我是憂鬱的,神秘的,有著他一無所知的法力。

    蒙山休整三天,大軍繼續前進,他沒有按照既定的方向收複前方的曹掩城,而是聲東擊西,率一哨輕騎直襲西北的齊縣,在上馬之前他問我:字琅,像你們這樣會法術的人也會受傷嗎?

    我說:當然會。

    他把我留在營中,不讓我與他同行,在此之後也從不讓我上戰場,每次開戰前,他總是讓我呆在他認為最安全的地方,我一言不發聽命於他,當然,每次都隱了身形偷偷陪他去。

    戰事進行得很順利,大軍按照他的計劃一步步向前推進,彼端的敵人給他逼得窘迫不堪,節節敗退。營中將士振奮非常,照這個速度,冬天來臨之前,便可以凱旋班師了。

    然而修狄卻沒有太多喜悅,相反的,他在地圖前的次數更多了,時間也更長了。

    秋天的星空格外美麗,我常常仰望星空出神。有時他會同我一起看星星,我發現他也一直在關注著帝星,每當他凝望著日漸晦暗搖蕩的帝星,他眸子裏的眼光便讓我心痛,那是一種混合了無奈、悲痛、惆悵、驚慌與無望的目光。他在那時會顯得格外迷惘與悲愁,這在平日裏是看不到的。

    終於有一天,他說:字琅,你會觀天,是嗎?

    我啊了一聲。

    他卻沒有了下文。可我和他心中都清楚,有些問題問不問都是一樣的。

    過了很久以後,我說:明天打仗,讓我陪你去吧。

    他低聲而堅決地說不,他說字琅你知道嗎,你並不是和我們一類的人。

    那麽我算哪一種人呢?

    他想了想:是世俗之外的人,是世上沒有的一種人。你本不屬於這場廝殺的,於這凡俗,你隻應像個旁觀者……

    他停了停,又說: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你更像個要人保護的人,盡管你有著我們沒有的高強法力……

    我呆呆地看他,看他的臉在夜色中呈現出前所未見的柔和,他的眼波溫暖深沉,令我的目光不能移動。

    他抬手遙指天際一顆不甚明亮,微微泛著藍光的星星:字琅,你與那顆星最象。

    我看了一會:我有那麽美嗎?

    他輕輕笑了:如果你是個女子,會比它美上一百倍。

    我也笑了,很有些心酸。

    沉默片刻,我問了一個想了很久的問題:你的夫人,她——美嗎?

    修狄沉思了一下:確切地說,我沒有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子。

    他低沉舒緩的語音中,透露著讓人心顫的刻骨銘心。

    我把頭別向一邊,眼中發濕,如果我得他在人前用這種語氣評說,我願意為他死一萬次。

    說起來很怪。他接著說:字琅,我有時覺得你和她身上有著非常相似的東西。

    哦?是什麽?

    一種難以言說的氣息,尤其你在沉默的時候,真的很相象。

    我感到他將目光轉向我,他在看我,同時在思考:一種煙火與雲朵的氣息,飄渺而美麗……

    你說我象女人?我強笑,故意說。

    不是。他搖頭,也笑:有的東西是相通的,不分是男是女。你能說花木蘭的勇敢智慧是女人的,而飛將軍的是男人的嗎?

    我微笑。

    如果沒有戰事,沒有敵寇,我真想與他就這麽在星空下一直笑談,永生永世。

    即便如此,我也深感滿足,能在他身邊,看著他,陪伴他,我已無比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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