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二次站在字琅江邊時,我已變成了人,一個容顏絕世的女子。江水從我麵前奔流而過,我的眼睛有些發濕,恍惚中,我仿佛看見一條黑色的小蛇萬裏迢迢地趕來,滿身傷痛與疲憊,徘徊在字琅江邊,無力涉江,無可奈何的情景。一千年了,昔日的小蛇已成人,而字琅江仍是滔滔不息,一如從前,時間對它而言,昨日如今日,千年一轉眼,莫非越無情的事物越能長久嗎?

    波濤洶湧的大江突然平靜下來,一條通體透明的小船快速駛過水平如鏡的江麵向我而來,我知道那是字琅女神的水靈舟,一千年前,我便是坐了這船過江上山的。字琅女神是個優傷而嫵媚的女子,曾經為情而死,溺水之後成了字琅江的主神。她聽了我的話,知道我的修煉是為了赴一段情緣,便用水靈舟載我過江,並約定在我修成人形後,親自送我到人間世界。現在她果然來了。

    水靈舟在我麵前戛然停住,掌舟的多靈使躬身請我上船,告訴我字琅女神正在她的水晶行宮等我。

    成千上萬條銀色小魚尾隨在水靈舟後,簇擁著我們駛向水晶行宮,恭敬而謹慎,讓我吃驚。水靈舟上所有的侍者全都麵色凝重,多靈使更是一臉肅穆,他是六千年道行的墨魚精,原居東海,得了長生後,甘心為字琅女神駕舟護航、打理雜事已有三千年。

    舟入水中,四麵空明,字琅女神的行宮在水底閃閃發亮,水靈舟旁跟隨的魚兒越來越多,到了行宮前,我更為驚訝,這裏聚集的水族難以計數,場麵之大,前所未見。

    多靈使引我下舟,沿著珍珠鋪成的階梯進入宮內,殿內一片寂靜,數顆巨大的夜明珠散發著柔和的亮光,字琅女神彩衣如花,端坐榻上,正向我微笑。

    而我卻在一瞬間呆住,字琅女神滿頭青絲不知何時盡成白發,雪一樣的長發垂落她腳邊,這是神衰亡的征兆,萬物各有其壽,除天命正神外,其餘眾神都有壽盡的時候,女神至多三千年,男神可以六千年不死,所以大凡修行的都要盡力修成男身,之後再修方可長生。但也有個別求得長生之藥,便永生不滅。

    我與她相互對視,半晌,她歎道:你太美了,足以傾倒天下所有男子﹗

    我搖頭說:我隻要一個人喜歡我便足夠了。

    她含笑點頭,招手喚我到她身邊。水光靈動中,她眉宇間的一抹哀傷令人心碎。

    我輕聲說:你可以向天上司管四海的伯裁帝求長生之藥,聽說他很少拒絕討藥的人……

    她用柔美的手指撫弄著白發,淡淡笑道: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縱然長生,又有什麽趣兒?總不過是一場寂寞罷了,還不如早點了結這些無味的日子。

    一顆夜明珠無聲無息地熄滅了光芒,接著又有兩顆也熄滅了。這些奇物往往稟賦靈性,先知禍福,此時熄滅,大是不祥。

    我明白了為什麽行宮門前水族齊聚,多靈使為何麵色肅然。我望著字琅女神,不敢相信今日便是她壽終之日。

    字琅女神拉我到她身旁坐下道:我前生情死,今世緣滅,不修男身,不求長生,再過片刻便會魂飛魄散。

    她說這話異常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她清麗絕倫的臉龐仿佛字琅江上最溫柔的一朵浪花,讓人心痛。

    世人都羨神仙,神仙自有神仙的苦,非世人所能懂。

    我說:你可以輪迴轉世,再修正果。

    她笑:我三千年前為人,涉水求死,死後為神,三千年後又死,卻倦於為人,我情願散了元神,了無形跡,這才是大解脫。

    我心一震:何必如此決絕?

    我已倦了!她道:做人,做鬼,做神全都倦了。我已奏請伯裁帝,你承我之位,為字琅江主神,你性靈高明,百年之後可化男身,潛心修煉,可得永生之道。

    我大感意外,說:我不會留在這兒的,我修煉千年是為了到紅塵裏去找一個人……

    她歎氣:真是癡心人。你眼下有一大劫,若你留在字琅江,則可消災避禍,永升仙道。

    她說著話,隨手一劃,掬了一泓水光在我麵前,搖曳的光影中,字琅江上開滿了白色蓮花,淒美絕豔。她想再多讓我看到點什麽,但水光頃刻消散,原來她神力已盡了。

    她呆了呆,點頭道:是時候了﹗

    室內的明珠全在一瞬間斂滅了光芒,大殿一片黑暗,有數點眩目的銀星從字琅女神端坐的地方慢慢升起,飛旋到半空,多靈使跪伏於地,高聲道:恭送主神﹗所有水族盡皆拜倒,殿內殿外鴉雀無聲。越來越多的銀星飛升起來,在空中形成巨大的光環,光環中字琅女神盤膝靜坐,雙目微闔口角含笑,隨著光環漸黯,她身形漸淡,終於消失在黑暗中。

    行宮內外沉寂良久,無人做聲。

    幾千年道行滅於無形原來隻在轉瞬之間,不管當初苦痛怨淚有多少,至此全都完結了,再沒有前世,也沒有來生了。

    我突然感到徹骨的寒意。

    有人換掉滅了的明珠,殿內重新亮起來。

    錦榻上,字琅女神彩衣仍在,珠環玉佩間一件小小的金釵吸引了我,這是她前生投水前與那男子的定情之物,現在卻全放棄了。能為之生死的情原是可以舍下的嗎?

    多靈使輕聲提醒我,應該召見字琅江的幾位重臣。我搖頭,告訴他們全散了。

    行宮外的水族們猶豫了一會,離開了。多靈使守在我身旁,他說他要隨時聽候我的差遣。

    我不會留在這的。我對他說。

    他唏噓著搖頭說:老主神已經警示你將有大劫,你難道不信嗎?

    我不迴答他,揮手讓他退下。

    我獨自坐在字琅女神坐過的地方,對著行宮外飄移恍惚的水光出神,字琅江上遍開的蓮花在我眼前搖晃,美到極至的花朵,我會有劫難應在它上麵嗎?可字琅江上現在是沒有一朵蓮花的。

    四周靜得出奇,江麵上波濤震天,原來水底卻別有世界,這種寂靜與字琅山頂的靜不同,字琅山上再靜也會有風聲,鳥獸啼鳴聲,有流水聲,甚至花開和葉落的聲音。而這裏的靜是純粹的靜,沒有一絲雜質的靜。我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動的聲音。這裏看不見日落星空,有的是辨不清顏色的無聲的水流,行宮內外遍是珍珠寶玉,清冷的光輝華貴而落寞。我忽然明白了字琅女神的苦,她的寂寞孤單,她就是守著這樣的寂靜過了三千年,如果她得了長生,也要永遠守著這份寂靜過下去。難怪她不求長生,不修男身,不願轉世,任憑紅顏生白發,自滅了元神。

    我仿佛聽見有人歎息,字琅女神的歎息,輕輕的,悠悠的,迴繞在半空中,我茫然四顧,空空蕩蕩的宮殿,隻有我自己的影子映在巨大的水紋鏡裏。

    我知道如果我留下來,我所擁有的除了意外得來的權力也隻有孤寂,幾千年甚至上萬年永無止境的孤寂。

    而我的劫難,它正在字琅江外等我,我不懷疑字琅女神的忠告,可我仍然要去找他,為了他我已經等了一千年,就算我毀盡道行變迴一條蛇,我還是要去找他。

    美麗的人魚侍女小心翼翼的遊進來,稟告我多靈使正在行宮外等我,要載我去字琅神宮接受水族的朝拜。

    我走出行宮,多靈使駕著水靈舟正在行宮前。我從他身邊遊過,他大聲叫我:主神——

    我搖手,示意他不要如此喊我——我不是你們的主神!我從未想過做你們的主神!

    可是你的手掌上已經有了字琅主神的印記,你抹不掉的﹗

    我伸出右手,不知何時,我的掌心裏有了一朵白色的浪花,這個標誌我在字琅女神的手上看過,現在它到了我的手上。

    我不會留下來的,就算我全身都印滿了浪花,我也不會留下﹗

    我揮掌劈開水浪,向江麵上飛去,所過之處,我聽見所有的水族都在叫:主神留步——

    我不理會他們,我一千年的守侯不是為了做一個寂寞的神仙,我要到紅塵裏去,去找同樣等了我一千年的那個人。

    江水轟鳴著在我麵前讓路,無數水精靈跪伏在我腳下,看著我從容地從他們麵前飛過。

    我的前麵突然現出一片黑霧,我激起水浪想將黑霧衝散,但黑霧卻越來越濃,片刻間蔓延開來,將我團團包裹。

    我不得不停下腳步,黑霧中裂開一條晶亮的縫隙,多靈使躬身站在那裏向我說:主神,請您留步。

    以他六千年的修為,我決不是他的對手。我呆了呆,輕輕說:我修煉千年隻為到紅塵裏去,請你不要強人所難。

    我的手緊緊握住袖裏的瞳痕劍,我還從未與人動過手,但如果他不讓路,縱使不敵,我也要奮力一搏。

    多靈使靜靜看了我一會兒,黑霧漸漸散去,江水澄明如鏡,我們倆對峙的身影清晰的映在水光中,他的臉上漸漸的現出一絲難言的悲哀。我的心慢慢的變冷,我知道以他的道行決不會相錯我的,他的預感全在他的悲哀裏。

    他慢慢地後退,讓開我的去路,道:既然天意如此,便請主神去吧﹗

    一瞬間,我有些猶豫,但我還是向江上飛去,我不知道前麵有什麽磨難,但我知道他一定會在某個地方等我,因為在兩百年前他便告訴了我——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

    我看見灑進水裏的陽光隨著水波在搖晃,我鑽出水麵,春天正午的陽光一下字籠住了我,溫暖而熱烈,字琅江悠然地流淌,江畔草地上漫開著無際的野花,風輕輕地拂過我的麵頰,我第一次發現世間萬物竟是如此美妙。

    一條江豚好奇地從我身旁躍過,遊向遠方。我仰浮在波浪之間,天那麽高,那麽藍,幾絲淡淡的雲在我頭頂靜靜懸著。

    我會找到他的,我想,我們會快樂地過上幾千年甚至共求長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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