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說過亞特蘭提斯吧,止安。遠古時代最大的島嶼,一天一夜之間神秘地沉沒在大西洋深處。它在海底幾千年,所有的文明都可以消失,可它永遠不會變成海水。”

    “這沒有意義。”

    她送他到達下榻的酒店,“迴去,繼續做個好孩子。對了,把你的賬號給我,那幅畫的錢我稍後會匯到你的戶頭。”

    他沒有告訴她,他迴不去了。

    “那幅畫我是不會還給你,《我的晨曦》,那個記憶不止是你一個人的。”

    止安無限譏諷地笑。

    “我以前一直以為你是不相信我,原來你是根本不相信自己,你不信你可以幸福。”紀廷少見的尖銳。

    “下車。”她不顧車外大雨滂沱,傾過身去推開車門。

    紀廷忍耐地看著她,一動也不動。她莫名的火起,用力推了他一把,“我讓你滾下車去。”

    他依舊沉默地坐在那裏,任她蠻橫地推搡,然後在她一個無力的時候,用力抱住她。他的身上仍舊濕得厲害,隔著薄薄的衣料,那濕意迅速地傳遞給她,就像他們所有的記憶,潮濕的,黏稠的,糾纏的。

    褲子口袋裏的電話在交貼著的兩人中間震動,他摸索著接起,電話那頭劉季林的聲音無比疲憊,“止怡又進了醫院,她已經一連幾天咽不下東西了,喂了進去,又吐了出來。”

    “你知道,我幫不了她。”

    “誰都幫不了她。”

    他掛了電話,掩不住難過。止安從他懷裏掙了出來,重重靠在駕駛座的椅背上,“止怡……她有事?”

    他點頭,不想騙她,“她身體一直不好,現在更是越來越虛弱,如果她不肯放過自己,誰也沒有辦法。”他的話音落下,感覺到止安的手放到了他的手上,她從來沒有主動握過住他。

    “我知道亞特蘭提斯,至今沒有人可以證明它的存在。既然它沉沒了,還不如永遠融到海水裏。”

    他聽懂了她的意思,慢慢地拿開她的手,冷笑,“誰都沒有權利安排我應該怎樣生活,就算是你也不行。”

    她雙手置於方向盤上,專注地看著眼前的雨刮,很久之後,她聽見他開啟車門的聲音。

    在他離開之前,她說,“帶我去看看她。”

    他們迴到止怡住進的醫院是次日的下午,這也是紀廷工作的地方,止安推開病房門的時候,他察覺到了她的顫抖,

    十八歲離家後,她沒有迴到過家鄉,也沒有見到過止怡和她所有的家人。他試著抓緊她另一隻手,卻被她無比冷靜地拿開,疏離,這就是一路上她給他的惟一表情。

    病房裏除了床上吊著點滴的止怡之外再無旁人,不知道為什麽,連紀廷都覺得鬆了口氣。止安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坐到止怡的身邊,看著床上的人,清醒著的兩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即使是九年前道別的那個深夜,止安眼裏的止怡都沒有像這一刻那麽讓她心驚,她雙眼緊閉,枯瘦蠟黃得麵目全非,就像一朵本該綻放,卻忽然凋謝的花。止安莫名地想起了也是病床上的另一張枯萎的容顏,那種無法言喻的恐懼讓她如墜冰窖,為什麽每一個人都要在她麵前這樣離開?就連曾經給過她惟一親情的止怡也不能幸免?

    她的手指輕輕碰觸止怡枯瘦而插滿了管子的手背,飛快地縮了迴去,慢慢地揪住了她手邊的白色床單。沒有人作聲,病房裏隻剩下止怡輕淺到微不可聞的唿吸。

    止怡還是醒了過來。有時候紀廷也不得不相信她們兩人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感應。

    “誰?”止怡虛弱地問。

    止安沒有迴答,紀廷隻得說了一聲,“止怡,是我。”

    “你來了?”止怡露出了一個微笑,“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止安在我身邊,她問我過得好不好。我有多少年沒有見到她了?”

    “止怡你別想太多,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養好身體,你何苦跟自己過不去?”麵對這樣的止怡,紀廷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難道真的是有情皆孽,所有愛著的人都不幸福?

    “如果我不是這樣,你是不是就不會來看我?”止怡苦笑。卻忽然聽到一聲不屬於紀廷的輕微歎息,那聲歎息離她那樣近,熟悉得像是做夢,她的手本能地摸索著,輕輕一動便觸碰到另一隻手。

    “止安?是你嗎?是不是你?”

    沒有人迴答她,隻有她觸碰到的那隻手緊緊抓住她。止怡躺在床上,忽然淚如雨下,止安卻沒有哭,她隻是抓著姐姐的手,看著她流淚。

    直到淚水流幹,止怡才低聲說,“紀廷,你終於還是找到了她,也不枉費你連家連父母都不要了。”察覺到握住她的手一鬆,止怡反手抓住止安,“止安,你別走。你是我惟一的妹妹,從我有意識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最親的人,從小你就是個孤獨的孩子,以前我不明白為什麽,但總盼望著我的關心能讓你開心一點,你離開了多少年,我就牽掛了多少年。如果說我不

    愛你,我自己也不相信。然而剛才那一刻,我多麽希望我隻是在夢中見到你。原來我那麽自私,難怪老天也懲罰我。”

    “你放心,我隻是想迴來看看你,你沒事,我就走。”這是止安在病房裏說的第一句話。

    止怡擠出一個笑容,在枕上輕輕搖頭,“沒用,止安。你走了,他不會留下,即使留下了,心也不在。就像你不在的日子,我都沒有見他開心笑過。我們是親姐妹,一起長大,你比我漂亮,比我聰明,比我膽子大,什麽都比我好,我都不在乎。小的時候,你什麽都喜歡跟我爭,媽媽給我買棒棒糖,也給了你一支,可你偏不不要,非要我這一支,上了小學,爸爸給我們每人一個書包,我的是紅色,你的是藍色,你明明最討厭紅色,卻一定要跟我換,我都依你,什麽都可以給你,唯獨……”

    “是,你什麽都依我,那是因為你什麽都有,才可以說不爭。我換得了你的書包,搶得了你的棒棒糖,可我搶不到你最讓我羨慕的東西,我沒有媽媽,我的爸爸不愛我,就算我什麽都比你好,又有什麽用,他們都不愛我。”止安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這些,她明明隻是想迴來看看止怡,然而止怡的幾句話,就輕易觸到了她藏在心裏最疼的地方。

    “可是現在是你贏了,止安,你有紀廷這樣愛你。你試過永遠在黑暗中的感覺嗎,看不見周圍的一切,再美好的東西都是沒有色彩沒有溫度的,多絕望!沒有試過對吧,你的天地太廣闊了,可以活的無比精彩,你沒有他隻是遺憾,可是我沒有他,就是最後一點期盼也沒有了。”

    “我沒有跟你爭過他!”止安站了起來,“隻要你們願意,完全可以白頭到老,隻不過人不是物件,你要我怎麽讓?是我錯了,我根本就不應該迴來,不過止怡,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像你這樣。”她擺脫止怡的手就要走,紀廷攔住她,被她狠狠推到一邊。

    剛推門進來的汪帆和顧維楨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床上抽泣的止怡,趔趄的紀廷和表情古怪的止安。

    “止安,你迴來了?你們究竟怎麽了。”咋然見到久別的小女兒,顧維楨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或許有喜悅,然而當中又摻雜了太多的尷尬,還有此刻的驚訝。

    止安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地擦身而過。快步走到止怡床前的汪帆看到泣不成聲的止怡,愛女心切的她頓時咬牙叫住了已走到門邊的人,“顧止安,你究竟想怎麽樣才放過他們?”

    止安的手抓緊門把,吸了口氣,又把手收了迴來,“

    你說對了,我憑什麽放過他們。”

    汪帆氣得臉色瞬白,“你可以恨我們,止怡有什麽對不起你,你已經害得她看不見了,既然走了,為什麽還要迴來?”

    止安看著沉默的顧維楨,這一切多麽荒謬。“我就是恨你們。就算我不迴來,他們兩個也別想在一起!”

    “你恨我們?我們好歹也養大了你,你的生母呢,她連看都不看你!你現在是年輕,不過是仗著漂亮,男人都圍著你轉,可是別得意得太早,汪茗當年也跟你一樣,最後呢,連個送終的人也沒有!”汪帆半抱住止怡,對止安說完又轉向紀廷,“你就糊塗吧,病床上的這個人,是小的時候口口聲聲說要一輩子照顧的,這也就罷了,現在你竟然為了個狐狸精一樣的女人連爸媽都不要,你知不知道,你爸氣得高血壓複發,你媽就天天在家哭,有本事你就跟這她去吧,看看落得個什麽下場?”

    止安用力地拉門,第一次連門把都忘了旋開,她對著怔怔的紀廷說:“她說得有道理,也好,我給你兩條路,要麽別再糊塗,留下來好好地過你的日子,要麽你丟開所有的這些跟我走,從此再也別迴來,看看你最後會落得個什麽下場!”

    她不等他迴答,獨自一個人匆匆奔下樓,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她抬頭望著天空,害怕自己會流淚。她等待的那個人也許會追隨上來,也許不會。

    太陽快要下山了,又是一個黃昏,黃昏的後麵是漫長的黑夜,她閉上眼,仿佛又迴到了許多年前的那一天,落日也是這樣的圓,午睡後從夢中驚醒的女孩一個人蹲在她的秘密角落裏,流著淚看著黑夜慢慢地襲來,然後她聽見一個聲音說:“有我陪著你,什麽都不用害怕。”這才發現自己走得那麽急,竟然是因為不敢迴頭,害怕驀然迴首,再也找不到當初的那個少年。

    尾聲:

    他問過我很多次,那一天,為什麽要他作選擇。

    為什麽?這個問題我也曾經問過。

    止怡說,“太多個為什麽,就像我們姐妹走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為了這樣一個男人。到底值不值得?止安,在我最恨你的時候,晚上閉上了眼睛,都隻記得你是我妹妹。就當為你自己賭一個理由,為他賭一個機會,你這都不敢?”我從沒有見過止怡那樣的決然。

    “那你呢,你賭什麽?”當時我問。

    “賭我的死心”

    我不知道最後我們誰算羸誰又算輸。

    這個世界

    上究竟有沒有永不沉沒的島嶼。

    他說,有。隻要你相信。

    番外安棲之嶼

    關於“夜航鳥”,其實我最早是從止怡那裏聽說的。那時我們各自躺在相隔不到一米的小床上,房間裏熄了燈,看不見粉紅色的窗簾和床頭櫃上堆著的布娃娃,止怡心愛的金魚在玻璃缸裏擺尾、轉身、吐著泡泡……黑暗中的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他們都覺得我不會在乎這些,於是我也真的毫不在乎。

    “止安,你睡了沒?”

    我用沉重的翻身動作來迴應她,每當在黑暗裏無法及時入睡,我的脾氣通常不怎麽好,不過止怡不怕,她知道我看上去不怎麽配合,但一定會是她的傾聽者。用不著睜開眼睛,我也可以想象出她雙手抓著被頭,眨巴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的模樣——當然,那時的她還看得見。她的眼裏和心裏,都是我無法理解的夢幻世界。

    “我跟你說,今天我在書上看到有一種生活在海上的鳥,靠捕魚為生,比海鷗還要打,飛得很高,很兇猛,隻出現在夜晚和暴風雨來臨前。如果有人在黃昏看到它們出現,就一定會有大的風暴來襲。最有趣的是,它們無時無刻不在天上飛,一生隻落地一次……”

    止怡的聲音壓得很低。明天還要上學,大人們都以為我們睡下了,不能讓他們聽到這些睡前的悄悄話,雖然通常說話的都是止怡。她有時會複述一段從言情小說裏看來的愛情故事,有時會和我分享幾句書裏摘抄的“人生箴言”,有時也會說起她藏在心裏的小秘密,更多的時候是欲說還休地提起“他”。睡前這段“分享時光”裏的止怡是快樂而活躍的,一掃她在人前的羞怯和內向,雖然在我看來,那說的都是傻話。就像這個所謂“夜航鳥”的傳說,多半也是出自她白天所看的垃圾漫畫。

    “為什麽一生隻落地一次?”

    我發問的時候止怡已陷入半睡眠的狀態,大概她習慣了我在她的傻話麵前不吭聲、不迴應的態度,冷不丁聽到這樣一句迴應反倒有些意外。

    “嗯……讓我想想啊。對了,書裏說,由於大部分時間都在天上飛啊飛,這種鳥的腿已經退化得差不多了,如果他們落地,行動就會變得很遲緩,一不留神就被漁民或者別的什麽動物給吃掉了。所以它們停下來的時候,通常也是死的時候。止安,你對這個感興趣?”

    “隨便問問,睡吧。”我又翻了個身。

    止怡入夢前含糊地說:“早知道你喜歡,我會把那本雜誌

    從圖書館帶迴來。”

    喜歡?不,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在止怡看來頗具浪漫傳奇色彩的故事,在我聽來卻可悲得很。不過我什麽都沒有說。很快,止怡的唿吸聲變得平穩而悠長。她會有一個甜美安詳的夢境,簡單而善良的人配得到這些。止怡,我的姐姐,總是被保護得很好,總是被別人小心嗬護在手心,她唯一的心事也清淺得讓人一眼勘破。我知道她在想什麽,我也知道她也許是這世上最愛我的人,雖然我在想什麽,她從來不懂。她不會知道我害怕且厭惡這個“夜航鳥”的故事,一如她羨慕我什麽都比她優秀,卻不懂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從來都得不到。

    我還記得八歲那年一個暑假的午後,我偷偷溜出去和樓下的小胖子去粘樹上的知了,玩得大汗淋漓的,還得在爸媽醒來前趕迴家,假裝自己和止怡一樣乖乖在房間午睡了整個下午。我踮著腳尖走在客廳裏,低頭看到身上的小花裙被樹枝劃出了一道口子,心裏有些忐忑,這要是被爸媽看到了,又是好一頓訓斥。我不怕挨罵,甚至連挨打都不怕,但是我怕他們生氣。我希望他們喜歡我,就像他們喜歡止怡一樣,看向她的眼神裏都充滿了憐愛和溫情。為此我願意和止怡穿一樣的花裙子,綁一樣的公主頭,盡管小裙子在爬樹時總是束手束腳,綁著蝴蝶結的公主頭不知什麽時候就被我弄得亂糟糟的。爸爸麵對我時多半是歎息和搖頭,媽媽眼裏則永遠是揮之不去的冷漠。那時我隻覺懊惱,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為什麽和止怡一前一後同個娘胎裏出來,我永遠做不到像她那麽討人喜歡。

    我伸手去推自己的房門,卻聽到爸媽的房間裏傳來隱約的爭吵聲。在我的印象中,他們一直是恩愛和美的。換做止怡,這時該會識趣地躲迴房間吧,可是我偏不那樣,我做了一個讓我在往後很多年裏都感到後悔的決定,輕手輕腳地走到爸媽的臥室門口,把耳朵貼在了薄薄的門板上。

    “你也不要老是用這種臉色對她,孩子畢竟還小。”

    “孩子?誰的孩子?我隻有一個女兒,那就是止怡!”

    “可止安畢竟也是我的骨肉,我有撫養她的義務。”

    “對,那是你的義務,我也盡了我的義務。我撫養了她八年,像照顧止怡一樣打理她的生活起居,顧維楨,你還想要我怎麽樣,對待一個孽種……”

    “你小聲點,當心孩子聽見!”

    “我已經受夠了,換做你是我會怎樣?一天天看著我丈夫背叛我的證據,我告訴你,每看到她一眼,

    就好像一把刀在我心頭上紮一下。”

    “你能不能別動不動就翻出那些陳年往事,我承認是我的錯,你也答應過我們要忘記過去,好好過下去。”

    “我也想忘記,你看她那張臉,長得越來越像誰……那是我的親堂妹,我那麽信任你們……”

    他們後來還說了很多話,隻可惜我記不清了,隻知道門的另一頭一片混亂。媽媽哭了——如果我還能叫她“媽媽”的話。她的“嗚嗚”聲和爸爸掏心掏肺的安撫聲一道漸漸減弱,平息……窗外的知了聲卻依舊一陣又一陣,叫得越發空洞,讓人頭痛欲裂。

    “知了,知了……”為什麽要知道,不知道該有多好?

    我迴到自己的房間,在止怡的睡眼蒙朧中拆下了頭上的蝴蝶結,脫掉了小花裙,把他們重重甩在地板上,瘋狂地用腳踩踏在上麵,一遍又一遍。從那時我開始知道,不是我做得不夠好,而是他們恨我,從我一出生開始就錯了。可笑的雙胞胎隻是他們自欺欺人的謊言,我的眼睛和鏡子裏的映像並沒有欺騙我,隻不過他們堅持不懈地給我們如出一轍的裝扮,日複一日地強調我和姐姐是一樣的,一樣的……我也就自我催眠般深信不疑。事實上就算我再怎麽樣穿上和止怡一模一樣的裙子,扮作分毫不差的乖巧,甚至樣樣做得比她更好,他們也不會像愛止怡一樣愛我,永遠不會。

    裙子和蝴蝶結發卡被我踐踏得麵目全非,止怡也被我出格的行徑嚇得不輕。然而到了最後,我還是在止怡的眼淚中換上了她身上的那套裙子。她怕爸媽因為我弄壞了衣服和發飾而責罰我,所以把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雖然大人們都心知肚明是怎麽迴事,但是他們不會忍心違背她的好意和善良,隻會在她不注意的時候用冷冷的眼神掃視我。看吧,我就是這麽壞,而她卻總是那樣的好。

    我後來一直試圖迴想,那一天我是怎麽過來的,隔得太久遠,許多片段在記憶裏隻餘下空白,我鬧了沒有?他們有沒有教訓我?後來我又是怎樣再度溜出門的?我隻記得我穿著重新變得嶄新而服帖的花裙子,頭上綁著止怡為我綁得一絲不亂的公主頭在校園裏逛蕩。我想過要走,離開那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永遠不要再見到他們。可是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平日裏我最愛溜出去胡鬧,可是等到玩累了,我會想要迴家。現在什麽都沒了,媽媽不是我的,爸爸不愛我,我就像無處可棲的動物,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收留我。

    等到我發現自己已經走得太遠時,天已黑了下來,周圍沒有了跑來跑去

    的小夥伴,寂靜黑暗中隻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哭了。在家裏,在他們麵前,在這一路上我都忍住了眼淚,可是這時我哭得全身顫抖,說不清是怕黑,還是害怕我所不知道的未來。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紀延,他誤打誤撞地闖入我的困局,蹲在我的身邊,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卻扮作一臉的老成。他說:“妹妹,你為什麽會哭……我陪著你,什麽都不用害怕。”

    即使那時我不過八歲,我也知道他是哄我的。很早我就善於看透人們的謊言。我不認識他,他又怎麽可能一直陪著我?何況他在黑暗中強自鎮定的樣子,明明看起來比我更害怕。

    然而我沒有拆穿他。也許我願意相信他的話。因為那時我已經沒有別的可以相信了。

    他像個傻瓜一樣陪我在黑暗裏蹲了許久,直到夜風將我的淚痕繃在了臉頰上。迴去前,我騙他說我叫“顧止怡”。因為怕黑而躲在角落裏流淚,那時止怡才會做的事。我是顧止安,壞女孩很少哭泣。

    迴去後,我蒙著被子睡了一覺,假裝忘掉了這天發生的所有事。第二天早上,在樓下我又一次遇見了紀延,他驚喜地叫我“止怡”,我罵他“笨蛋”。

    後來,止怡好奇地問起了這段原由,我告訴她這隻是我捉弄一個新來的家夥的惡作劇。

    後來的後來,紀延不止一次在我和止怡麵前提起過這段“錯認”的囧事,止怡沒有否認。她微笑地看著她的“紀延哥哥”,時不時心虛地瞄我一眼,騙人的伎倆她並不擅長,好在紀延深信不疑。那時我就知道止怡喜歡他,而我呢,我想我應該依然什麽都不在乎,像以前一樣。

    十一歲,我六年級了。這時我有一個新的“發現”。每當我做錯事,或者捅了簍子,惹得爸爸大發雷霆的時候,往往才是他最在意我的時候。他有時會把我單獨留在家裏,狠狠地訓斥我一個下午。他罵我頑劣,罵我不聽話,氣得麵紅脖子粗,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我一聲不吭,冥頑不靈,心頭上卻燃燒著小小的、喜悅的火焰。這時他不會想到止怡,嘴裏雖責難,但眼睛裏隻看到我。三年的時間讓我慢慢地接受了汪帆對我的冷淡是不可能改變的現實。她不是我媽媽,我不怪她。可是爸爸還是我的爸爸,他出軌了,所以才有了我,或許這對不起他的妻子,但他一定愛過我生母,哪怕隻是很短的一段時間,這樣他說不定也會愛我,哪怕隻是一秒,這是我最自私的願望。

    期末結束前,我又一次被揪到教導主任辦公室,原因是我狠狠地揍了欺負止

    怡的隔壁班女生。教導主任要求我寫書麵檢查並且深刻地檢討,等待家長把我領迴去。我等著爸爸一邊罵我,一邊把我領迴家,一直等到老師們都下了班。紀延經過辦公室,看見了我和頻頻看表的主任,又折了迴來。他告訴主任,我爸恐怕不會來了,他在來辦公樓的途中遇見了他們夫婦倆帶著止怡上醫務室,止怡的手臂大概在隔壁班女生的推搡中被蹭破了皮。這才是要緊的事,我想,他們自然顧不上覥著臉來領另一個不爭氣的孩子。

    在附中和附小裏上學的多半是這所大學裏教師們的兒女,教導主任當然也知道經貿係的顧維楨,他了解了情況,也沒有過多地為難我,讓我念了一遍檢討書,就把我放迴了家。明知道他們一定會陪著止怡在醫務室觀察好一陣子,可是走出辦公樓時,我依然有些期待看到我爸怒氣衝衝的身影。

    紀延不遠不近地走在我的身旁,我假裝沒有看到他。他搬到這裏也快三年了,這三年裏他沒少在我眼前出現,不是和他爸媽一塊到我家做客,就是和止怡結伴進進出出,說他和顧家往來密切也不算過分。不過一如往常,我似乎很少被包括在顧家的範圍之內。有時我能感覺到他試圖改善我們之間的關係,一開始居然還想要加入我和一群壞孩子胡鬧的行列,發現自己根本不是那塊料之後,又時常找些有得沒得的事跟我套近乎。可惜我不是止怡,我才不要什麽肉麻的“哥哥”,更不需要一個黏糊糊的跟班,因此我很少搭理他,我要他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

    他訕訕地跟了我一路,似乎不好意思靠得太近,卻也沒有被我甩開。快到家屬區的時候,他心中大概有了定論,才一把攔住我說:“你的腳到底怎麽了?”

    我知道他想說什麽。揍隔壁班那個女生的時候,她踢我小腿那一腳也不輕,加之在教導主任辦公室站了一個多小時,走起路來難免有些不順當,我不想被人看出來,可他偏偏多事。

    “滾開,要你管!”

    我的惡聲惡氣顯然讓紀延驚訝且尷尬。其實我何嚐不知道他沒有惡意,不該把火撒到他身上,但是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堵在我胸口,正無可排遣,他非要撞上來。

    一絲紅暈爬上了他的耳際,我知道他臉皮薄,既然這樣就該趁早識趣離我遠點,可他竟不依不饒地擋在我前麵,見我拒絕迴答,幹脆蹲下來看我的傷處。我穿著校服長褲,一邊褲腿上有鞋印,他想要拉起這個褲腿,被我慌忙中踹了一腳,不輕不重地正中胸口。他晃了晃身子險些跌坐在地上,幸而用手撐住了地麵,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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