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安離家後,猶如斷了線的風箏,從此再無音信,顧維楨也著急過,找尋過,可是類似的尋人案太多了,在派出所報了案,猶如石沉大海,報紙上也刊登過一段時間的尋人啟示,終究沒有消息。認識顧家的人也大多不知內情,隻知道一夜之間,花一般的雙胞胎女孩一個失明,一個銷聲匿跡,不由得紛紛歎息。隻是在人們印象中,止安是野慣了的性子,什麽事都敢做,哪裏都感闖,這樣的女孩有什麽不安分的舉動,雖讓人意外,然而仔細想想,也在意料之中,所以大家更多的是惋惜止怡,這樣溫婉可人的豆蔻少女,竟然應為這樣的一起突發事故終生不得再見光明,委實是件再殘忍不過的事情。

    當日肇事的麵包車司機也找到了,並沒有費太大的周折,那司機是一個食品批發商聘請的臨時工,每天都會定時兩次地學校飯堂運輸貨物,一個老實憨厚的中年男人,平時工作也算盡心,隻是有個喜歡吃飯時喝點小酒的習慣,為此也不止一次被老板訓斥過,然而那天晚上他喝的多了一些,在校園裏拐角的轉彎處沒有控製住車速,不期然迎麵看到跌坐在路上的止怡,大驚之下手腳失控,竟然錯踩油門衝了過去,結果才闖了大禍。出事後,他受的驚嚇不亞於任何人,並沒有逃離現場,隻是呆呆地跟紀廷和止安一起等待救護車和交警的到來,隨後便被拘役。顧家當然對他恨之入骨,他的一時麻痹和大意讓無辜的止怡終身殘疾,更讓他們整個家都遭受了巨變。止怡剛醒過來不久,相關部門對這起交通事故的判定也有了結果,該司機因酒後駕駛,導致他人重傷,在事故中負主要責任,被判賠償受害者人民幣十五萬元,如無力賠償,則判處有期徒刑徒刑三年。

    那司機家有在農村的年邁父母和一對幼兒,妻子沒有工作,他是家裏的頂梁柱,如果他一旦入獄,整個家庭便完全喪失了支撐力量,然而,十五萬對於這個家庭來說何止是一筆天文數字,可以說,這個事故對於他家來說,也意味著一場滅頂之災。他的妻子變賣了在城裏惟一的房產和家中所有值錢的物件,鄉下的老父老母也賤賣了田產,借遍了能借的親戚,也不過是湊到了十萬多一點,再也無力籌集多一分錢了,而他在肇事後也立即被那個食品發商炒了魷魚。萬般絕望之下,他的妻子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趕到了止怡所在的醫院。當時止怡剛剛脫離重症病房,顧維楨和汪帆將那女人攔在了病房外,她哭著懇求顧維楨夫婦的原諒,描述了家裏的困境,再三央求能否暫時緩交那餘下的五萬元,隻要她丈夫免於牢獄之災,他們一家不管吃再多的苦,也一定會將剩

    下的錢還上。

    顧維楨夫婦並非冷血無情的人,然而,最心愛的女兒現在還虛弱無比地躺在一門之隔的病床上,等待她的也許是一輩子暗無天日的生活,這一切都來自於那個司機的酒後大意,讓他們如何平息心中的狠。所以,當時,那女人一邊哭訴,汪帆也一邊流淚,末了,她隻對那女人說:“我不在乎你們能不能還清剩下的錢,因為多少錢也換不迴我女兒的眼睛,她才剛十八歲,你丈夫的一時大意毀了我女兒的一生!你讓我們慈悲,可是誰對我們慈悲?不過是三年的牢獄,實話告訴你,我恨不得他在牢裏一輩子!”

    她的話讓那個女人徹底絕望,無奈之下,哭了一場,隻得認命離開。等到顧維楨夫婦倆迴到病房,隻見止怡閉眼睡在病床上,仿佛熟睡模樣,枕巾上卻濕了一片。

    那個傍晚,顧維楨和汪帆都陪護在止怡床前,一直緘默的止怡忽然開口說道:“算了吧,媽媽。”

    汪帆當時一時沒有領會女兒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裏的意思,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白天的事情你都聽見了?”

    止怡沒有迴答媽媽的話,她隻是說,“就算那個人坐一輩子牢又怎麽樣?止安可以迴來嗎?我的眼睛可以重見光明嗎?媽媽,恨他也不能讓我們好過一點。”重傷未愈的她聲音尤是有氣無力地,但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清楚楚。

    顧維楨和汪帆俱是不語,止怡仿佛無力再說話,但臉上卻寫著哀求,顧維楨夫婦看到她的表情,又是心痛又是傷心。“止怡,你這孩子,什麽事都為別人想,可是誰來為你著想?”汪帆抓著女兒的手搖頭。

    止怡卻反手摸索著迴握媽媽,“我有你們,媽媽,恨他們也於事無補,就當為我積福吧……”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汪帆紅著眼,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反倒是一直沉默著的顧維楨開了口,“既然這樣,就依了孩子吧。那個司機也不好過,算了吧,何必為已經無可挽迴事傷神,止怡還年輕,今後的路還長,我們更多的應該為她的將來打算。”

    既然商定,當晚顧維楨就給那個司機的家裏打了電話,電話那頭自然是如蒙大赦,感激無比。直到四年多後,那家人才將餘下的賠款償清,但是他們感激顧家的寬恕,每逢佳節,都會給他們打來電話或親自登門問候,顧維楨夫婦也無意接受他們的感激,麵上總是淡淡的,止怡也從來不肯出麵見那家人,對於她來說,忘記那段過去,重新安排她接下來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止怡從醫

    院迴家後,眼睛是無力迴天了,由於手腳都有外傷,接著便是漫長的複健和適應失明的過程。汪帆本身的學校的校醫,在她的照顧下,止怡底子雖然不好,但是也在慢慢地複員,紀廷也盡可能地抽出時間陪伴在止怡的身旁。

    對於失明的人來說,成年後的失明遠比自幼看不見的人要痛苦得多,因為他們看見過斑斕的世界,麵對黑暗對於他們而言要更加殘忍。有時汪帆也不知道止怡心裏是怎麽想的,因為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她在那一次長久的沉默結束後,仿佛已默默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突如其來的變故和傷病讓她一夜之間長大了很多,誰都沒有想到,一向柔弱的止怡盡然也會那麽堅強,就連汪帆也自認不如。

    最初的日子是艱難的,高中是畢業了,但大學的生活卻隻能放棄,看著自小一起長大的同學玩伴紛紛走向各自的大學,顧維楨和汪帆總是盡量避免在止怡前麵說到這些。對於父母的小心翼翼,止怡自然也有所察覺,她淡淡笑著對父母說,其實對於學業,她本來就不是個有天分的人,對升學也並沒有他們想像中那麽希翼。她更頭疼的是必須要開始適應全然是黑暗的世界,複健,摸索著行走,在茫然中辨析方向,學會用耳朵和雙手代替雙眼……開始的時候她總是不停地摔倒,即使在家裏,生活了十八年,原本以為閉著眼睛也能來去自如的地方,真正看不見的時候,卻也成了原始叢林一般,一個人的時候步履維艱。

    她摔倒了以後,好幾次身上磕得青青紫紫,怕父母擔心,總是咬牙忍住疼,不肯出聲,可汪帆卻通常是從家裏打翻東西的狼藉痕跡得知發生了什麽,掀開她的衣服,看見到處的瘀傷痕跡,心痛得無以複加,迴過頭來,反倒是止怡在安慰媽媽,說沒事的,不要難過。

    從此以後,汪帆采用了紀廷的建議,把家中所有不必要的陳設一概摒棄,剩下的簡單必須的家具也基本上采用圓滑柔軟的材質,實在避免不了的棱角也都用海綿和布包裹了起來,盡可能地讓止怡在自己的家中行走方便,即使跌倒,也不至於傷得太厲害。

    就像止怡說的,即使她是個比較笨的孩子,但是她比別人多吃點苦頭,慢慢地,總會有適應這一切的一天。出院半年後,她開始可以在家裏自行走動,基本上生活可以自理,顧維楨給她請了一個盲文的教師,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子,經驗豐富,人也和藹,每天下午到家來輔導,止怡也開始學習著用雙手,而不是雙眼來接觸文字。這個時候,她堅持不再需要媽媽頻繁地請假在照顧自己,在她一再的堅持強調和保證

    後,汪帆無奈之下重新開始正常的工作,好在正如止怡說的,她已經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她一個人在家裏,倒也安然無恙。

    這時,陪伴止怡比較多的人反倒是紀廷。他們兩家本來就離得進,又慣來親密,紀廷更是醫科生,除了正常的學習生活時間外,他大部分的閑暇時間都用在陪伴和照顧止怡上。開始的時候,顧維楨有些為麻煩紀廷而感到有些過意不去,直到有一天汪帆在書房門口處拉著他,悄然地示意他看書房裏一起相伴學習盲文兩個人。坐在紀廷身邊的止怡,笑容是那樣溫暖安詳而有甜蜜,久病的臉上仿佛又充滿了神采,這樣的快樂即使在父母陪伴時也未曾有過,那份少女的心事昭然若揭。

    顧維楨這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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