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是一麵鏡子,從中可以看到自己。而同學們的留言,更像一麵多棱鏡,讓我看到了自己不同的側麵。

    有人說我熱情爽朗瀟灑自信,也有人說我聰慧能幹成熟穩重;有人說我談吐不俗坦率真誠,也有人說我美麗高傲冷若冰霜。

    不錯,我這個人身上有許多自相矛盾的地方。特別是從低年級到高年級,自覺性情有了很大的轉變。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喜歡形影相吊、特立獨行地生活。我一點也不怕孤獨,甚至頗能享受獨處的美妙。

    閑來無事的周末,我喜歡一個人逛街,看電影,或者在圖書館的期刊閱覽室裏泡一天。

    天氣好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去爬學校附近的山。

    記得有一次爬山,天公突然不作美,下起大雨,地變得很滑。我不甘心就這麽打道迴府,就租了一匹馬騎著上山。當時感覺很新奇很有挑戰性,但後果也很嚴重,迴學校就感冒發燒,在床上躺了兩天,連下床吃飯的力氣都沒有。

    周圍的很多人因為寂寞而拍拖,因為怕遺憾而交男女朋友。甚至有這種論調,說大學四年不戀愛一次就是浪費青春。誠然,我也覺得大學是人生最為美妙的一個階段,沒有一次戀愛的經曆實在可惜。可是,我不認為與人拍拖就是在戀愛了。

    我那時候大概是中《簡愛》的毒太深,特別迷戀精神上自由平等的愛情,覺得那才是真正不朽的愛情。

    我堅信愛情中必須有高於現實生活的形而上的部分,戀愛的首要是精神的交流,在經過柏拉圖式的純粹的心靈溝通之後,如果彼此能夠完全接納對方,才可以全身心投入地去相愛。找個男朋友還不容易嗎?但互相欣賞,相知相惜的精神伴侶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覺得自己在本性上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而非現實主義者,我把期待的感覺看得比當下的享受更美好。我相信上帝終會眷顧於我,我願意等待。

    在人與人的關係上,我是一個非常敏銳的人。別人喜歡我,我很快就能感覺到,一旦我有了察覺,我便與之拉開距離。對於收到的求愛信,我也是溫和而堅決地迴絕,並且刻意迴避與對方接觸,讓其知難而退。

    在情感上,我抱著寧缺勿濫的宗旨。除非自己動了心,我是絕對不會將就著接受別人的感情的。

    但是,j卻與眾不同,他身上有某種東西,讓我覺得熟悉而親切。當我們有了機會單獨相處後,我更深地體會到j和我有許多的共性。我們兩個都有很多的無聲語言,我們呆在一起,氣場非常和諧。我們可以長久地什麽話也不說,卻一點也不覺得不自在,反而感到非常的舒服自然。

    這是兄妹之情還是所謂的愛情呢?我不知道。我在小說裏看到的真正的愛情都是驚天動地不顧一切的,而我的情感似乎還遠沒有這麽強烈。

    是他不夠吸引我嗎?不是,他是迄今為止最合我心意的男生了。那麽是什麽讓我的情感停滯不前呢?難道是我自己內心對親密關係的那種不安全感在作祟嗎?

    是的,j之所以讓我覺得那麽熟悉,是因為他的陰鬱氣質。他讓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父親,我小時候那個好的父親。正是這一點吸引我去靠近他、了解他、關心他。

    但也正是這種相似性讓我內心非常的忐忑不安,我本能地感覺到j的性格裏也有著乖張的一麵。我擔心一旦他不開心時,他的脾氣會非常的可怕。那種爆發力,具有強大的毀滅性,會使一切柔情蜜意灰飛煙滅的。而我,需要的是和風細雨,我既不能承受呯砰摔打所帶來的膽戰心驚,也不能容忍那種陰沉不語所帶來的逼仄感。

    也許正是這種隱憂,讓我在潛意識裏壓抑自己的情感,讓理智左右自己的行為。我清楚地知道,我寧願選擇長長久久淡淡如水的友情。畢竟,能找到這麽一個脾胃相投的朋友已屬不易,我非常珍惜。

    那天早上,我胡思亂想之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上午。中午起來匆匆用了午餐,就和同寢室的女同胞們一起收拾行李。

    我們把箱子裏裝不下的衣物放在床單上,打算用繩子捆成包裹。可我們幾個女生怎麽都沒有力氣拉緊繩子,包裹老也捆不成形。正在犯愁,外班的一個男同學在對麵寢室幫他們班女生捆好包裹後,來我們寢室來問要不要幫忙。我們像見到救星一樣,請他進來。

    幾個包裹捆下來,他的手上都拉出了血印子。我們與他雖同專業但不同班,所以並不相熟,記憶裏我甚至沒有和他說過話。但他雪中送炭,不遺餘力、不計迴報地幫助我們,讓我們好生感動。

    我一直很欣賞那種老天下之老,幼天下之幼,心中有大愛的人。我覺得這種人是真正的紳士,是真正的男子漢。

    我暗地裏很希望j也是這樣的人,希望這時候主動來幫助我們的是j.我心裏又為j辯解,也許j內心是有大愛的,他不常助人,是他靦腆的個性阻礙了他。

    終於,除了床和吃飯洗漱的家當,其他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累了一下午,肚子好餓。我端著飯缸到食堂去。正是晚飯時間,食堂裏坐的都是畢業生。大家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抓住最後的機會喝幾杯。

    我也被同學們拉過去喝酒,這人敬一杯,那人碰一杯,我不知不覺喝了很多。我酒力欠佳,幾杯酒下肚,就已經手腳發軟,心裏酥酥的了。

    告別同學們,我飄飄然迴到寢室,猛然想起還有一事未做。

    我打開抽屜,拿出j的留言紙鋪在桌上,從包裏取出鋼筆,開始醞釀情緒。

    我忽然想起前不久看過的電影《滾滾紅塵》裏的主題歌“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少年不經事的我,紅塵中的情緣隻因那生命匆匆不語的膠著,……於是不願走的你 要告別已不見的我,至今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跟隨我倆的傳說。”

    這首歌在這種時候想起來,格外讓人覺得憂傷。人生就像一趟旅遊列車,人們上上下下,在我們身邊與我們結伴同行的人在不斷地變化著。隨著時空的流轉,無緣再續的情感總將會隨風而逝的吧?縱有千般不舍萬般不願,世間種種最後終必成空。

    帶著不盡的惆悵,我揮筆在留言紙上寫下了這首歌,貼上預留的照片,我匆匆下樓去。

    到了男生宿舍樓下,隨便叫住一個認識的男同學,請他上去幫我把叫j下來。

    很快,j下來了。他對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我點頭答應,跟著他往外走。

    我們穿過校園往江邊走去。我腦袋有點昏沉沉的,深一腳淺一腳,像踩在棉花上一樣。j看著我的醉態,嘴角浮出一絲笑意,似乎覺得很有趣。

    到了江邊,我們找了片空曠的沙地,準備休息一下。沙是濕的,j脫下他的涼鞋,放在地上,讓我坐在他的鞋上。

    江水嘩嘩地拍擊著江岸,偶爾有油輪的汽笛聲劃破黑夜。滿天的繁星頑皮地閃爍著,皎潔的月光溫柔地灑在我們身上。真美啊!

    我們並排坐著,誰也不開口說話。他用手指在沙地上寫下我的名字,然後躺了下來,兩手交叉放在頭下,仰頭望著天空。

    我忽然很想唱歌,於是,我輕聲唱了起來。把這幾年我會的歌一首接著一首唱了個夠,心裏覺得好暢快啊!

    j安靜地聽著,我不唱了,他才說“你還會那麽多歌啊。”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一躍而起,在我麵前蹲下,把周圍的沙刨起來堆在我的腳上,一會兒我的腳就被埋在尖尖的沙堆裏了。我一翹腳,沙就散了。他又繼續堆。我又一翹腳,推散了沙,他又堆。他樂此不疲,我最後隻好投降,不再動了。

    他似乎滿意了,退後兩步,把手支在地上,四肢著地,學著猿猴的樣子在我前麵跳來跳去。看著他又笨又傻的樣子,我忍不住樂了。他見我很開心,越跳越起勁兒。

    一向沉穩的他突然像孩子一樣頑皮,也勾起了我的童心。我抓了些沙捏成沙球,向他擲去,他一閃,沒打著。我迅速又抓把沙打過去,他沒躲過,然後假裝中彈一樣倒在地上。

    他爬起來也抓沙向我打過來,我們就這麽玩起了沙仗。他很注意,每次都把沙扔得很低,避免飛沙傷到我。他越來越靈活,我漸漸打不到他。我急了,撿起他放在地上的鞋,作勢要甩到江裏去。他一點不慌,還逗我“用力點,距離有點遠哦。”我氣得把鞋朝他擲過去,他嗬嗬笑起來。

    江風吹著有點冷了,我們拍掉身上的沙,起身離開。

    距離校門不遠處有個車站的候車室,是個像小房間一樣的半封閉空間,j說想在那裏休息一下。他大概太困了,竟然在石凳子上躺下就睡著了。

    我玩興奮了,沒什麽睡意。坐著休息了一下就往學校的大鐵門走過去。大門關著,但上麵的小鐵門沒鎖。我推開小門,站在鐵門上東張西望。學校很安靜,路上也一個人沒有,我卻不覺得害怕,隻覺非常奇妙,有點煢煢獨立於世的蒼涼感。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看到j站了起來,走出候車室,站在那裏東張西望,動作明顯有些慌亂。我嘿嘿笑起來,他聽到了,氣急敗壞地走過來,抱怨我說“怎麽一個人跑了,嚇我一跳,出了事怎麽辦?”我嗔他一眼,說“我又離得不遠,能有什麽事。”

    天快亮了,大概六點了吧?我們進了學校,迴宿舍去。這個門是離我們宿舍最遠的一個門,我們要經過文科區,學校行政區,才能到理科區。

    在路上,j突然對我說“我不想把我的吉它帶迴去了,給你吧。”我隨口答道“我自己有把吉它,要你的幹什麽?”j不再吱聲了。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兒,j怎麽突然提出給我吉它呢,他是什麽意思啊?但看他沉得能滴出水的臉,我沒敢開口問。

    路過係上的時候,我們去問門衛借板車。我們和門衛說好七點鍾j來推板車,我們用過之後j再來還車。

    出來後,我好像覺得分離實實在在擺在麵前似的,腳步變得好沉重。

    和以往不一樣,這次,j一直把我送到了女生宿舍門口。我正要轉身進去,j把我叫住,指著我的手說“我的留言紙你還沒給我呢!”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我的手,哎呀,留言紙已經在我手上被捏得皺皺巴巴的了。

    我把紙遞給他,他打開了看了一眼,神情一下變了。他緩緩抬起頭,眼中充滿霧氣。他定定神,溫柔地對我說“迴去休息一下,等會兒我來送你。”

    迴宿舍洗漱了一下,把用具放到桶裏蓋上,用網兜裝好。然後爬上床,把床上的所有的東西都丟到桌上,再下來把它們卷好了塞進最後一個留著空間的行李箱裏。迴頭看著床隻剩下光光的木架子了,我的心也變得空蕩蕩的。親愛的床啊,永別了!

    快到7點,和寢室裏還躺在床上的室友一一道別後,我把行李一件件拎下了樓。一會兒,j就拉著板車來了。我們把行李放上車,然後拉著車到男生宿舍樓下裝上和我同行的l的行李,往長途車站去。

    l在前麵拉著,因為一路都是長長的緩坡,所以他一點也不需要用力,隻需要掌好方向就行了。

    我和j在車後慢慢走。去長途車站要經過市區,街上還沒有什麽行人,路邊的大廣播裏在放著鍾鎮濤的歌“不知道你現在好不好,是不是也一樣沒煩惱,像個孩子似的神情忘不掉,你的笑對我一生很重要。……”

    j故作歡快地對我說“聽到這首歌沒?就當是我給你點的了。”我側過頭看他一眼,心情低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到了車站,他們兩個把行李放上了長途車。離發車還有些時間,我們在候車室坐著等。l借口去買點早餐,離開了。

    j坐在我對麵,他問我“你能看到我的眼睛不?”雖然今天他意外地戴著眼睛,但我能透過鏡片看到他的眼睛是紅紅的。我不想讓他尷尬,就假裝說“看不到。”他笑了笑,點著頭說“那就好。”

    一會兒l迴來了。j起身說他迴去了。我送他出了車站,往來的路上又走了好長一段。他停下來,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盒磁帶和一封信,遞給我說“待會兒再看。”

    我伸手接過來。磁帶是張學友的專輯《似曾相識》。見到這幾個字,我忽然覺得鼻子發酸,趕緊把頭低下。

    j輕聲說“你迴去吧,我看著你走。”我堅決地搖搖頭,說“你先走,我在這看著你。”

    j見拗不過我,歎了口氣,轉身拉著車往坡上走去。我的眼淚再也按耐不住,刷刷地流了下來。在淚眼模糊中,我見他在轉角處停了下來,迴頭朝我望望,然後轉身消失不見了。

    我擦擦眼睛,看他給我信。信封並未封口,我取出信紙,展開來看。紙上的字比往日的大而潦草,信紙好幾個地方都有皺痕,墨跡也發散開了,依稀覺得是被水浸濕過。

    “綺:

    我剛剛在你的窗下叫你,你不在,看來上帝也不總是與我同在的。

    下午和一幫男生去喝酒,去的我們上次吃飯那地方,喝的白酒,現在頭還沉甸甸的。

    綺,我現在非常後悔,我們那天應該喝白酒的。白酒有的時候是好東西,喝了以後可以讓人忘掉種種的現實眼下,不用考慮那麽多的將來,讓人不再逃避,敢於正視自己的感情。

    綺,一想到我們即將天各一方,我就心如刀絞。

    綺,難道我真的再也見不到你了嗎?我是否將永遠隻能懷念你的微笑?

    一低頭的溫柔,我會記下!

    你的鬼哥

    1991年7月3日

    綺,這是昨天寫的,考慮再三決定給你。雖然一切都已太遲,但我還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

    我止住的淚水再次流淌下來。這一刻,我心中給自己築起的堤壩徹底地坍塌了。

    就要發車了,我趕緊收好信,轉身迴車站。在路上我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淚水,不希望被人看到我的脆弱和傷悲。

    發車的時間終於到了,車緩緩駛出市區。我迴過頭,戀戀不舍地往學校的方向望去。

    good bye, my dear university!

    good bye, my dear ssmates!

    good bye, my dear brother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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