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安沈芷的心,沈千塵特意陪她用了晚膳才返迴承光殿,這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月上柳梢頭。


    漆黑的夜空中,月牙如鉤,散發著銀色的幽光,夜色朦朧,蟬鳴陣陣。


    沿途走來,道路的兩邊掛著一盞盞燈籠,遠遠地望去,宛如點點螢火。


    沈千塵一迴到承光殿,驚風就告訴她,顧玦已經迴來了。


    沈千塵精神一振,風風火火地衝進了書房。


    “九遐!”


    一進屋,她就聞到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以及丹青的氣味,鼻尖動了動。


    顧玦就站在書案後,執筆揮毫。


    他已經沐浴更衣,一頭烏發以絲絛鬆鬆地半束在腦後,身著寬大的月白道袍,渾身上下散發一種慵懶愜意的氣息。


    隻是看著他,沈千塵的心就會靜下來,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心口似乎被什麽東西溢滿似的。


    顧玦聽到了有人進屋的動靜,放下了筆,對著沈千塵招了招手,柔聲道:“我剛畫了一幅畫,想看嗎?”


    他的笑容如夏夜的涼風輕輕柔柔地拂了過去。


    畫?!沈千塵的眼睛霎時亮了,想起了白天說好的事:“你畫好了?!”


    她迫不及待地走到了他身旁,與他並肩而立,欣賞起眼前這幅墨跡未幹的水墨畫。


    畫中的場景很熟悉,正是他們白天采花、采藥的地方。


    比起十三歲的顧玦,這幅畫的技藝自然是更嫻熟也更遊刃有餘,兩幅畫顯露的意境也大不一樣,如果說他十三歲時畫的那幅畫代表了少年的恣意與疏狂,那麽,眼前這一幅展露的就是一種風雨無懼的從容不迫。


    沈千塵的目光最後凝固在畫紙右下角那一黑一紅兩匹馬上,唇角翹了起來,就仿佛畫中的這一刻就是永恆。


    “明天我來把這幅畫裱起來!”沈千塵笑吟吟地說道。


    他來畫,她就來裱,夫唱婦隨。


    沈千塵又細細地賞了好一會兒畫,發現了一處缺失,對著顧玦招了招手:“你沒落款!”


    顧玦執筆落了款,沈千塵自告奮勇地幫他在畫上蓋了印章,總算是滿意了,便想起了心頭的那件正事。


    她拉著顧玦的手走到窗邊坐下,撒嬌道:“九遐,你幫我查查裴霖曄吧!”


    上個月在沈宅,沈千凰跟她說了裴霖曄去提親的事,當日沈千塵迴宮後,就把這件事告訴了顧玦,所以顧玦也是知道的。


    顧玦看沈千塵心情不錯,約莫也能猜到沈芷那邊也許有什麽好消息。


    他笑道:“你想知道什麽?”


    沈千塵覺得顧玦對裴霖曄的了解肯定比她多,想了想,道:“那就從裴家說起來吧。”她依戀地依偎在他的肩膀上。


    顧玦一邊溫柔地摸著她的頭發,一邊就說起了裴家的事。


    裴家是武將世家,從裴霖曄開始往上五代皆為武將。


    裴霖曄的父親裴廷煬是正三品的昭武將軍,現在鎮守幽州。裴霖曄是他的長子,五歲喪母,後來裴廷煬為妻守孝一年後,就娶了穆國公夫人的表妹夏氏為續弦。


    裴家上下還算和睦,夏氏後來還給裴霖曄添了二弟二妹,家中另有庶子庶女各兩名,皆已婚配。


    說完了裴家,顧玦又開始說裴霖曄這個人:“裴霖曄在北地時就潔身自好,也沒什麽酗酒、賭博的不良嗜好,他為人沉默寡言,細心謹慎,有勇有謀,在北地也立了不少軍功……”


    “從前在北地,也不乏有人給他做媒,不過,他都拒絕了。”


    說到這裏,顧玦忽然想起了幾年前唐禦初一次醉後曾戲謔地對著裴霖曄說:“老裴,你這個人啊,實在是太悶了,將來誰嫁給你,肯定要悶死!”


    顧玦一般不管下屬的私事,除非對方求到他這裏來,所以他從來沒勸裴霖曄早日成家,也從沒問過對方為何不成家。


    此刻他再聯想裴霖曄多年不娶,約莫也能猜到是為何了。


    沈千塵在顧玦的肩頭蹭了蹭,聲音又嬌又軟:“那就是說,裴霖曄這人還不錯嘍?”


    “是不錯。”顧玦意味深長地含笑道,“是個有心人!”


    沈千塵先是“嗯”了一聲,跟著笑眯眯地又道:“肯定比不過我的九遐!”她的嘴巴甜得像是抹了蜜似的。


    顧玦很是受用,俯首在她的唇角親了一下。


    誰也比不過他的小姑娘!


    顧玦默默地在心裏算時間:快了,距離她及笄已經不到二十天了。


    他的瞳孔在燭光的映照下像是蕩漾著金色的流光,連眼睫上都仿佛跳躍著細碎的光芒。


    說曹操,曹操就到。


    這時,江沅來稟說,裴霖曄來了,於是顧玦就直接讓他進來了。


    裴霖曄身著一襲大紅色蟒袍,身形挺拔,眉目堅毅,忙碌了一天,形容間卻不見絲毫的疲憊。


    從他身上沾染的些許草屑以及皂靴上的泥土來看,十有八九是剛從獵場出來。


    沈千塵上下打量著裴霖曄,仿佛要把他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地全看透了似的。


    裴霖曄自然也看到了她,神色如常地給二人行了禮,也不贅言,幹脆地稟起了正事:“九爺,朱永追著幸存的三匹狼找到了狼窩,發現狼窩裏被撒了一種藥粉,還有被斬殺的一頭母狼以及兩頭剛足月的小狼崽子。”


    “狼窩裏的就是這種藥粉。”


    裴霖曄從袖中拿出了一個紙包,呈給了顧玦,油紙裏包了半個指甲蓋的褐色藥粉。


    顧玦把紙包交給了沈千塵,沈千塵看了看那藥粉,又嗅了嗅氣味,就確認了。


    她點點頭,表示這就是西越草。


    結合現有的這些線索,顧玦和沈千塵已經能大致想明白了前因後果——


    某個人今天去那個狼窩殺了母狼與小狼崽,還給頭狼下了西越草的藥粉,激發頭狼的仇恨與血性,並引導那匹發狂的頭狼去追殺顧玦。


    顧玦淡淡道:“狼對敵人冷血,可是對種群忠誠,對伴侶至死不渝,對幼崽更是嗬護備至……頭狼應該是追著我的氣味來的。”


    氣味?沈千塵心念一動,握住了顧玦的手,肯定地說道:“香,也許是蘅蕪香。”


    顧玦的貼身之物沒有那麽容易被外人得手,所以沈千塵能想到的就是“香”。


    平日裏顧玦隻用兩種香,一種是蘅蕪香,顧玦日常穿的衣物都是用蘅蕪香來熏的;另一種是她親手做的香囊,裏麵的香料是她親手調配,有凝神靜氣的功效,除了顧玦外,她隻把香囊贈於了少數的親朋好友。


    沈千塵覺得自己還是大意了,琢磨著以後無論是給顧玦熏衣服的香料還是他用的香囊,都得用她專門配的香料才行,一種隻屬於她與他的香料。


    顧玦與裴霖曄對視了一眼,也是若有所思。


    沈千塵正思忖著,驚風就帶著一個細眼睛的錦衣衛進來了。


    那錦衣衛恭敬地抱拳稟道:“皇上,臣等剛剛拿下了給頭狼下藥之人,人已經帶到了殿外。”


    顧玦的指節在茶幾上叩動了兩下,接著就起了身,問沈千塵道:“瞧瞧去?”


    當然要去!沈千塵也起了身。


    見狀,那細眼睛的錦衣衛欲言又止,生怕皇後會被外麵那個歹人嚇到,但見裴霖曄沉默,他也就默不作聲了。


    幾人簇擁著顧玦與沈千塵來到了殿外。


    正殿外的屋簷下擺好了兩把椅子,殿外的兩邊站著兩列高大威武的錦衣衛,從石階一路往下,個個都手執火把,照亮了承光殿前方的空地。


    隻見一個精壯的黑衣男子形容狼狽地跪在地上,頭發淩亂,雙臂被幾圈繩索綁在了身後,臉上、肩上以及胳膊上有好幾道傷痕,散發出淡淡的血腥味。


    顧玦坐下後,對著裴霖曄使了一個手勢,裴霖曄立即就意會了,開始審訊那個跪在地上的黑衣男子:“說,到底是誰指使你的?”


    黑衣男子一言不發,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裴霖曄打了個響指。


    下一刻,一個方臉錦衣衛出手如電,直接卸了黑衣男子的肩關節,那黑衣男子身子微微一晃,卻沒發出一點聲音,死死地咬緊了牙關,額頭冷汗涔涔。


    “說,到底是誰指使你的?”裴霖曄又問了一遍。


    黑衣男子還是不說話,腰板挺得筆直。


    裴霖曄又抬手打了個響指。


    於是,黑衣男子的另一側肩關節也被卸了,冷汗愈發密集,嘴唇幾乎要被咬出血來。


    方臉錦衣衛淡淡道:“下一次我會打碎你的膝關節。”卸掉的肩關節可以接迴去,可是打碎的膝關節卻沒法恢複如初,他就會是個廢人了。


    “呸!‘你’算什麽東西,狗仗人勢!”黑衣男子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狠狠地咬牙。


    然後,他的嘴角就溢出了一行黑血,臉上勾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他嘴裏吐出了更多的黑血,身子軟軟地往一側倒了下去,一雙眼睛從始至終都瞪得大大的,如同那頭被顧玦一箭射死的頭狼般,死不瞑目。


    就算沈千塵沒撬開他的牙齒看過,也可以確信他是服毒自盡了。


    這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死士!


    周圍靜了一靜,夜風習習,帶來遠處的蟲鳴聲。


    “他的京話實在不怎麽!”沈千塵撫了一下衣袖,看似隨意地說了一句,其實意味深長。


    在場的人全都聽出了這死士的古怪口音,他分不清“你”和“李”,死前的那句“‘你’算什麽東西”念得就好像是“‘李’算什麽東西”。


    這是不少南昊人說齊語時常犯的毛病。


    那細眼睛的錦衣衛有些驚訝地看了看沈千塵,沒想到皇後一個嬌弱的小女子看到這種血腥的場麵竟然如此鎮定,還能談笑風生。


    “確實。”顧玦附和了一句,接著就吩咐裴霖曄道,“裴霖曄,去把南昊三皇子與二公主叫過來。”


    裴霖曄立即應命,親自帶了一隊人馬去請烏訶朗南與沙耶兄妹。


    沈千塵興致勃勃地賞起月來,山中少炊煙,空氣比京城更好,夜空也顯得更璀璨,更清澈,星月彼此映襯,好似數之不盡的寶石嵌於夜幕上。


    這般美麗的夜色讓沈千塵起了對月小酌的興致,吩咐琥珀上了一壺葡萄酒,享受了一番“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情調。


    當她慢慢地小酌完兩杯葡萄酒後,烏訶朗南與沙耶兄妹倆就隨裴霖曄過來了。


    兄妹倆也看到了那具躺在地上的屍體,沙耶似乎嚇了一跳,拉了拉兄長的袖子。烏訶朗南安撫地拍了拍妹妹的手,以身體擋住了妹妹的視線。


    兩兄妹繼續往顧玦與沈千塵這邊走來。


    待兄妹倆行禮後,顧玦很直接指著地上的屍體問道:“烏訶三皇子,你可認識此人?”


    烏訶朗南與沙耶又朝地上黑衣男子看了一眼。


    兄妹倆似乎都被屍體的猙獰麵貌嚇到了,沙耶既害怕又不忍地移開了目光,烏訶朗南雙眸微張,神色間有些緊張,也有些忐忑。


    他猶豫了一番後,頷首道:“認得,他是昊人。他的左臂上應該有鷹頭紋身,這代表著鷹揚衛。”


    方臉錦衣衛蹲下了身,用刀割破了那黑衣死士左臂的袖子,看了看屍體的左臂後,稟道:“皇上,他的胳膊上確實有一個鷹頭紋身。”


    顧玦挑了下眉,又問道:“鷹揚衛不是昊帝親衛嗎?”


    “曾是。”烏訶朗南連忙道,臉上露出難以啟齒的神情,為難地說道,“鷹揚衛是先帝一手培養的,曾是君主的親衛。但家父登基後,鷹揚衛死忠於先帝,不願臣服家父。”


    “家父也曾下旨赦免鷹揚衛,願意招攬其中的有能之士,可是那些幸存的鷹揚衛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無人現身。”


    頓了一下後,烏訶朗南又補充了一句:“最後一任鷹揚衛指揮使鬆摩曾任太傅,負責教授烏訶迦樓武藝,現在烏訶迦樓與鬆摩全都下落不明。”


    雖然烏訶朗南沒有明言,但是他言下之意已經很明確了,他在委婉地告訴顧玦,昊國先帝死後,鷹揚衛隻效忠於先帝之子烏訶迦樓。


    顧玦眯了眯狹長的眸子,把話挑明:“鷹揚衛是烏訶迦樓的人?”


    “正是。”烏訶朗南頷首道,沙耶垂著頭站在一旁,餘驚未消,花容失色。


    “原來如此。”顧玦笑了笑,這也沒說幾句,就把人給打發了,“兩位請迴吧。”


    烏訶朗南眸光閃了閃,鄭重地行了禮,就帶著妹妹一起退下了。


    裴霖曄叫了四個錦衣衛護送兄妹來返迴他們的宮室。


    顧玦與沈千塵也起了身,又返迴了承光殿內,沈千塵還不忘讓琥珀帶上她的那壺葡萄酒,她還要繼續與顧玦一起對月淺酌。


    沈千塵一邊走,一邊用手指悄悄地撓了撓顧玦的掌心,用動作問他:你怎麽看?


    顧玦微微一笑:“烏訶度羅怕了。”


    烏訶度羅登基後,一直沒能真正坐穩南昊江山,下至民眾,上至藩王,都在觀望著烏訶迦樓到底是生是死,想看看他能否複辟。烏訶迦樓現在迴了南昊,恐怕烏訶度羅也猜到了他在南昊,擔心帝位不穩,所以急了。


    “這些南昊人真是討厭。”沈千塵噘著嘴抱怨道。她難得和顧玦出來玩,就生生被他們壞了興致。


    說話間,兩人又迴到了書房。


    顧玦親自給兩人各斟了一杯葡萄酒,優雅地淺啜了一口酒水,就見沈千塵對著他比了一根食指:“再一杯。”她隻準顧玦一天喝兩杯。


    “好。”顧玦笑了笑,應了。都聽她的!


    他的聽話換來了少女滿意的笑容。


    九遐真乖!


    沈千塵其實沒醉,但喝了酒後,渾身就處於一種奇異的放鬆狀態,輕飄飄的。


    她想也不想地湊過去在他唇上吻了吻,作為獎勵。


    她嚐到了他唇上香醇的酒液,下意識地微微一吮,然後就想退,可是後腦卻被男子的大掌壓住,她的嘴唇也被他輕輕地吮了一下。


    沈千塵的腦子裏霎時間一片空白,渾身仿佛被火灼燒似的,變得滾燙起來。


    少頃,他放開了她,她的意識還有些迷迷糊糊的,隱約聽到他說了“不省心”三個字。


    “不省心?”沈千塵傻乎乎地問了出來。


    顧玦勾唇一笑,眉目繾綣,修長的手指在她麵頰上溫柔地摩挲了一下,笑道:“這大齊也不比昊國省心。”


    沈千塵:“……”


    沈千塵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意識漸漸又清明了起來。


    大齊的朝堂確實不省心。


    雖然顧玦才登基三個月,但在這段日子裏,也足夠她與他看到大齊的種種問題了。


    從朝製到軍隊到科舉到宗室勳貴等等,各有各的問題,這些問題不僅僅是因為先帝顧琅,還有大齊百餘年來積壓的一些弊端。


    顧玦接著道:“大齊和南昊南北分治是目前最好的形式。”


    南北兩國彼此製約,也是一種維穩的平衡之道。


    最初,顧玦之所以選擇和烏訶迦樓合作是為了給自己、給秦曜、給北地軍的所有人留一條退路,讓他和秦曜可以退守西北、北地,形成一種三足鼎立的局麵。


    因為顧琅駕崩,他也就順勢調整了計劃,演變為現在的局麵。


    沈千塵但笑不語。


    反正無論顧玦做出什麽樣的抉擇,她都會站在他的這邊,無怨無悔。


    夜色更深了,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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