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楊太妃的右手高舉著鼓槌,又繼續敲起了前方的登聞鼓。


    那麽決絕,那麽悲愴。


    與嬌小的婦人相比,大紅色的登聞鼓顯得巨大而厚重,也襯得婦人越發荏弱。


    人都是容易同情弱者的,眼前這一幕看在後方的這些圍觀者眼裏,心裏對楊太妃的同情更濃了。


    一個個說著顧錦對繼母不孝,斥皇後徇私,又可憐楊太妃本該是安享晚年的老封君,卻被晚輩欺淩至此。


    這些圍觀者的私議聲也傳入了後方的顧玦與沈千塵耳中,兩人臉上戴著喜鵲麵具,從麵具後露出的眼眸皆是含著笑。


    沈千塵微微踮起腳,湊到顧玦的耳邊,悄聲與他咬耳朵:“這一出出的還真有意思。”


    顧玦接著俯首湊到她耳邊,也小聲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他們要是再晚些迴來,可就錯過這出好戲了。


    兩人看楊太妃這一節戲也唱得七七八八了,手牽著手從人群中走了出去,往午門方向去了。


    這邊既然敲了登聞鼓,那肯定是要報到天聽的。


    根本沒有人發現顧玦與沈千塵來了又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諸在楊太妃的身上。


    判院官頭更疼了,好心勸道:“楊太妃,擊聞登鼓,可是要杖三十的。”


    他是好意提醒楊太妃,楊太妃要是現在趕緊走,那還來得及,他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免了對方的廷杖三十之罰。


    楊太妃當然聽得明白對方的言下之意,卻沒打算走。


    她也害怕被杖責三十,可是她覺得她來敲登聞鼓有理有據,現在這裏又有這麽多雙眼睛看著事態發展呢,新帝為了名聲也不會打她的。


    楊太妃做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架勢,抬眼直視判院官的眼眸,正色道:“你不用勸我,我要見皇上,我不能眼看著皇上被奸人蒙蔽了聖聽。”


    她不說皇帝徇私,隻把矛頭對準了顧錦與沈千塵。


    那些百姓與學子們也是於心不忍,廷杖三十連一個壯漢都受不住,更何況楊太妃不過是一個弱女子,瞧著走上幾步就要大喘氣的樣子。


    一片喧嘩聲中,李舉人正氣凜然地對著其他學子們又道:“受害者想要伸冤卻要被廷杖,實在是不公!”


    “各位兄台,太妃為求公正,不惜鋌而走險,奮力一搏,如此精神也是可讚可歎,吾等今天既然在此,就不能讓這等不平之事發生。”


    “小弟有一個提議,不如我們聯名為太妃擔保如何?”


    他這麽一說,好幾人也是有所觸動,紛紛點頭,感動於楊太妃的寧折不彎。


    在一片讚同聲中,也有人提出了質疑:“李兄,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現在也還隻是太妃的一麵之詞,孰是孰非,還不好說。”


    說話的是宣舉人,他身旁的另一個方臉舉子也是附和道:“宣兄所言甚是,宗室分家照理說應該也會有宗令和其他王親見證才是,皇後偏幫其姨丈,那其他宗室王親呢?”


    “聯名擔保絕非小事,還是應該慎重才是……”


    這些舉子說著就又爭執了起來,有人支持聯名單擔保,有人嘲諷宣舉人他們怕事,有人猶豫不決。


    他們還沒爭出個所以然來,裴霖曄就帶著幾個錦衣衛來到了長安右門。


    “太妃,皇上有請。”裴霖曄對著楊太妃伸手做請狀。


    楊太妃聞言欣喜若狂,終於放下了手裏的鼓槌,昂首挺胸地說道:“走吧!”她壓抑著心底的雀躍,告訴自己,這才是第一步而已。


    兩盞茶後,楊太妃就被裴霖曄帶到了華蓋殿外。


    裴霖曄進殿去通傳,讓她在外麵等著。


    這一等就是足足半個時辰,等得楊太妃兩腳發麻,精疲力盡。


    當楊太妃幾乎要懷疑顧玦是不是在戲耍自己時,卻看到刑部尚書、大理寺卿與左都禦史從宮門的方向匆匆地往這邊來了。


    很顯然,這三位大人是被顧玦臨時宣進宮來的。


    三位大人其實心裏憋著一股子火氣,這大晚上的,好不容易可以歇下了卻被臨時宣進了宮,誰會高興啊。偏偏楊太妃敲了登聞鼓告禦狀,按照律法,皇帝就得受理此案,連皇帝都被擾得不能歇息,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哪裏有抱怨的立場。


    今天這架勢已經不僅僅是天子親審,也同時是三司會審了。


    楊太妃心裏暗暗地鬆了半口氣:有這三位大人在場做見證最好,對她更為有利。


    緊接著,楊太妃、刑部尚書等人就進了華蓋殿的正殿,殿內點著一盞盞燈籠,把裏麵照得亮如白晝。


    顧玦與沈千塵就坐在正前方的主位上,兩人還穿著之前出宮時穿的衣裳,隻是除下了麵具。


    “參見皇上,皇後娘娘。”楊太妃與其他三人一起給顧玦夫婦行了禮。


    屈膝的同時,楊太妃不著痕跡地掃了顧玦一眼,顧玦閑適地坐在金漆龍椅上,一頭墨發隨意地半束在腦後,目光幽邃清冷。


    當楊太妃的目光不小心與他四目相對時,就感覺到對方居高臨下的目光中透著一種莫名的威壓,一瞬間,她整根脊柱上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心口發緊。


    這個時候決不能露怯。楊太妃在心裏告誡自己,驕傲地把脖子一梗,又去看坐在顧玦身旁的沈千塵,恨意與憎惡霎時間從心底湧了上來。


    楊太妃最厭惡的人就是沈千塵了。


    從前,沈千塵沒有嫁給顧玦時,顧錦、沈菀夫婦倆一直“聽話”得很,可自從沈千塵與顧玦成親後,顧錦一家子就跟找了靠山似的,越來越不把她這個繼母放在眼裏。


    楊太妃保養得當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指甲掐著掌心,想起了前幾日她去找顧錦借銀子卻被沈菀趕了出來的事。


    她這輩子還從不曾這樣被人掃地出門過!


    楊太妃又羞又惱又恨,覺得顧錦與沈菀就是因為仗著有沈千塵這個皇後撐腰,才敢這麽對自己!!


    哼,這個沈菀不過頭不會下蛋的母雞,連兒子都生不出來,他們家也就一個小丫頭片子憑什麽繼承郡王府七成家業,這些銀子本來就都應該是自家孫子的。


    楊太妃越想越是理直氣狀,暗罵顧錦當初卑鄙無恥,趁人之危。


    楊太妃心裏憋著一口火氣,忍不住就陰陽怪氣地說道:“皇後娘娘怎麽會在這裏?”


    她這句話已經近乎一種以下對上的質問。


    誠然沈千塵也確實不該出現在外廷的華蓋殿,刑部尚書等三位大人心裏也是驚訝的,隻是沒人傻得去跟新帝計較這點罷了。


    沈千塵悠然飲茶,唇畔噙著一抹淺笑,優雅從容,似乎楊太妃根本就沒映入她眼眸。


    楊太妃還想說什麽,下一瞬,前方傳來了顧玦冷淡而不失威儀的聲音:“凡敲聞登鼓者,杖三十。”


    顧玦略一揮手,兩個高大威武的錦衣衛就進了華蓋殿,氣勢洶洶地逼近楊太妃。


    楊太妃嚇得差點沒退了一步,眼神閃爍地脫口道:“住手!”


    話音才剛落下,判院官步履匆匆地走了進來,一直走到了楊太妃身旁。


    他雙手呈著一道折子,稟道:“皇上,外麵的舉子們剛剛聯名上了請願書,請求免除楊太妃的杖責。請願書在此。”


    一個中年內侍接過那封請願書呈給了顧玦。


    楊太妃鬆了一口氣,麵色稍緩。


    顧玦拿起那封請願書隻掃了一眼,就隨意地把它丟在了案上,然後淡淡地下令道:“拖下去,打。”


    楊太妃:“!!!”


    楊太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眸瞪得老大:“為什麽?!”


    為什麽顧玦可以全然不理會舉子們的請願書,他就不怕犯眾怒嗎?!


    沈千塵低低地輕笑了一聲,她的笑聲並不特別響亮,但在此刻空曠寂靜的華蓋殿中,卻顯得分外的清晰,甚至有種繞梁三日的效果。


    “請願書而已?太妃莫把它當作是太後的懿旨了嗎?”沈千塵一邊說,一邊放下了茶盅,動作優雅,舉止大方,顧盼之間自有一股從容自若的氣度,明明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卻仿佛經曆過無數次這樣的場合。


    楊太妃:“……”


    沈千塵不緊不慢地說道:“舉子們有什麽資格來動搖聖意?”


    “他們說的對,皇上采納,那就是請願書。他們說的不對,那就是一張廢紙罷了。”


    “太妃以為呢?”


    楊太妃差點被沈千塵這種理所當然的囂張態度氣得吐血了,喉頭微甜,梗著脖子不服氣地說道:“皇上難道就不理會民意了嗎!就不怕會失了民心嗎?!”


    沈千塵嫣然一笑,輕描淡寫道:“太妃,律法高於一切。”


    凡敲登聞鼓者先杖三十是寫在大齊律法裏的。


    顧玦也不說話,眉眼含笑地看著他的小姑娘,他最喜歡她這副伶牙俐齒的模樣了,活潑得緊,她這個年紀就該這麽活潑才對。


    楊太妃氣得臉都漲紅了,事情都鬧到了這個地步,也容不得她退了。


    她深吸一口氣,振振有詞地又道:“皇後娘娘,你既然知道律法高於一切,就該知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規矩禮數不可廢。”


    “這裏是外廷,皇上在此,娘娘有什麽資格在此狂言?”


    她番句話等於是在斥責沈千塵後宮幹政了,聽得刑部尚書等人倒吸了一口氣。


    他們忍不住就去打量帝後的神色,卻見顧玦連眉梢都沒動一下,徑自飲茶,似乎根本沒聽到。


    沈千塵不怒反笑,甚至於,她的笑容還深了三分,眼眸微眯,好似一朵嬌豔奪目的玫瑰倏然綻放。


    每個人都知道玫瑰是帶刺的。


    “太妃都能說,我為什麽不能說?”沈千塵反問道。


    她沒再給楊太妃說話的機會,直接下令道:“帶下去,先杖三十再來說話。”


    沈千塵在笑,顧玦也依舊在笑,從頭到尾他都是用寵溺的眼神看著沈千塵。


    刑部尚書等三位大人忍不住在心裏感慨:新帝對皇後實在是太縱容了。


    兩個錦衣衛一點也不客氣地鉗製住了楊太妃,強勢地把人往殿外拖去。


    “放開我!放開我……”楊太妃一邊掙紮,一邊歇斯底裏地喊了起來,她那點力氣在錦衣衛跟前根本就不夠看,三兩下就被人拖出了華蓋殿。


    大理寺卿想了想,還是試著為楊太妃求情道:“皇上,靖郡王太妃也是宗室一員,杖責三十是否太重?臣不如先問詢一下她到底有何冤情。”


    大齊律例規定擊登聞鼓者先廷杖三十,是為了防止無端刁民惡意上訪,隻要楊太妃證明自己事出有因,那麽免除杖責也算合理。


    顧玦淡淡地把方才沈千塵說的一句話重複了一遍:“律法大於一切。”


    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眼角抽了一下。說穿了,律法與情理到底孰輕孰重,也就是當權者一句話的事。


    顧玦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虧你還是大理寺卿,掌刑獄案件審理,位九卿之列,你對律法的敬畏竟然還比不上皇後。”


    大理寺卿:“……”


    話說到了這份上,大理寺卿也隻能識趣地作揖道:“是臣失言,謝皇上提點。”


    既然新帝有心給楊太妃也個教訓,那麽他們這些做臣子的胳膊扭不過大腿,也沒法再勸了。


    顧玦從高高的禦座上看著下方的大理寺卿、刑部尚書與左都禦史,直到此刻,才算真正地進入正題:“既然靖郡王太妃告禦狀,那麽朕自然會好好審,給她一個交代。”


    三位大人幹巴巴地讚了句“皇上英明”,心裏隱約有了種直覺,今夜還有的鬧騰呢。


    “裴霖曄,”緊接著,顧玦又吩咐裴霖曄道,“讓錦衣衛去外麵叫四個舉子進來旁聽。”


    裴霖曄立刻領命而去。


    接下來,華蓋殿內就靜了起來。


    殿外夜色如水,隻聽一下下的杖責聲以及楊太妃淒厲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地傳了過來,還夾著錦衣衛幹巴巴的報數聲:“三、四、五……”


    大理寺卿等三位大人全都不說話,默默地垂首站在一列等著。


    他們大理寺、刑部以及都察院都時常接觸犯人,杖責什麽的也是見怪不怪,隻是在這黑燈瞎火的夜晚,聽到女子的尖叫聲還是讓人有些心裏發怵,感覺像是有女鬼要來索命似的。


    這裏最愜意的人大概就是顧玦與沈千塵了,兩人自得其樂地喝茶茶,吃吃點心,仿佛外麵的慘叫聲不過是助興的絲竹聲似的。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當三十數完後,殿外就陷入一片死寂,夜風習習,偶爾吹入燈火通明的華蓋殿中。


    大理寺卿心裏幾乎懷疑起楊太妃是不是被那三十大板打得丟了性命。


    就在這種詭異的安靜中,裴霖曄以及幾個錦衣衛帶著四個舉子進了殿。


    這四人從年紀、相貌、氣質到衣著打扮各不相同,彼此之間也很生疏,似乎是素不相識的。


    四個舉子站到了正殿中央,局促緊張地對著顧玦作揖行禮:“參見皇上。”


    身為讀書人,每個人都夢想過有朝一日可以通過會試,再進宮參加殿試,金榜題名,有機會為朝廷、為天子效力。


    但他們怎麽也沒想到他們第一次進宮,第一次麵聖,竟然會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誰也沒敢抬頭去看龍椅上的新帝,生怕自己的舉止不妥。


    “平身。”


    一道清冷平和的男音自前方響起,青年的聲音很年輕,很清澈,有著上位者特有的沉穩、堅定。


    站在最右側的宣舉人覺得這個聲音聽著很耳熟,他確信他在哪裏聽過。


    沒錯,而且就是在最近。


    宣舉人與另外三個舉子同時直起了身,其他三人依舊垂首不敢看顧玦,唯有宣舉人大著膽子朝顧玦的方向瞟了過去。


    他本來隻打算看一眼的,但是,當他的目光對上一張俊美非凡的麵龐時,呆住了。


    那個相貌宛如謫仙的青年太眼熟了,尤其宣舉人在一個時辰前才剛見過對方,對方的身上也還穿著之前在茗芳茶樓裏時的那一襲青蓮色胡服。


    還有,連此刻坐在青年身旁那名芳華正茂的女子也錯不了……


    是他們!


    宣舉人身子劇烈地一顫,先是震驚,隨即是驚喜。


    他今夜在茗芳茶樓裏偶遇的這對年輕夫婦竟然是帝後!


    這一瞬,他的耳邊不由想起了青年在茶樓裏說的那些話:“……兼聽則明,偏信則暗。”


    怦!怦!怦!


    他的心髒越跳越快,仿佛快要從心口跳出來了,心裏的各種感覺最後凝聚為一種名為崇敬的情緒。


    忽然間,他就對這位新帝更有信心了;


    忽然間,他就明白他為什麽會被錦衣衛挑中出現在這裏了,明明他根本就沒在請願書上留名。


    他咬緊了牙關,心裏知道利害,所以哪怕認出了顧玦,也什麽都沒說。


    宣舉人那短短一瞬間的神情變化沒逃過顧玦的眼睛,顧玦對著他含笑點了下頭。


    其他舉子們得見聖容,也都不敢隨意開口說話。


    顧玦把玩著今天沈千塵剛送他的禮物,也就是那把折扇,隨意地扇了兩下折扇,開門見山地說道:“剛剛,朕看到了你們上的請願書,知道各位在為了靖郡王太妃請願,所以,就讓你們也過來聽審。”


    “大齊律有雲,凡敲登聞鼓者,先廷杖三十,你們身為舉人,寒窗苦讀多年,也都是學富五車之輩,不會不知吧。”


    “律法不一定合理,可以修改,卻不可輕易豁免犯法之人,否則就不能以儆效尤。”


    說穿了,律法是為了對內維持秩序,是用以威嚇世人,讓世人不敢觸犯律法,如此國家才能安穩。


    除了宣舉人外的另外三個舉子們都有在請願書上留名,此刻被顧玦說得十分慚愧。確實,若是人人犯法後,都來求情求赦免,那律法何用?!


    其中一個四十出頭、麵貌斯文的舉子大著膽子說道:“學生謝皇上指點,受益匪淺,定銘記於心。”


    說話間,一個高大的錦衣衛進來了,他的身後兩個內侍抬著一個擔架,病怏怏的楊太妃就躺在擔架上,頭發淩亂,臉色慘白,眼眶紅通通的,嘴唇微微顫顫的。


    她就像是一朵快要謝了的殘花又經了一番風吹雨打,眼看著就要從枝頭墜落了。


    三十杖打下去可不輕,楊太妃此時根本就起不了身,無力地臥在擔架上,當擔架落地時,她倒抽了一口冷氣,身子一顫,似乎是碰到了傷處。


    那高大的錦衣衛對著顧玦抱拳稟道:“皇上,楊太妃已經受廷杖三十,太醫已經給太妃瞧過,也上了藥。”


    ------題外話------


    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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