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顧玦真把烏訶迦樓帶迴來了,他應該不會把人安置在王府外,畢竟不安定的因素太多。


    顧玦這個人掌控欲極強,好大喜功,吝於分權。


    他要是真把烏訶迦樓帶迴來了,那麽肯定是把人安置在了宸王府。


    這是顧玦自己的地盤。


    安達曼應該也是這麽懷疑的,所以他才會在顧玦隨駕離京後,讓那五個南昊人又是縱火,又是夜探宸王府的。


    問題是,那五個南昊人那夜潛入宸王府後,到底有沒有收獲呢?


    應該沒有。


    否則,宸王府的侍衛應該把那五個南昊人全殺了,又何必送去五城兵馬司呢?


    等等!


    皇帝雙眸一張,精光四射,忽然間,就意識到了到底是哪裏不對。


    按照宸王府的作風,要是有人敢擅入宸王府,應該把他們全都給殺了才合理,可是宸王府卻留了活口。


    宸王府是否也打著和自己一樣的目的,打算把那五個昊人贈還給安達曼,所以安達曼才會對顧玦示好?!


    所以,那五個昊人莫非是被安達曼的人與宸王府的人一起劫走的,所以他們才能在錦衣衛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皇帝越想越是心驚,越想越覺得這個可能性極大。


    皇帝簡直要坐不下去了,低聲自語道:“必須得進宸王府看看。”


    也許等他確認了烏訶迦樓到底在不在宸王府,就能知道安達曼和顧玦到底在搞什麽鬼了。


    皇帝緊緊地皺起了眉頭,心裏愈發覺得陸思驥和錦衣衛太過沒用,連個宸王府都進不去。


    一股烈烈的火焰自皇帝的心口燃燒著,火焰猛然躥了上去。


    皇帝忍不住抬腳往陸思驥的身上狠狠地踹了一腳。


    陸思驥悶哼一聲,身子撞在了後方的桌上,嘴裏溢出一行鮮血。


    皇帝根本沒看陸思驥,挑開窗簾一角,往外麵看去。


    龍輦外是護衛在側的一個個禁軍將士以及那些守在街邊看熱鬧的路人,西城門附近熙熙攘攘,喧嘩不已,看在皇帝眼裏,隻覺得嘈雜。


    龍輦已經通過了城門,而宸王府的車駕還在城門外,皇帝此刻根本看不到顧玦。


    但是,皇帝知道,顧玦一直在馬車裏,沒有騎馬,就和去程一樣。


    皇帝眼神怔怔地看著窗外。


    不知何時,天空又開始飄起了一片片細細的小雪,


    綿綿小雪下得零零落落,如同灑下一片片細細的柳絮般,寒風更凜冽了。


    皇帝的記憶迴到了好幾年,彼時先帝還在世,那也是一個雪花飄零的日子,他們隨先帝出行冬獵。


    那一天,他因為感染了風寒,所以坐了馬車。


    當時才十三歲的顧玦騎在馬上,伴駕在先帝的身旁,意氣風發地跟先帝說:“父皇,我大齊先祖是在馬背上得的天下,男兒本自重橫行,我後輩當如是!”


    當下,先帝那讚賞的笑聲至今迴想起來還是那麽清晰。


    先帝說:“好,好男兒當馳騁馬上!”


    想著,皇帝的眼神變得越來越陰鷙。


    顧玦這個人心計太深了,他當時的那句話不僅是在諷刺自己坐馬車,而且是故意在先帝跟前挑撥離間!


    每每想到這段往事,皇帝的心裏就憋著一簇火。


    龍輦內氣氛冷凝,而宸王府的朱輪車內,則是一貫的閑適愜意。


    顧玦姿態隨意地倚在車廂上,半垂著眼簾,似在假寐,好似一頭慵懶的大貓。


    “王爺,逸哥兒也來了。”楚千塵透過車廂的窗口往外看,與不遠處混在人群中的楚雲逸四目相接,今天楚雲逸是隨其他勳貴子弟一起來迎接聖駕的。


    顧玦也湊過來看,寬厚的胸膛貼著她的背,一手自然地搭在她纖細的肩膀上。


    楚千塵的心中有一扇門,大部分人都被她隔絕在了門外,比如楚家的太夫人、比如楚令霄,隻有極少數人可以站在門內。


    楚雲逸就是被她認可,放進門的弟弟。


    而他也同樣的是站在那道門內的人,得到她的另眼相看。


    被她放在心上的人都很幸運。


    顧玦眉眼含笑地看著她。


    楚千塵正對著楚雲逸揮了揮手,打招唿。


    楚雲逸今天穿了一件湖藍色直裰,清瘦的腰身上束著玄色絛帶,身形挺拔地坐在一匹通體雪白的白馬上,一人一馬,神采奕奕。


    他對著楚千塵的方向略一點頭,腰板挺得更直了,算是打了招唿了。


    城門外的車馬也開始陸陸續續地排隊進城。


    宸王自是身份尊貴,王府的車隊直接跟隨在龍輦與鳳駕之後進城。


    楚雲逸跟小夥伴們打了聲招唿,拉了拉韁繩,一夾馬腹,打算跟上。


    他才剛調轉馬首,後方傳來了一個少年的聲音:“楚雲逸,下午去雲庭閣嗎?”


    “去。”楚雲逸迴首對著小夥伴揮了下手,瀟灑自若。


    他再轉身時,手肘恰好撞到了什麽……


    就聽“啪”的一聲,一把合攏的折扇掉在了青石板地麵上,幾片雪花輕飄飄地落在折扇上。


    楚雲逸一邊心想著大冬天打什麽折扇,一邊目光上移,看向了右手邊的被他撞了一下的男子。


    三十幾歲的俊朗男子身披一件太師青的鬥篷,高貴雍容,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


    “抱歉。”楚雲逸得體地對著對方拱了拱手。


    他沒有多說,也沒有其他多餘的動作,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心似驕陽的少年狂,帶著三分颯爽,三分驕傲。


    也不用楚雲逸下馬,自有小廝去把那把落地的折扇撿起來,再轉交給康鴻達的隨從。


    康鴻達的隨從用帕子擦幹淨了折扇,雙手將折扇高舉,呈向康鴻達。


    “小事。”康鴻達微微地笑,目光灼灼地盯著距離他不過三尺遠的楚雲逸。


    十二歲的少年郎騎在一匹漂亮的白馬上,鮮衣怒馬,意氣風發,形容比前兩次更有朝氣,也更有銳氣了,就像是一杆紅纓長槍,又像是一頭快要成年的豹子。


    康鴻達眸色幽暗,咽了咽口水,喉結上下滾動了兩迴。


    剛剛他遠遠地看著楚雲逸,就覺得他在一群錦衣華服的少年中鶴立雞群,招眼得很,所以才過來找他搭話。


    這樣的男孩子,可是少見得很。


    康鴻達抿著唇,不動聲色地以舌尖舔了舔門牙內側。


    京裏都是那些皮膚白皙、身嬌體弱的少年,說話行事嬌裏嬌氣的,簡直跟個姑娘似的,而軍中的那些人身形健碩,又臭又糙,簡直跟泥漿裏爬出來似的,令人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楚家這個小公子卻和那些人不一樣,既有京中勳貴世家公子的優雅精致,又有一股子野性未馴的銳氣,潮氣蓬勃,讓人忍不住就想看看這個少年淚眼朦朧、泫然欲泣的樣子。


    康鴻達心口一熱,聽隨從又喚了一聲“爺”,才迴過神來,抓起那把微涼的折扇,笑容寬和。


    “你是楚公子吧?又見麵了。”康鴻達若無其事地與楚雲逸寒暄。


    楚雲逸:“……”


    楚雲逸怔了怔,這人見過自己?!什麽時候?!


    再觀對方的容貌,楚雲逸隱隱覺得眼熟,直到胯下的白馬霜月噅噅叫了一聲,他才想了起來。


    對了,十月初,二姐夫送他這匹馬的那天,他曾和二姐、二姐夫他們出城去遛馬,也是在這西城門口偶遇了此人。


    當時二姐夫是怎麽喚這個人的來著?


    楚雲逸努力地在記憶中搜索了一番,挽著韁繩,客氣地再次對著康鴻達拱了拱手,“楚雲逸見過康大人。”


    楚雲逸知道了,對方是京營總督康鴻達。


    說者無心,看者有意。


    楚雲逸的一舉一動看在康鴻達眼裏,隻覺得這少年眉目如畫,神情鮮活,不似那些少年般造作。


    康鴻達的笑容更深,輕聲念著他的名字:“楚、雲、逸,好名字!”


    接著,他明知故問道:“楚公子,你現在在哪裏當差?”


    旁邊康鴻達的隨從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了馬上的楚雲逸一眼,帶著些許憐憫,些許輕蔑,些許嘲弄。


    隨即,他又垂下了眸子,仿佛一道影子似的站在那裏。


    楚雲逸背對著康鴻達的隨從,根本沒注意到他的異狀,坦然一笑,答道:“我在國子監讀武科。”


    說著,他的目光已經追著楚千塵的朱輪車進了城,心裏覺得這人真囉嗦。


    他年紀還小,其實還沒學會掩飾自己的情緒,手裏的馬鞭漫不經意地甩了兩下,添了幾分驕縱、桀驁的氣質。


    同樣的表情與動作如果出現在一個獐頭鼠目的人身上,隻會讓人覺得生厭。


    可架不住楚雲逸長得好,五官遺傳了楚令霄與薑姨娘的優點,又年少,看在康鴻達這“有心人”眼裏,愈發覺得這少年與眾不同。


    康鴻達的眼眸變得更灼熱、明亮了,麵不改色地說道:“開春皇上要校閱禁軍,我和兵部正在商量,是不是從國子監招募幾個學生參與開春的軍演……”


    康鴻達在官場上混了這麽多年,能夠成為皇帝的親信,自是一個長袖善舞的人,他知道要討好一個人,最重要的是投其所好。


    果然——


    下一瞬,楚雲逸的眼睛如同被點燃的燈籠似的亮了起來,熠熠生輝,忍不住就問了一句:“康大人,這事確定了嗎?”


    楚雲逸有自信哪怕隻從國子監招一個名額,他也有八九分的把握。這段日子,他在玄甲營的日子可不是混的。


    烏沉沉的天空中還在持續不斷地落下稀疏零落的雪花,片片雪花落在少年的烏發、眼睫、麵頰、肩頭……麵頰上的雪花很快化成了水,晶瑩的水珠沿著輪廓分明的下頷線滑落到脖頸,隱匿在衣領間。


    康鴻達的喉結又滾了滾,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折扇的扇柄上一下下地輕撫、摩挲著,帶著一種莫名的曖昧氣息。


    隨從注意到了康鴻達的小動作,心知康鴻達對這個楚家公子是上了心了。


    康鴻達若無其事地說道:“八九成吧。過幾天,我會去國子監瞧瞧。”


    頓了一下後,他意味深長地又補了一句:“屆時,也瞧瞧楚公子的成績如何。”


    既然撒下了誘餌,康鴻達也就不再久留,畢竟他今天還在隨駕。


    他朗聲一笑,拉了拉韁繩,丟下一句“我先走了”,就驅馬先進了城。


    他的舌尖舔了下薄薄的上唇,唇角勾出一個勢在必得的的笑,眼眸深沉。


    在這世上,就沒有他看中卻得不到的人!


    這宸王顧玦的小舅子啊,滋味肯定是不一樣……


    康鴻達一夾馬腹,一揮馬鞭,身上釋放出一股與方才在楚雲逸跟前迥然不同的戾氣,他胯下的黑馬如疾風般朝龍輦的方向追去,馬蹄飛揚。


    周圍的禁軍以及隨駕的其他人都知道康鴻達的身份,無不避讓。


    這支浩浩蕩蕩地車隊進了京,令得半個京城都喧囂了起來,所經之處,都有百姓跑來圍觀。


    按例,眾人的車隊會隨著聖駕先到宮門前,所有人跪送皇帝進宮,然後由皇帝恩許後,眾人才能各迴各府。


    這些規矩也不過是用來束縛普通人而已,等到了路口,宸王府的車隊自顧自地離隊,先迴王府去了,引得不少人側目,卻也無人敢阻攔,最多私下裏碎嘴幾句。


    楚雲逸本來就是來接楚千塵與顧玦的,也跟著他們一起離隊,一直把人送到了宸王府,之後,他就一溜煙跑了,美名其曰不打擾姐姐姐夫休息了。


    楚千塵本來想讓楚雲逸順便把一些特產順道帶迴永定侯府的,可是楚雲逸實在是跑得太快,她話還沒出口,就隻看到一人一馬飛馳而去,隻是一眨眼,他就跑到了朱雀大街的盡頭。


    “這小子!”


    楚千塵搖了搖頭,覺得還是得再磨磨他的性子,還是個小屁孩呢。


    她收迴視線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王府隔壁的那棟宅子。


    宸王府規模宏大,氣勢恢宏,相比之下,這棟隔壁的宅子顯得很不起眼,可現在宅子的外牆略有些焦黑,倒是讓它有些太過“招眼”了。除此之外,這宅子倒是沒多大的損傷,看來那晚走水時,應該搶救得比較及時。


    “隔壁的宅子還是得找人翻新一下。”楚千塵低聲道。


    “交給隋舟就行。”顧玦接口道,不想楚千塵為了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操心。


    楚千塵放下窗簾,朱輪車內就又暗了下來,隻有被當做燈用的夜明珠閃著瑩瑩的光輝。


    頓了頓,顧玦又順口說了一句:“烏訶迦樓他們前幾天又搬迴隔壁了。”


    楚千塵應了一聲,了然。


    對於顧玦和烏訶迦樓而言,他們之間是合作關係,而非一方附庸另一方。


    雖然以南昊現在的局勢,烏訶迦樓不得已隻能先留在京城,但是,他和他的人不會太過依賴宸王府。


    這樣也好。楚千塵心道。


    朱輪車外,宸王府的朱漆大門早已敞開。


    王府長史程林華、雲展、唐禦初、管事們以及侍衛們全都親自出來相迎,齊聲喊著:“恭迎王爺、王妃迴府。”


    朱輪車以及跟在其後的一連串馬車魚貫而入,被引進了王府中,儀門處停成了一排。


    顧玦第一個下了朱輪車,小廝驚風趕緊給他披上了厚實的鬥篷,


    “王爺。”長史程林華再次行禮,作揖的同時,不禁多看了顧玦兩眼。


    顧玦月初離開京城啟程冬獵,往返大概半個多月,可是他身上不見半點疲憊之色,氣色與精神明顯比離京前更好了。


    很顯然,是因為王妃把王爺盯得緊。


    程林華不動聲色地跟後方剛剛下馬的蘇慕白交換著眼色。


    蘇慕白負手而立,微微地笑。


    狐狸眼中流光四溢,平日裏儒雅的笑容此刻帶著幾分昭然若揭的自得。


    意思是,多虧了他,他們才能把王妃拐進門。


    這個蘇慕白還是欠揍!程林華眼角抽了抽,忍不住覺得上次蘇慕白上迴跪了一夜是跪少了。


    就該讓王爺再讓這頭知錯卻絕不悔改的狐狸再跪上一天,不,是兩天!


    這時,楚千塵扶著顧玦的手下了朱輪車。


    腳一落地,她就忙碌起來,一會兒吩咐隋大管事去安排修繕隔壁的宅子,一會兒又吩咐蔡嬤嬤晚些把一些他們從西苑行宮帶迴來的特產整理一下,理出張單子來,一會兒讓人給府中上下都加炭火,注意保暖……


    她和顧玦去往韶華廳的這一路,她就沒空閑過,身邊的管事嬤嬤與丫鬟來來去去,顯得風風火火的。


    原本冷落的王府因為兩個主子的歸來,一下子就有了生機。


    當顧玦、楚千塵他們在韶華廳中坐下後,程林華就迫不及待地說起顧覺離京的這半個多月來發生的一些事:“王爺,第二批玄甲軍三千人十天前到了京城,都已經安置到了豐台大營裏……”


    說話間,有婆子給眾人都上了熱茶。


    茶是上好的大紅袍,可楚千塵卻皺了皺眉頭。


    她根本沒在聽程林華說話,悄悄對著琥珀招手,又吩咐她準備炭火盆,上些水果、點心、幹果、蜜餞什麽的,另外再取兩個袖爐過來。


    楚千塵用嫌棄的眼神瞪了程林華一眼,心裏覺得王府這群男人心真夠粗的,王爺不能給他們照顧!


    程林華還在對著顧玦稟軍務,莫名就得了自家王妃一個嫌棄的眼神,一頭霧水,還覺得自己有些冤。他又不是蘇慕白那個混賬狐狸,連王妃都敢算計,他什麽都沒做啊!


    等炭火盆、瓜果點心等一樣樣地被送進正廳時,程林華不由心虛地摸了摸鼻子,算是知道王妃在嫌棄自己什麽了。


    他不也是沒想到嗎?!


    王爺年少時那可是一點都不怕冷的,因為練武,身體原本一般人要強健,大雪天都可以隻穿一件單衣。


    這還是時隔多年,王爺從北地迴來後在京城待的第一個冬天,王爺的身子因為舊傷不比從前……幸好,王爺遇上了王妃。


    程林華心裏唏噓複雜,又看了坐在他對麵的蘇慕白一眼,把剛才對他的嫌棄暫時收迴了。


    兩個炭火盆沒一會熱就把屋子裏燒得暖烘烘的。


    程林華、雲展等人繼續稟著軍務,至於楚千塵就在一旁喝喝茶,吃吃蜜餞,心不在焉地聽著,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少頃,她神色慵懶地打了個哈欠。


    她現在的精力不比前世,前世,她曾下狠心跟著莫沉嚴訓過,就是為了能適應行軍打仗的日子。


    但這一世的她才十四歲而已,還在長身體的時候呢,這一路長途跋涉迴來,她本來就有點困乏了。


    若是此刻在別的地方,她不會表現出來分毫,但是,在宸王府,在顧玦的身邊,她可以放下所有的戒備,困意一下子就湧了上來。


    等顧玦迴頭去看她時,她的頭已經想啄木鳥似的一點一點了,昏昏欲睡。


    顧玦抬起右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於是,程林華等人立刻就都閉上了嘴。


    反正他們現在也什麽十萬火急的事非要這會兒說,所有人都安靜地退下了,步履無聲,正迷迷糊糊打瞌睡的楚千塵甚至沒意識到這一點。


    就站在楚千塵右後方的琥珀自然也能看出其他人是為何退出去,有些遲疑要不要叫醒楚千塵。


    琥珀還在猶豫,就聽顧玦輕聲問道:“鬥篷呢?”


    顧玦的聲音壓得很低,很顯然,是怕驚醒了楚千塵。


    琥珀下意識地去把那個放著鬥篷的托盤拿了過來。


    顧玦隨手從托盤上拿起了一件玄色鬥篷,往楚千塵身上披去,厚實的鬥篷展開時如流水般傾瀉而下……


    錯了!琥珀立刻意識到顧玦拿錯了,這件過分寬大的鬥篷明顯不可能屬於王妃,就脫口道:“王……”


    琥珀也隻說了這一個字而已,聲音就戛然而止,下一瞬,就見顧玦一手繞過楚千塵的背摟住她左肩,一手抄住她的膝窩,輕輕鬆鬆地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楚千塵從椅子上攔腰抱了起來。


    她整個人也被籠在了那件寬大的男式鬥篷中,襯得她原本並不嬌小的身形纖弱異常,一雙精致的鹿皮短靴自鬥篷下垂落,在半空中一翹一蕩的。


    “……”琥珀幹脆就閉上了嘴,沉默地移開了目光。


    原本昏昏沉沉的楚千塵在被人抱起來後一下子就睜開了眼,又打了個哈欠,眼睛濕漉漉的。


    她的人還迷迷糊糊地,眼神茫然,似乎不知道身在何處。


    她又眨了眨眼,發現是顧玦,甜甜地一笑。


    “王爺。”她抬手抱住了她的脖子,把頭往他懷裏拱了拱,又鑽了鑽,舉止間毫不掩飾她對他的依戀與歡喜。


    “迴去睡。”顧玦在她耳邊道,看著她烏黑的發頂,心髒像是被什麽柔軟的東西包覆了起來,怦怦,心跳的速度不由加快。


    楚千塵把臉埋在他脖頸與肩膀之間,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像是在撒嬌似的。


    顧玦就抱著她往廳外走。


    琥珀跟在後方,自覺地落後了好幾步,有些無法直視前方。


    王爺對王妃實在是好,她想象不到得好,比話本子的才子佳人還好!


    怎麽說呢,王爺似乎很有些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潛質……等等,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王妃豈不是成了禍國妖姬?!


    琥珀胡思亂想著,早就魂飛天外,思緒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


    等他們迴到正院時,正院的炕已經燒熱了。


    顧玦一路一把人抱進了內室,琥珀等丫鬟就識趣留在了外麵。


    楚千塵睡了一路,當顧玦把她放下時,她又驚醒了,再次睜眼,眼皮子半耷拉,迷糊得像是一頭沒睡醒的奶貓。


    顧玦幫她蓋上了衾被,又用手掌合上了她的眼睛,柔聲哄道:“睡吧。”


    在小小的臥室中,他輕柔的聲音中透著親昵,自然而然地滋生出一股子曖昧。


    楚千塵的手裏還攥著他的那件鬥篷,她喜歡他身上的氣味,有種安定人心下來的力量。


    她困了,很想睡,但心中又有種很微妙的心態,不想就這麽睡去。


    她想要他再陪他說說話,哄哄她。


    於是,她沒話找話:“王爺,你明天記得提醒我找人修那個箜篌。”


    她被他捂住了眼睛,看不到他,就隻能聽到他熟悉的聲音鑽入耳中:“無妨,我來。”


    “王爺,你會修箜篌?”她又道,心想:王爺的聲音真好聽。


    她彎了彎唇,像有一股甜蜜蜜的東西注入她心口似的,心裏既柔軟又甜蜜。


    顧玦道:“會一點。”


    見她不肯睡,顧玦幹脆就拿過了話語的主動權:“等修好了,我再教你彈箜篌?”


    楚千塵:“好。”


    顧玦:“我得空寫支曲子,我們合奏可好?”


    楚千塵:“好。”


    “……”


    楚千塵半夢半醒地應了好幾聲“好”後,意識又變得昏昏沉沉,不知不覺中,她安安穩穩地睡去了。


    坐在炕邊的青年眉目溫柔地凝視著她的睡顏。


    屋內熏香嫋嫋,溫暖舒適。


    宸王府內,生機勃勃,上上下下忙得熱火朝天,似乎全然感覺不到不到冬天的寒意似的。


    相比之下,靖郡王府則是一團亂,整個郡王府籠罩在一層陰雲之下。


    午後,風勢越來越猛,大雪磅礴。


    即使關上了門窗,屋內還是能聽見唿嘯的風聲,以及寒風吹動樹枝、窗戶發出的吱呀聲,尖銳粗糲。


    一個小丫鬟趕緊把原本沒關死的窗戶重新關好了,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了郡王妃沈菀。


    沈菀整個人都渾渾噩噩,全然注意不到其他了,她的眼裏隻有躺在榻上的顧之顏。


    昨日,顧之顏在路上又發燒了。


    先前在獵宮的時候,沈菀曾讓人迴京去無為觀求了符紙,但喂顧之顏喝下後,卻沒有半點用處,就和沈菀之前自己求來的符紙一樣。


    一天過去了,顧之顏燒得越來越重。


    “七娘。”沈菀臉色煞白地喚著女兒的乳名,忍不住又去摸了摸顧之顏的額頭,掌下一片火燙,似要燃燒起來似的。


    昏睡不醒的顧之顏小臉上泛著異樣的潮紅,眉心攢起,口鼻之間的唿吸極為濃重,神色間露出痛苦難受的表情。


    乳娘與容嬤嬤也是一臉無措,麵麵相看。


    本來,昨天顧之顏剛開始發熱的時候,靖郡王就想請太醫給她看看的。


    但是皇帝前天就因為急火攻心略有抱恙,所有的隨行太醫都圍在了皇帝身邊,會診,開方,針灸……各種手段全都用上了。


    在這種情況下,其他任何人都請不到太醫的。


    靖郡王與沈菀沒辦法,就隻能讓王府侍衛在路上找了大夫,但是大夫開的藥吃了兩劑也還是沒用,顧之顏病得越來越重。


    這時,乳娘再一次伸手試了試顧之顏的額溫,又給她重新換了一方濕巾,訥訥道:“王妃,符水好像沒用,縣主她燒得更厲害了。”


    沈菀覺得一顆心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掌攥在了掌心中,一陣陣的鈍痛,隻要對方稍稍一用力,她就會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榻上的顧之顏忽然間渾身微微抽搐了一下,唇齒間逸出含糊的囈語聲:


    “娘,娘……”


    “娘,我好怕……”


    “救命……別打我。”


    “……”


    顧之顏幹燥發白的櫻唇微動,開始說胡話了。


    她的身體更是越來越燙,紅得就像是煮熟的蝦米似的。


    沈菀握著顧之顏滾燙的小手,試圖給她力量,心痛地說著:“七娘,娘在這裏。”


    “你別怕!娘在這裏”


    沈菀反反複複地說道,唿吸艱難。


    她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褪去了顏色,像白牆一樣死白死白的,眼前則是一陣陣的發黑,仿佛隨時會暈厥過去。


    容嬤嬤看著沈菀,憂心忡忡,想勸她保重身子,又想說是不是悄悄去請濟世堂的那位神醫過府。


    話還沒出口,大丫鬟匆匆地來了,稟道:“王妃,楚大姑娘來了,想求見王妃!”


    沈菀:“……”


    沈菀一動不動,垂眸盯著顧之顏,沒說話。


    屋子裏也陷入一片寂靜。


    沉寂靜靜地延續著,久到大丫鬟都忍不住抿了抿唇,以為沈菀不會答了,就見沈菀慢慢地起了身,四肢似乎有些僵硬,讓她的動作裏沒了平日裏的優雅,就像是臥床已久的人第一次下榻似的。


    也不用沈菀再說什麽,大丫鬟、容嬤嬤等人都知道她的意思了,她打算去見楚千凰。


    “王妃。”容嬤嬤這才注意到沈菀的眼角淌下了一行淚,心疼地拿出一方帕子為她拭淚,“要不奴婢去見楚大姑娘吧。”


    沈菀淚眼迷蒙地看著榻上的顧之顏,心口像是被紮了幾刀般疼,眼眶更酸澀了。


    過去這一年多,為了女兒的病,她一直在壓抑著自己,一切以女兒為重,可這一刻,她心口仿佛出現了一道裂痕似的,一股洶湧的情緒幾欲迸發。


    悲痛、難過、不甘、憤懣、惶恐等等的情緒交織成一張大網,將她網在其中。


    無數個夜裏,她一遍遍地自問:


    為什麽是她的女兒不能像別家姑娘一樣平平安安地長大?


    為什麽偏偏是她的女兒遇上了這樣的事?


    為什麽她沒有保護好她的女兒……


    ……


    然而,這些疑問永遠都不會有答案。


    她能做的,就是重新武裝起自己,努力地陪著她的七娘去麵對這一切。


    眼淚又不是藥,哭泣又有什麽用處?!


    沈菀用帕子擦幹了殘餘的淚水,穩定了一下情緒,堅定地說道:“我去。”


    她讓丫鬟稍微幫她整理了一下儀容,留了乳娘照顧顧之顏,自己帶著容嬤嬤一起去了暖閣。


    當沈菀抵達時,楚千凰已經在暖閣裏了。


    她背對著沈菀站在窗邊的茶幾前,茶幾上放著一個插著幾枝臘梅花的粉彩梅瓶。


    她微微俯下身,似乎在賞梅,又似乎在聞梅香。


    聽到門簾打起又落下的聲響,楚千凰緩緩地轉過身來,微微一笑。


    “姨母。”楚千凰對著沈菀優雅地福了福。


    著一襲粉紅夾襖搭配火紅比甲的少女笑靨輕綻,娉婷而立,眼波顧盼間,自有一種名門貴女的優雅。


    沈菀在炕上坐了下來,丫鬟趕緊給兩人上了茶水。


    沈菀麵色如常地隨口寒暄了一句:“凰姐兒,你怎麽來了?”


    “姨母,我聽說您與姨父、七娘今天迴京,就過來看看。”楚千凰落落大方地笑了笑,問道,“七娘最近可好?”


    聽楚千凰提及顧之顏,沈菀微微變了臉色,眉心蹙起。


    楚千凰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沈菀的麵龐,留意著她的神情變化,心裏有數了:七娘病著。


    她的眼睫顫了顫,身子微微前傾,關切地問道:“姨母,七娘她是不是病了?最近她怎麽樣?”


    沈菀注視著幾步外的楚千凰,她的樣子與從前一般無二,但沈菀卻確信有什麽東西已經變了。


    她是看著楚千凰長大的,曾經對這個外甥女視若親女,可是如今她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少女,卻有種近乎窒息的感覺,似乎連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起來。


    她弄不明白楚千凰的意圖,反反複複不知道想過多少遍,還是沒有頭緒。


    無論心裏是怎樣的暗潮洶湧,表麵上,沈菀依舊不露聲色。


    她幹脆順著楚千凰的話頭說道:“七娘她又發燒了……”


    說著,沈菀抬手揉了揉眉心,一副身心俱疲、焦慮萬分的樣子。


    沈菀的這份焦慮是真的,但另一方麵,她也想試探一下楚千凰到底想幹什麽。


    自從發現楚千凰似乎在符紙中動了什麽手腳後,沈菀就很不安。


    她心中隱隱有種預感,楚千凰似乎在謀劃著什麽,但直到現在,楚千凰都沒有透露出她真正的動機與意圖。


    越是這樣,沈菀越是不安,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她就像是身處在一片布滿荊棘的濃霧之中,又像是在走鋼絲似的,隨時都會萬劫不複。


    她不想每天都這麽擔驚受怕,她也不喜歡這種不確定的感覺,那麽她必須主動出擊。


    沈菀垂下眸子,眸底掠過一道異芒,深深地歎了口氣:“你求來的符紙剛用完了,我給七娘請了大夫,湯藥也服了,可是七娘還是沒退燒,燒得更厲害了。”


    楚千凰聞言,心中大定。


    一切如預期一樣沒有出什麽岔子,對她來說,是好事。


    隻有她可以救顧之顏!


    她端起茶盅,慢慢地喝了口茶,那種氣定神閑在舉手投足間不自覺就露了出來,容嬤嬤狠狠地皺眉,心裏不僅是不舒服,還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凰姐兒,”沈菀直視著楚千凰的眼睛,用極慢的語速緩緩問道,“你給我的這些符紙到底是從哪裏求來的?”


    “無為觀啊。”楚千凰又抿了口茶,一派泰然地說道。


    窗外的風聲更激烈了,形成一股如野獸咆哮般的聲響,似乎要把樹梢的枝葉給扭下來似的,寒風凜冽。


    楚千凰抿唇一笑,淺笑盈盈。


    沈菀隻覺得一股寒氣自腳底升起,急速地擴散至四肢百骸。


    她的一隻手捏著帕子,手指在細微地發著顫,又道:“我讓人親自去無為觀求過符紙,可求來的符紙卻不管用,七娘的燒怎麽也退不了。”


    “為什麽隻有你拿來的符紙才有用?”


    沈菀努力地控製著自己的情緒,語速始終不疾不徐,但是當她說到最後一句時,她已經掩飾不住話中的尖銳。


    兩人之間的那層看不見的薄紗被她親手撕開了一道口子。


    楚千凰身姿筆挺端坐著,神情自若,連眉梢都沒有動一下。


    “大概是我與無為觀有緣吧。萬事講究緣法,皇後娘娘與無為觀有緣,所以才治好了三公主。”


    楚千凰說話時漫不經心,明顯是隨口說的。


    無論是沈菀還是容嬤嬤都能一眼看出楚千凰的神色間帶著一種敷衍。


    沈菀的心像是被捅了好幾個洞似的,空蕩蕩的,而且疼痛難當。


    她確信了,這符紙裏果然別有“玄機”。


    沈菀深吸一口氣,又道:“凰姐兒,七娘從昨天白天就在發燒,已經燒了一天一夜了,而且還燒得越來越厲害。”


    “算我求求你行不行!“


    她的眼圈一下子紅了起來,看著楚千凰的眼神中透著祈求。


    楚千凰也是歎氣,注視著沈菀的眼睛,唏噓地歎道:“這得靠緣。”


    這一次,她連敷衍的情緒都懶得遮掩了。


    ------題外話------


    一萬。這章比較連貫,有點分不出來,下章爭取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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