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看不見顏色?”顧瑾之倒沒有預料到會如此。


    薑昕點點頭。


    “那你是色盲症啊。”顧瑾之道,“全色盲……”


    薑昕微微笑了笑,問:“這個,還有專門的詞兒?我看了那麽多的書,也沒尋到。你果然不僅僅是醫術好,學識也好。”


    語氣裏滿是羨慕。


    顧瑾之哭笑不得。


    聽到顧瑾之說出專業的詞,正常人的反應,應該是問能不能治療……


    薑昕的注意點,不在正常線上。


    “就為了這個,就想死?”顧瑾之道,“那也太不值得了。”


    “我說了,我沒有想死。”薑昕道,“我隻是覺得,活著和死了,沒什麽區別。想死,是覺得活著不如死了。所以我並沒有撒謊,我不想死,我隻是順其自然,也不想非要活著不可而已……”


    人生了重病,就是生和死的一場較量。


    似拔河,一頭是病魔和死神,另一頭是病家自己的求生意誌。當病家覺得生並不那麽重要,死神就很快把生命力拉了過去。


    薑昕就是這種狀況。


    她自己並不想承認。


    顧瑾之弄清楚了她的病根,就不想再逼迫她承認什麽,轉移了話題。


    “你母親很擔心,我要把這件事告訴她。”顧瑾之道。


    薑昕又抿了下唇。


    她不高興或者為難的時候,就愛抿唇。


    “她也不一定相信。”薑昕道,“小時候就這樣,懂事的時候常被她們取笑。說了也沒人相信……你告訴她,她可能是相信的。”


    顧瑾之點點頭。


    她自己本身就不太擅長家務事。


    前世她和丈夫都溝通不好,自然不會裝博學來教薑昕如何和父母家人溝通,雖然她感覺薑昕對家裏人有點誤會。


    親人之間。不管有什麽,都應該交給他們自己去處理,而不是一個外人指手畫腳。


    “迴頭我會告訴她的。”顧瑾之對薑昕道,頓了頓,她又道,“色盲絕大部分的原因是遺傳,你父親或者你祖母,誰有這樣的問題呢?”


    “是遺傳?”薑昕有點意外。


    她一直覺得是她自己的原因,她天生就是個怪胎。


    “是的。”顧瑾之道,“而且是交叉遺傳。假如你祖母有色盲的話。隻會傳給她的兒子;那麽,她的兒子遺傳下來,就會傳給你這個孫女。將來你成親了。你的這個狀況,可能會遺傳給你兒子,而不是女兒。”


    薑昕不免一笑。


    她放佛突然心情好了不少。


    “這個,我真不知道。”她笑著道。知道這個世上有人和她一樣,她心裏長久覆蓋的陰霾。好似被什麽吹開了一點。


    她仔細迴想了想,道:“我爹爹應該沒有吧?我祖母的話……”


    她不能確定。


    “照你這麽說,並不是我的錯?”薑昕問。


    到底隻是個不滿十五歲的女孩子,不管多麽孤僻,也有偶然的天真。聽到這話,顧瑾之就笑起來。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薑昕的臉:“傻孩子,怎麽是你的錯?”


    薑昕沒想到顧瑾之會如此,身子有點不自然。


    “你裝大人。”薑昕道。


    顧瑾之又笑。


    她的笑聲很豪爽。沒有閨中姑娘家的矜持。


    薑昕聽了,心裏很喜歡。


    “再過些日子,我就要嫁給廬陽王。”顧瑾之對薑昕道,“別人都說他是傻子,你一定也聽說過的。我倒覺得他很好。我能接受這世上的人和我們不同。每個人都是上蒼恩賜給父母的禮物。你爹娘定是極愛你的,不管你到底能不能看見顏色……”


    薑昕又是一愣。


    她隻感覺。自己活了十四年,從來沒人跟她講過這些話。顧瑾之的話,好像在她麵前鋪出另外一條路。


    一條通向不同地方,卻讓她有路可走的路。


    “我若是好了,就交你這個朋友。”薑昕笑著道,“對了,你能治色盲嗎?”


    “我不能,很抱歉。”顧瑾之遺憾道。


    薑昕倒也不失望。


    “沒事,你不用說抱歉。”薑昕道。


    停頓了一瞬,她又道:“我一生下來就是如此,根本不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同。漸漸長大了些,總聽她們說什麽姑娘穿粉紅的好看,穿湖色的好看。甚至到了做四季衣裳的時候,我娘會叫了我去,問我喜歡什麽料子。


    一塊塊的料子,有些暗、有些亮,沒什麽不同,我娘和姐姐總說我是小傻子。我小時候就比較有心計,我也不說,隻暗中看。時間久了,就知道不管是母親還是姐姐,總會說些顏色的名字,我總雲裏霧裏。


    我不想人知道,自己暗暗留心。


    每每換衣裳的時候,我總要折騰丫鬟們一番,有時候胡亂指了衣裳。媽媽和姐姐們總會勸我說什麽薑黃色的褙子,不好配石榴紅裙子;銀紅的褙子,搭配月白色的裙子也好,官綠色的也好,隻是配藏青色的就不太好看了……


    慢慢的,我就知道,除了我之外,她們能看見很多不同的東西。”


    顧瑾之輕輕嗯了聲。


    “全色盲比較少見……”顧瑾之道,“你為什麽不告訴你娘?”


    “說過兩次,她都不留心。”薑昕道,“還說是我傻,不懂如何打扮自己,將來成了大姑娘就懂了……我總不能又哭又鬧吧?我還跟姐姐說了三次,而後也成了她取笑我的話柄,說是我鄉下來的姑娘,居然覺得衣裳料子都是一樣的。”


    顧瑾之歎了口氣。


    在這個年代,醫學落後,這些事根本不會引起注意。


    在色盲症中,像薑昕這種全色盲比較少。綠色盲、紅色盲等等相對就多些。


    像綠色盲或者紅色盲等,一生下來就如此。在沒有紅綠交通燈的古代,引起注意比較少。


    從小就沒見過紅色或者綠色,色盲患者自己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不能分辨。


    在他的世界裏。僅僅是紅色不存在而已。


    所以薑昕跟母親和姐姐說了自己的情況,薑夫人和薑大小姐在沒有色盲症意識的前提下,根本不能體會到薑昕到底什麽意思。


    而薑昕自己所述,她從小就比較敏感且早熟。


    她也不會追著家裏人去告訴。


    知道自己有病,卻又無人能明白,整個世界隻有單色的人生裏,她短暫的生命裏沒什麽樂趣。


    顧瑾之也不能想象單色世界是什麽樣子……


    “……我很小的時候,我娘總說我呆呆的。”顧瑾之道,“我針線做得特別差,總被師傅罵;詩詞也念不好;原先還想學琴。又沒天賦。不過,我學醫很厲害。”


    薑昕微微笑了笑。


    她知道顧瑾之在安慰她。


    可顧瑾之的這些缺點,和她的單色世界比起來。實在太不足為道了。


    “……我並不難過。我很少去為自己沒有的東西而傷心,我隻知道為了自己擅長的東西而努力,像不像個傻子?”顧瑾之笑著道。


    薑昕突然就愣住。


    “你呢?”顧瑾之又問薑昕,“你擅長什麽,有為了它好好努力過。從而因此成名嗎?”


    顧瑾之因為醫術,名滿京城。


    薑昕特別羨慕她。


    她不僅僅羨慕她的醫術,更羨慕她是個正常人。


    可聽了顧瑾之最後的話,薑昕突然緊緊咬住了唇。


    各種情緒一時間全部湧上心頭。


    她為了自己的缺陷,傷心太久了,費時費力。反而讓她沒有好好利用自己擅長的。


    她擅長什麽?


    她薑昕擅長得可多了。


    光她一目十行且過目不忘的本事,滿京城都無人能及。她若是個男子,狀元都能拿下的。


    而至今。她的長處全部被淹沒,反而讓缺陷折磨得快要死了……


    薑昕倏然情緒波動,唿吸有點急促。


    顧瑾之就沉默了下來。


    她知道,薑昕把她的話聽了進去。


    她安靜等了片刻。


    等薑昕的情緒徹底安靜下來,顧瑾之才道:“我去和你娘說一聲。再叫秦太醫給你開方子吃藥,可好?”


    “好。”薑昕道。


    她語氣裏流露出幾分對吃藥的渴望。連她自己也聽出來了。


    她莞爾一笑。


    雖然不美,可顧瑾之看到了她心路的迴轉。


    年輕的女孩子總容易鑽牛角尖,有時候入了死胡同,一直走不迴來。薑昕也是。


    她陷入了悲觀裏,無法自拔,這並不算什麽缺點。


    顧瑾之知道,她很羨慕顧瑾之現在的名聲和成就,就用自己的成就去刺激她,她果然情緒起伏。


    她的病,尚未入膏肓,還有轉機。


    顧瑾之起身,去了薑夫人的上房。


    薑夫人和薑家大小姐薑昀正在等著。


    顧瑾之給薑夫人行禮,也顧不上喝茶,把薑昕的情況,說給了薑夫人聽,又讓薑夫人去請秦申四,讓秦申四炮製皂角刺,和大黃煎濃汁,給薑昕喝下去。


    薑夫人和薑昀都懵了半晌,甚至沒聽到顧瑾之後麵的話。


    “她的確說過……”薑夫人迴憶往事,頓時懊惱、悔恨,“我隻當她不愛美。哪裏知道……”


    薑昀也分外自責。


    剩下的,顧瑾之幫不上什麽忙,她起身告辭。


    薑夫人卻留她,仔細又把色盲症到底什麽情況,有沒有得救,問了一遍。


    “先給二小姐熬藥,咱們再慢慢說。”顧瑾之道。


    薑夫人迴神,忙讓丫鬟去請秦申四。


    顧瑾之就跟薑夫人和薑昀,說起了自己所了解的色盲症。


    聽說色盲症是遺傳,且是交叉遺傳,薑夫人迴想了元平侯薑梁的日常言行舉止。


    她猛然想到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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