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辰之是打定了主意要去學醫。


    他也不想如此不孝,惹得父親暴怒。


    可人各有誌,他不能違心走父親安排的路,自己一輩子不痛快。


    前年顧辰之和同窗去東郊遊玩,看到田裏的老農,背脊佝僂忙碌著莊稼活兒。


    顧辰之幾個同窗討口水喝,就和老農閑話,問他一年的收成如何。


    老農說,不過是糊口。


    “如今世道太平,不用打仗逃難,逃荒的人也少,幹活就能填飽肚子,這是老天爺的恩賜呢。碰上了災荒之年,顆粒無收,半年就白忙碌了……”老農笑著對他們幾個公子哥說。


    幾個人笑笑,賞了一迴稻田綠秧,作了幾首詩就迴了家。


    顧辰之卻一直記得那老農臉上的溝壑。


    他們每日從早忙到晚,隻求一碗米粥裹腹。


    而顧家每頓吃飯,都要大量的剩餘。


    明明能自己穿衣,卻要丫鬟服侍……


    那麽,他顧辰之長著手腳是做什麽的?


    盤中餐,哪一粒是他自己賺來的?


    他就開始在市井行走,見得越多,心裏總憋著一口氣。


    他也不妄想自己能造福百姓。


    隻是自己開個藥爐,也能施舍一方……


    他又想起自己看書,看到將“醫者”這一行成為“杏林”的來曆:三國的時候有個叫董奉的人,他看病不收診金。病家的病若是痊愈,就在董奉家的後山種兩棵杏樹。很快,董奉家的後山。杏樹成林。


    春上杏花綻放,蔚然如霞,燦紅映襯了半邊天。


    後人就把醫者用“杏林”代替唿之。


    每每想到這些,想到那董奉。想到杏林,顧辰之心裏就一陣熱血沸騰。


    特別是顧瑾之的醫術越來越顯著的時候,顧辰之心裏的騷動,再也按捺不下去。


    他找了很多名醫的醫案自己看。


    偷偷的看。


    哪怕看不懂。他都先背下來。


    有了這樣的準備,他才敢今日違背父命開這個口。


    顧辰之不求史冊流芳,不求百姓感恩,隻想將來若是有位像那位背脊彎曲的老農一樣的窮苦人來求診,他能解了老人的病痛,不收診金,讓老農把診金省下來買口糧。


    這樣,顧辰之才能活得心安理得,才不枉自己在這個世上走一遭……


    否則。屍位素餐。人活著又有什麽意義呢?


    他迴到了自己的院子。尚未將自己的心思告訴妻子林蔓菁,大夫人後腳就跟了來。


    大夫人眼底的淚痕未幹,把大奶奶嚇了一跳。忙叫人將惜姐兒抱出來。


    大奶奶親自端了茶給婆婆。


    大夫人坐下,瞧了眼屋子裏的丫鬟婆子。對大奶奶道:“讓人都出去吧,你在這裏服侍。”


    大奶奶道是。


    等人都散去,大夫人就對顧辰之道:“你跪下!”


    大奶奶心裏駭然,不由向丈夫麵上看去。


    顧辰之有點不情願。


    大奶奶自己忙噗通跪了下去:“娘,相公做錯了什麽,都是兒媳婦的錯兒。您罵我就是了!”


    說著,給大夫人磕頭。


    顧辰之這才上來,拉住了大奶奶。


    他也跪下,對大夫人道:“娘,都是我自己的主意,跟蔓菁沒關係。她還不知道!”


    大夫人自然知道林蔓菁的性格。


    顧辰之去說那些混賬話,不可能是林蔓菁挑撥的。林蔓菁最是中規中矩。


    “蔓菁起來!”大夫人沉聲道。


    大奶奶忙爬起來,不敢違逆。


    “你可知道錯了?”大夫人厲聲問顧辰之,“若是知道錯了,明日一早,在你爹爹上朝之前,就去賠禮道歉!”


    顧辰之梗著脖子不語。


    大奶奶都快急死了。


    她雲裏霧裏的。


    怎麽半日的功夫不在婆婆身邊服侍,相公就惹了事?相公平素從來不忤逆公婆的啊!


    “娘……”顧辰之抬眸,哀切看著大夫人,“娘,您也要逼死兒子嗎?兒子又不是作奸犯科。行醫有什麽不好?咱們祖宗是搖鈴串巷的赤腳大夫,我不過是繼承祖業……”


    “還說!”大夫人的手重重擊在案幾上,聲音嚴厲道,“你知道你爹爹最恨人提及他的出身。你卻一再往你爹爹心窩裏紮刀子。你記得祖宗,卻忘了父親?”


    顧辰之不說話了。


    大奶奶林蔓菁終於隱約明白了什麽。


    她又跪下,請大夫人息怒。


    “我……我沒有忘記孝順。”顧辰之聲音有點濕,眼淚湧了上來,“小時候我不愛念書,娘說不念就不念,將來跟著祖父學醫去,做個太醫院提點也好,可父親不同意。而後,我中了秀才。


    再後來鄉試的時候,前幾日我就開始瀉肚子,娘說命中沒那個福運,不考就不考,多少人一輩子沒中舉人的?娘總是說,人活著,先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再要對得起自己,要心裏記掛著別人的恩情。


    怎麽到了今日,娘也來逼我?娘,我若不是定了決心,我不會提這話,惹得爹爹不喜……”


    他眼角和額頭都青了一塊,抬眸看著大夫人,眼淚似珠子滾。


    大奶奶林蔓菁忍不住,也在一旁小聲的啜泣。


    大夫人的眼睛就模糊了一片。


    她哽咽難語。


    屋子裏三個人,都哭了起來。


    好半天,大夫人才用帕子抹了淚,對顧辰之道:“收拾收拾,你先搬到你祖父租下的藥廬去住。惜姐兒和你媳婦要留在娘身邊,娘離不得她們娘倆。除了換身的衣裳,我是分不給你的!出去跟小夥計一樣清茶淡飯,你都自己受去吧!”


    說罷。起身走了。


    林蔓菁已經聽出了大概。


    她扶起跪在地上的丈夫,道:“……你從延陵府迴來,總說七妹好醫術,還說自己想學醫。前些日子又弄藥書看,我心裏就知道會有這麽一日……”


    說著說著,撲在丈夫懷裏,大哭不止。


    她從丈夫和婆婆的話裏。已經知道了大概。


    公公不同意,這是要趕丈夫走呢!


    大奶奶最清楚顧辰之。


    他這個人下定了決心,九頭牛也拉不迴來。


    林蔓菁也不勸了,隻是心酸不止。


    顧辰之也被她帶得哭了。


    夫妻倆抱頭又哭了一迴。


    第二天一大清早,顧辰之就收拾好了包袱,去給大老爺和大夫人辭行。


    經過大夫人一夜的勸解,大老爺情緒平靜了很多。


    看到顧辰之跪著,他冷哼一聲,抬腳就出去。上朝去了。


    顧辰之隻得給母親磕了三個頭。


    大夫人就道:“你爹爹心裏還有氣。平不了。不過。我說了你七妹好醫術,也是光宗耀祖的事。你學不會你七妹的事,就莫要迴來!”


    顧辰之心裏大喜。忙道是。


    大奶奶抱著惜姐兒,在一旁抹淚。


    顧辰之磕了頭。又摸了摸惜姐兒的腦袋,轉身拿著包袱就走了。


    大夫人和大奶奶都沒有送他出門。


    等顧辰之走出了院門,大奶奶眼淚就下來了。


    大夫人倒是笑了:“傻孩子,你哭什麽?你三叔替你祖父租的那鋪子,就在西門大街上。咱們想辰哥兒了,等你爹爹上朝去了,咱們坐了車去瞧他。有什麽相幹的?他在那邊,有三叔一家人照應著,吃喝都不會差,有什麽可擔心的?”


    被大夫人這麽一說,林蔓菁愣了愣。


    繼而也噗嗤一聲笑。


    可想著丈夫身上昨日被公公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林蔓菁的心又勾了起來。


    顧辰之很快就到了元寶胡同的顧宅。


    他先給顧延臻請安,說了他要學醫的話,把顧延臻嚇了一跳。


    “好小子,你如今怎麽想起這出?”顧延臻笑著問,“你爹說什麽了嗎?”


    “我爹不太樂意。”顧辰之笑道,“還說學不會七妹的事,就不準再踏入家門……”


    顧延臻就笑。


    他領著顧辰之,先進了內院。


    宋盼兒也沒想到大伯真的答應了。


    抬眼,宋盼兒敏銳發現顧辰之眼睛微青,額頭也有青腫。


    這是挨打了呢。


    大老爺肯定氣壞了。


    “定是你娘在中間說項。”宋盼兒對顧辰之道,“辰哥兒,你投胎到你娘肚子裏,是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顧辰之心裏也很感動。


    從他很小的時候開始,他的母親就有種難以言喻的魄力……


    “是,侄兒謹記三嬸教誨。”顧辰之道。


    顧瑾之就笑著,起身領了他去祖父的外書房。


    路上,她對顧辰之道:“昨日晚飯的時候,我和祖父說了你想學醫,還說你拿朱丹溪比較。祖父說,有誌不在年高,他很高興呢……”


    顧辰之就笑,心裏的重石,終於放了下去。


    等顧辰之和顧瑾之一走,宋盼兒就想派人去問老宅那邊問問,到底是什麽情況。


    結果,大夫人身邊的春巧來了。


    春巧是來傳話的。


    “大老爺說:大少爺學藝未成,不得入家門。大夫人讓告訴三老爺和三夫人,隻管拿藥童對待他,嚴厲些,粗茶淡飯,磨磨他的性格兒……”春巧道。


    宋盼兒就笑,對春巧道:“你迴去告訴大夫人,我心裏都有數呢……”


    春巧就行禮告辭了。


    宋盼兒對顧延臻道:“真沒想到,辰哥兒願意下這個狠心……”


    “下狠心容易,堅持就難了……”顧延臻笑著道,“不知道他能忍多久。且看著吧。”


    下午的時候,老宅那邊外院的管事又來傳大老爺的話,讓顧延臻夫妻對顧辰之嚴格些,不準讓他住在顧宅,要住在藥鋪,否則大老爺不依的。


    ——————


    淚~\(≧▽≦)/~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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