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邊鬥口,一邊使足了力要摔倒對方。


    羅文琪心裏明白,要論硬拚蠻勁,高靖廷畢竟不如摩雲強壯,時間一長,非敗不可。輸了陣,高靖廷麵上固然不好看,連帶邊城三軍也會麵目無光,心念電轉,人已悄然走近。


    漸漸的,摩雲整個人推擠過來,高靖廷傷後體力未複,手足發軟,抵擋不住,累得汗流浹背,衣衫盡透。他極是要強,怎肯示弱,咬牙強自支撐,堅決不放棄。


    突然,摩雲大吼一聲,雙膀一較勁,向前猛推,高靖廷擋不得,隻覺一股大力當胸襲到,身不由己後仰,眼看就要摔下。


    就在此時,羅文琪搶前一步,雙手疾插入兩人臂下,運力向上一撥,三股力道碰撞在一處,全部轉向天空。


    巨大的反彈之力震得三人站立不住,向後倒退出十幾步,觀戰的眾人急忙上前扶住。


    柳星一直跟在羅文琪身後,一出事便搶先過來抱持著他,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忽見莊嚴也扶著羅文琪,登時大怒,狠命一搡,將莊嚴撞開。


    不等站穩,羅文琪便大聲道:“好,可汗和大將軍不分高低,武功高強,文琪佩服!”


    到手的勝利忽悠就飛了,而且居然還是阿宣阻止的,摩雲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高靖廷卻歡喜非常,哈哈笑道:“文琪果然有眼光,不愧是我的副手龍驤將軍!”


    摩雲濃眉一揚,眸中精光如電,一字一頓道:“羅將軍眼光高明,不會看錯人。”


    在場眾人雖然聽不出話裏的意思,可也覺察出伊沙可汗說的每一句都別有深意,人人心驚膽戰,生怕出差錯。


    摩雲卻不再理會,轉身走到場中央,打了個手勢,隨從們連忙取出羌笛和胡笳,悠揚動聽地吹彈起來。


    敕勒族人人能歌善舞,邊城的漢人受此影響,也都喜歡歌舞。樂曲一響,年輕的姑娘小夥紛紛跑來圍著篝火翩翩起舞。


    尷尬的氣氛化解開了,羅文琪這才放下心來,悄悄地走出了人叢。


    高靖廷的目光時刻不離,連忙穿過人群跟將上前,“文琪,我有話想對你說……”


    一語未落,忽聽高亢入雲的歌聲破空而起,震撼了每個人的心靈。


    “雖然有遼闊的草原,


    不知道何處有河灘。


    雖然看得到聖潔的雪山,


    不知道何處尋找聖潔的仙人。


    春天花開了,


    草原就是幸福的天地,


    有一種唿喚帶領我追尋。


    仙人啊,請你保佑草原的子民


    我情願一生奉獻在你的腳下,


    生生世世永不離……”


    飽含了感情的歌聲雄渾激蕩,深沉悅耳,充滿了真摯,人人都聽得入了神。


    羅文琪全身大震,不由自主地慢慢迴頭,廣場中摩雲的身影在火光依稀晃動,深情的歌一句句流出肺腑,每一句都似在向他傾訴……


    這是……摩雲唱給自己的心曲……


    “我情願一生奉獻在你的腳下, 生生世世永不離…”


    摩雲反複吟唱著最後兩句歌詞,雖然沒有看羅文琪一眼,可是全部心意盡付於宛轉動人的旋律中。


    漸漸的,羅文琪眼前模糊了,有什麽東西從心底一波波湧上來,再也壓抑不住……


    世間還有人用全部身心愛著他,思念著他,包容著他,不論生死病死,不離不棄……


    原來,老天並沒有虧待他,在他失去了一切的時候,又還了他幸福……


    望著羅文琪眉角眼梢隱約的憂鬱化解成淡淡的笑意,高靖廷完全呆了。


    憑他的敏銳,一眼便能看出羅文琪被摩雲真摯的歌深深打動了,心中酸苦交集,恨不能掐斷摩雲餘音不絕的歌聲……


    再無法麵對羅文琪,抽身便走,直如落荒而逃……


    一口氣奔出很遠,直到聽不見那刺耳攢心的歌,方才停下腳步,努力平複著紊亂的唿吸。


    還沒站穩,就聽見旁邊的小巷中傳來爭吵聲。


    一個青年壓低著聲音道:“咱們明明是好兄弟,你為什麽總是跟我過不去?”


    另一個青年語氣憤恨,“誰是你的好兄弟?別浪費口水了,有種的跟我比試,看誰厲害。”


    “從小我們一起長大,親如手足,你為什麽要恨我?”


    “對,我恨你,因為阿麗隻喜歡你……”


    迴答格外震驚,“因為阿麗喜歡我?你也喜歡阿麗?你……你妒嫉……”


    轟然猶如一個霹雷當頭打下,震得高靖廷頭暈目眩。 眼前的迷霧突然被拔開了,真相清清楚楚顯示出來。


    他一切不合常理的舉動隻有一個解釋:妒嫉! 妒嫉摩雲!


    為什麽要妒嫉摩雲?因為羅文琪心中有摩雲,卻沒有他……


    如果這些理由成立,那麽,最終的原因便是: 他喜歡羅文琪!!!!!!!!


    高靖廷被自己的推理驚得魂飛天外,傻傻地呆立原地,連兩個打架的人何時離開都不知道了。


    82


    月兒悄悄上中天,照著高靖廷孤零零的身影,宛如荒野中迷路的黑豹。


    空白的大腦漸漸恢複了運轉,思緒一路向前追溯,忽悲忽喜忽怨,恍然已似相隔千年。


    幼年被最親近的人傷害了,就此不相信感情。在三十年的生命裏,以冰冷的殼保護自己,不允許任何人走入心中……


    帥堂中初見時,一刹那的驚豔,早已刻骨銘心。那毫無理由的抗拒,隻是本能地懼怕深陷,懼怕無法自拔……


    為了逃避而傷害他,誰知到頭來傷害的卻是自己……


    聰穎、敏銳、溫柔、細心、體貼、勇敢、大度……


    這就是羅文琪,每一個接近他的人都會不由自主被吸引,為他的風采所迷……


    早知今日結局,又何必當初的逃避?或許,就不會有沙漠一戰,更不會有摩雲的出現!


    暮春的夜風沉醉如酒,融化了高靖廷久已冷硬的心,一波波春水輕漾,直湧入眼眸。


    文琪,我終於明白,我為難你打擊你的原因了……


    因為,你的心裏隻有慕容翼飛,而我,永遠也不可能和高高在上的君王相比。我以為,再不會有人走入你的心。那麽,我就用仇恨在你心裏刻下我的印跡……


    早知道有人能打動你,我絕對不會做傻事……


    高靖廷仰起頭,望著天邊的明月,曾經積壓在心頭的陰雲不知不覺飄散了,靈台澄澈如鏡,格外清明。


    摩雲身為敕勒的可汗,無法長期滯留在邊城,早晚要迴去。而羅文琪職責所在,更不會前往敕勒,以後的歲月都是自己和羅文琪相伴度過。隻要真心相待,鼎力扶持,定會贏得他的心!


    文琪,為了得到你,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大將軍,原來你在這兒。人都散了,到處找不到你,大家快急死了,以為你遇上柔然人了……”沙近勇氣喘籲籲地跑來,確定高靖廷無恙,這才放心。


    高靖廷眸子一亮,“近勇,我要你準備的奪糧計劃進展得如何了?”


    “柔然朱口鎮那邊原來準備好了……” 沙近勇莫名其妙,“伊沙可汗不是送了牛羊來嗎?度過春荒應該沒問題,所以計劃已經撤消,大將軍問這個幹什麽?”


    高靖廷哼了一聲,“誰讓你撤消的?”


    沙近勇一瞧他神色不對,忙道:“是屬下自作主張,大將軍恕罪。”


    “撤消的命令下達了?”


    “那倒沒有,不得大將軍的令箭,屬下怎敢私自傳令?”


    高靖廷眉飛色舞,“好,傳令下去,立刻點齊一千人馬,隨我出發!”


    沙近勇嚇得大叫,“什麽?一千人?朱口鎮柔然屯兵五萬,隻帶一千人,不是……”話到口邊,硬生生縮住了“送死”二字。


    如此冒險,也跟送死沒分別,要不及時阻止,出了事他沙近勇腦袋第一個不保。


    心念急轉,“要不咱跟羅將軍商量一下,搞個奇兵突襲……”


    高靖廷冷笑道:“怎麽,你意思是說,羅將軍會奇兵突襲,我高靖廷就隻會蠻幹不成?”


    沙近勇遍身冷汗,“不不不,大將軍奇謀巧算,萬人不及……”


    雖然拍馬屁比較無恥,可為了前程著想計,還是偶爾做幾頂高帽送送比較妥當。 高靖廷哈哈大笑,“你果然忠心,那就跟著我走吧。”一把拖了沙近勇便前去校軍場點兵。


    沙近勇心中大唿,“天靈靈地靈靈,羅將軍救命靈靈靈。你要是聽不到,我們可就被柔然人一口吞得骨頭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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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水,萬籟俱寂,龍驤將軍府燈光漸消,沉入黑暗中。


    柳星房間的燈熄了很久,佇立在窗外的黑影仍然流連不去,灼灼的目光仿佛透過窗紙,看見了沉睡的人。


    天邊露出了魚肚白,士卒們即將出操,不能再逗留。一聲深沉的歎息自黑影胸中流出,悄然轉身出來。


    剛出月亮門,一個輕捷的身影便箭步躍至,劈手抓住了黑影,“你還想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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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影大吃一驚,抱頭便想逃,可是被牢牢擰住了胳膊,怎麽也掙脫不得。


    “有勇氣送肉脯幹糧,就沒勇氣說出心裏話?我的副將哪有這樣沒出息的?”羅文琪使勁一扳,對方身不由己轉了圈,露出了莊嚴漲得幾乎滴血的臉。


    “我……我沒送……不是我……”慌亂之下,莊嚴簡直語無倫次。


    羅文琪笑眯眯地道:“你忘了,軍中幹糧袋上都繡有名字,以防認錯。你別告訴我,別人偷了你的幹糧袋。”


    莊嚴無言以對,羞窘欲死,“將軍,千萬別告訴柳星……”


    “基於同僚情誼,你送袋幹糧給他,這是好事,為什麽不能告訴他?”羅文琪狡黠地笑。


    莊嚴急得頭頂冒煙,“他……他一定會更恨我……說我不懷好意……”


    “你還在為那天吵架的事發愁?”


    “將軍怎麽知道?”莊嚴好生奇怪。


    羅文琪歎了口氣,“你們吵那麽大聲,我想不知道都不成。”


    莊嚴呆了呆,老老實實地道:“都是我不好,不該揭了他的瘡疤,他當然會生我的氣……”


    “柳星不是生你的氣,他是生自己的氣。”羅文琪眸中浮起了絲絲憐愛,“柳星自幼家境不好,父親好賭,母親軟弱,大哥多病,弟妹幼小,家裏唯一能做事的就是他了。為了支撐家,他拚了命去賺錢做事,可總是入不敷出,家裏的債越欠越多……”


    莊嚴心一緊,疼得透不出氣來。


    “他父親欠得錢太多,無力償還,就打起了柳星的主意,把他送入宮當侍衛,指望他一朝得寵,便能光耀門庭。柳星能選擇什麽?難道眼睜睜看著父親被高利貸砍死嗎?”


    “原來,他也是迫不得已……”莊嚴不知怎麽說才好。


    羅文琪苦笑,“皇上待人,一向溫柔寬厚,柳星從未得過感情的慰藉,忽然得了皇上的關懷,哪怕隻有一點點,他都會覺得非常美好……”


    莊嚴先還發怔,不明白羅文琪跟他說這些是什麽意思。聽到最後一句,突然大悟,激動得聲音也顫了,“將軍是說,柳星對皇上隻是……那我……我……”


    他是老實人,心裏有話,口中說不出,情急之下,反而咬了舌頭,更加狼狽。


    羅文琪神色一正,“你心裏到底怎樣看柳星?”


    “他……他是個好人……”莊嚴努力搜索平日知道的讚美之詞,“他心好,將軍在沙漠失蹤,他哭得傷心極了。那個時候我就想,如果他願意,我就照顧他一輩子,不讓他再操心……”


    “無論他生老病死,娶妻生子,你都願意照顧他?”羅文琪越加嚴肅。


    莊嚴垂下頭,“哪怕他恨我一輩子,我都會心甘情願陪著他……我知道我的脾氣不討人喜,不會說話,配不上他,所以我也從來不敢妄想什麽,隻要能隨時看見他就滿意了……”


    他的話再樸實不過,卻流露出似海的深情……


    羅文琪嚴峻的臉上終於浮出了笑容,用力一拍莊嚴的肩,“好樣的,柳星我就交給你了,記住你剛才說過的話,不論柳星生老病死,你永遠都會陪在他身旁!”


    莊嚴激動萬分,昂起頭,也不再說什麽,隻是用力點了一下頭,眸中神采煥發,宛似換了一個人。


    就在此時,一個士卒連滾帶爬地跑來,稟道:“羅將軍,大事不好,大將軍帶了一千人奇襲朱口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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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堂內燈火幽幽,清瘦的背影隱在黑暗中,黯淡孤寂。


    慕容翼飛盤膝坐在蒲團上,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向方雨南低訴。


    “你不用再替文琪擔心,摩雲已上了和表,證明當初文琪的選擇正確,功高當世,複職的旨意今天發了,估計三天後便可到達邊關……”


    方雨南的身體不易察覺地一顫,無聲地輕吐了一口氣。


    “我做的每一件事,你都能明白,隻是,你不能容忍文琪受一點委屈。我又何嚐想這樣做?可是為了文琪,又不得不這樣做……”


    慕容翼飛凝視著方雨南孤單的身影,“你曾經問過我,為何始終不能愛文琪?我也問過自己,為什麽?其實,和文琪相處的過去我都不會忘記。但是,唯一想疼愛保護的人隻有你……”


    紫藤蘿花架下的清麗絕世的容顏又閃現在眼前,十六歲的少年正如春天一樣讓人無法拒絕,水一般清澈的眸中波光蕩漾,融化了一切……


    誰也沒有注意到那雙蕩人心魄的眼睛裏有著異常的堅忍與聰穎,還有,野性……


    慕容翼飛總是不由自主地聯想起曾經獵殺過的狼,狼直到斷氣時,眼中的執著與野性始終不變,不會有一絲乞憐!


    在宮中的六年,羅文琪不管如何受冷落,從來沒有任何怨言,默默做他應該做的事。可是,慕容翼飛每每留意到他凝視自己背影的目光,執著得令人驚心。


    羅文琪本性上就是一隻狼,一隻渴望在無垠原野上盡情奔馳的美麗的狼……


    從那一刻,慕容翼飛就意識到,他永遠也無法控製羅文琪的心。盡管這顆心愛他至深,卻仍然屬於原野……


    羅文琪是最好的臣子,但不會是最好的情人……


    慕容翼飛淡淡一笑,他沒有皇兄慕容龍軒統領天下、掌控乾坤的天生威儀,卻有知人善用的本領。宮中不是羅文琪應該停留的地方,隻有邊關、大漠、草原、風沙,才有羅文琪施展身手的餘地。


    羅文琪天生就是建功立業、成就萬世功名的那種絕頂男兒。自己這一番苦心,文琪可知?


    燭光漸昏暗,方雨南眸開一線,看著慕容翼飛,兩年的時光使英俊的容貌更加成熟,多了一種難言的智慧與洞悉。


    佛前清修,修到的與修不到的都是空……


    熟悉的腥甜湧上來,又強壓下去。


    兩年來,每一個日子都是在和病痛掙過的。


    早已不再考慮自己,唯有一個人放不下。 一縷憂慮浮上了眉梢。


    你為何重重劫難接連不斷?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不幸福,我走也不能安心……


    忽然,心底升起一個強烈的願望,到邊關去,去找羅文琪……


    方雨南眼中光彩閃耀,再也不能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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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金都在此,請將軍點查清楚。”高靖廷一揮手,叢人便送上四個箱子,齊齊打開,金燦燦的元寶晃花了眼睛。


    朱口鎮的守備眼裏直放出光來,抓起一個元寶舔了舔,頓時笑得滿麵紅光,“好,夠爽氣,那十萬頭牛羊是你的了。”


    “好說,做生意的人就是講個爽快。”高靖廷心中冷笑,柔然邊關守將最為貪婪,倒賣軍需之風極盛,前線軍需不足,冬季甚至有大批士卒餓死,官吏們還是照賣不誤。


    沙近勇領著人點數牛羊,額頭的冷汗大滴地向下流,萬想不到大將軍竟冒充西域胡商買牛羊,萬一被發現黃金是黃銅,他們可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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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點好一隊就出發一隊,大隊的牛羊蜿蜒成長長的隊伍,嘶鳴叫聲,幾裏外都聽得到。


    柔然士卒們漠然相看,這種場景,他們見得太多了。


    高靖廷趁守備點錢點得忘乎所以時出來了,目光一甩,沙近勇微微點頭,示意已經全部準備好了。


    “走!”高靖廷拉起鬥篷上的帽子,猛催烏雲騅。黑馬甚是靈敏,旋風似的卷出了關寨。


    奔馳出十幾裏,沙近勇望望後麵,靠上前來,“大將軍,柔然人怎麽沒發現黃金有問題呀?”


    高靖廷微微一笑,俊美的麵容平添飛揚神采,“因為他拿的是真黃金。”


    “啊?大將軍真掏錢買了牛羊?”沙近勇一腦門子汗,“那可是半年的軍餉呀……”


    “遞到他手裏時是真黃金,不過,等他準備收的時候已經變假的了。”高靖廷哈哈大笑。


    沙近勇佩服的要命,“原來大將軍會雜耍魔術呀。”


    “從小偷東西吃練出來的……”忽然意識到說漏了嘴,高靖廷嘿嘿兩聲,也不理會沙近勇驚愕的目光,縱馬奔向前方。


    正午的陽光開始暴烈,軍卒們拚命趕著牛羊,身後,隱隱傳來了轟雷之響。


    “大將軍,柔然人追來了。”沙近勇緊張得聲音都變了。


    高靖廷漫不經心地迴望了一眼,“那守備挺愛錢的,必是數了又數,才這麽快發現問題……你帶著人先走,先留一百人和一百頭公牛,然後每隔五裏路再留一百頭公牛,綁好油布,共留三次,聽到沒有?”


    “不,大將軍,我死也不能丟下你不管。”


    高靖廷似笑非笑地道:“好啊,你們都染上羅將軍的毛病了,當我三歲小孩啊?姓高的疆場拚殺了十幾年,這會兒再來保護,不嫌遲了?”


    沙近勇無言以對,心下也覺得奇怪,跟了高靖廷七八年,以前都不曾這樣緊張他,大概是受了羅文琪的影響了。


    看著大隊人馬趕了牛羊走遠,高靖廷吩咐人取出事先準備好的油布,在牛尾上纏十幾層,拖下引子,將牛頭對準柔然的方向,大笑道:“老子今天要擺火牛陣!”


    士卒們人手一個火媒子,既緊張又興奮。雖然都聽說過曆史上有名的火牛陣,可親自擺還是第一次。


    遠處天際隱約塵土騰空,與勁熱的陽光連成一片,驚天動地。


    高靖廷麵含微笑,計算著距離,不到最佳路線,絕不能發令。


    撲天的塵煙越來越近,士卒們緊張得要命,眼睛全看向高靖廷。


    五百丈,四百丈、三百丈,二百丈……


    煙塵幾乎都要撲到身上來了……


    眼看僅距一百丈了,高靖廷猛然大喝一聲:“點火!” 士卒們馬上點燃牛尾上的油布,隨即跳上馬,向邊城急奔,動作整齊劃一,足見平時訓練有素。


    這些公牛尾巴著火,立時大亂,有的向前飛躥,以便逃脫身後的火燒;有的東衝西撞,不辨方向。追來的柔然軍戰馬收勢不及,衝入火牛陣中,火光閃動,驚牛奔騰,嚇得胡亂嘶鳴,拚命逃跑,互相碰撞,摔倒的人馬不計其數。


    奔馳之中,高靖廷迴頭張望,唇邊的笑意傲然如神。


    雖然文琪你看不到這樣精彩的場麵,但是,我贏了,就夠了。


    我隻想讓你知道,高靖廷並不是庸碌之人,過去那些非常幼稚的錯誤,是為你而犯下的,你可明了……


    86


    好不容易柔然軍收拾整齊隊伍,撇下傷號,繼續向前追。誰知不出五裏,又一群燒著的公牛狂衝而來,再次將人馬撞了個稀爛。


    連續三次皆如此,柔然軍損失慘重不說,也嚇破了膽。這公牛發起狂來,十幾個人都頂不住,也不知傷了多少人。雖然奉命還得追,可速度卻慢了許多。


    高靖廷也不敢放鬆,大群的牛羊走不快,沙近勇等人死命地趕,牛羊已在奔跑,但總之跑不過馬。要不是火牛陣,早就被追上了。


    廣闊無邊的原野上,牛羊似雲堆一樣滾滾而過,身後拖著柔然軍,塵土激揚,牛吼羊叫馬嘶,蔚為奇觀。


    沙近勇汗流浹背,大聲嚷道:“大將軍,柔然人追來了,怎麽辦?再放一次火牛陣?”


    “笨蛋,柔然人已有準備,以長矛陣打頭,再放火牛就不靈了……”高靖廷揮動長鞭,“啪”的甩出一記脆響,“吹號角!”


    “號……號角?”沙近勇抓抓頭,“大將軍想用空城計?”


    高靖廷笑得有些狡猾,“叫你吹就吹,羅嗦什麽?”


    嘹亮的號角聲在草原上響起,一聲連一聲,迴蕩不絕。


    眾人都屏住了唿吸,似在等待什麽。


    突然,爆雷也似的喊殺聲大作,一支白色的隊伍似從天而降,眨眼便出現在草原上,旌旗飄揚,盔甲鮮明,攔頭便截住了柔然軍。


    領軍的大旗寫著鬥大的“莊”字,可是旗下奔馳的人卻是白馬銀槍,飄逸如仙。


    陽光下,高靖廷的笑容極其燦爛。


    文琪,你終究還是依計劃來了……


    上天注定,我們兩個人要在疆場上並肩作戰,生死不離……


    躍馬迴頭,一聲大喝,瞬間殺入敵陣。


    長戟挑刺,當者無不辟易,敵人如茅草般倒下,鮮血染透征袍。高靖廷眸中充滿複仇的快意,糧棧那把大火一直燒在他的心上,直到今天,才隨著鬥誌噴薄而出,燒向柔然人。


    烏雲騅似投入大海的石子,沒入柔然軍中,蹤影難覓。但見柔然大軍中一股旋渦起伏,延伸到哪裏,哪裏便湧起了狂潮。


    羅文琪領兵殺開一條血路,在萬馬軍中尋找高靖廷的身影。戰場殺戮正酣,盔甲反射陽光,強烈刺目,無法分辨誰是誰。


    猛聽霹靂也似的怒吼,一道黑光從柔然軍中破空而出,直躍向天際。


    一刹那,整個草原都靜寂下來。


    黑馬矯健如龍,如流星般劃過蔚藍色的天宇。身後,映襯著太陽的光圈,熠熠閃耀,逼入所有人的眼簾!


    羅文琪被如此奇景驚呆了,唿吸仿佛都已停頓。


    那是……高靖廷嗎?


    烏雲騅輕捷地落在高坡上,昂首嘶鳴,馬上人橫戟遙指,令如山倒:“剿滅柔然,不得放走一個!”


    隨著長戟指處,白色的飛羽軍和黑色的黑豹軍分向兩邊斜插包抄,迅若奔雷,最後匯成一個黑白戰圈,將柔然大軍全部包圍。


    白與黑如此和諧默契,給這場大戰平添幾分賞心悅目。


    餘下的已不需要高靖廷和羅文琪操心,莊嚴、沙近勇和柳星等眾多將領便解決了所有的事。


    帥旗下,一白一黑的身影並肩而立,俯望著戰場。


    87


    相對於戰場的人喊馬嘶,兩人之間的沉默堅硬如石。


    高靖廷側頭看著羅文琪,那莫測高深的神情令他有些沮喪。不管怎樣的責問、不滿與發作,都在預料之中,可是這樣的沉默,卻讓他壓抑不安。


    終於,他忍不住了,“文琪,有話就直說,你是我的副手,有權批評我的作為。”


    羅文琪淡笑,“我想,大將軍突襲朱口鎮的計劃中,也包括調動我羅文琪吧?”


    “不錯,這個計劃我們事先已研究好,我帶兵誘敵,你埋伏阻擊。雖然我出發沒通知你,可我想,你得知之後,一定會按原計劃行事的。”高靖廷並不隱瞞自己的設想。


    “大將軍神機妙算,文琪佩服。”


    高靖廷凝視著那俊逸的麵容,“你在生氣?”


    “對,我在生氣,生自己的氣……”羅文琪抬起頭,直看進高靖廷的眼裏,“我不應該貪圖安逸,不思進取。你是對的,這一場仗,打得值……”


    高靖廷反而呆了,“文琪你……”


    “錯了就是錯了,文琪並非完人,不過,有錯必須承認……”歉然的笑容在羅文琪臉上掠過,“今日,文琪服了大將軍的神勇智計,自愧不如……”


    怔了片刻,忽然一陣狂喜湧入心底,這一次,是他……贏了……


    朱口鎮一戰大捷,俘敵兩萬餘,得牛羊十餘萬頭,加上敕勒與天朝議和,震動了柔然國君臣。


    慕容翼飛的聖旨已下,羅文琪官複原職,累功升遷一級。高靖廷連戰大捷,亦升遷一級。準敕勒議和的條件,就地開設榷場,兩國通商。


    議和協議書隨聖旨同下,交摩雲一份,待與敕勒各族首領商議過後,再行前來簽訂條約。


    今夜,月朗星稀。


    摩雲在驛館的院中徘徊,明天就要走了,可是,自那日篝火晚會後,羅文琪忙得團團轉,一會兒馳援高靖廷,一會兒調兵遣將,兩人甚至連見麵的機會都沒有。


    他不能隨便去找阿宣,在邊城才幾日,那些不利於阿宣的流言便已傳到耳中。當他得知那個監軍禦史呂正德極為反感阿宣,暗中收集證據時,氣憤無比卻又無可奈何。


    因為,他不能做任何事,否則,就會給阿宣帶來麻煩。


    驛館周圍到處是眼線啊……


    想見阿宣,想得快要瘋了……


    靈機一動,吩咐手下,“去告訴天朝羅將軍,就說他們皇帝的協議書有個問題,我要親自詢問。”


    自我解嘲地笑,這個方法可真笨,不過,他已顧不得了。


    二更已起,邊城萬籟俱寂,唯有羅文琪的將軍府,依稀亮著燈光。


    一踏入門檻,摩雲便怔住了。燭光下,那清瘦的身影正忙碌地批閱軍報,眉稍眼角掩飾不住疲倦之色。


    心裏突然揪得發痛,發誓要保護的人一直生活在不幸之中,這是他萬不能容忍的……


    羅文琪含笑起身相迎,“不知可汗發現了什麽問題?”


    沒有迴答。


    摩雲眸中閃著異常的光芒,令人驚心。


    十多年前,在白馬寺,就已熟悉的目光……


    沉默片刻,“你們都退下,我有機密大事要商議,任何人不得靠近房屋三丈之內。”


    88


    偌大的屋內隻剩下兩個人。


    相顧……無言……


    自山洞一別之後,這是兩人第一次單獨麵對。


    不說話,因為……不知道說什麽……


    羅文琪微覺慌亂,下意識地避開了摩雲火焰一樣灼熱的目光。


    寂靜,甚至能聽到心跳的聲音。


    “你……瘦了……”摩雲低語,伸出手,遲疑了一下,慢慢撫上了羅文琪的麵頰。


    不可以這樣接近的,應該不著痕跡地避開,應該提醒他保持可汗的禮儀……


    可是,整個人像是中了定身法,一動不能動,任由那厚實溫熱的手掌在臉上輕輕摩挲……


    記憶中的狂亂驀然兜上心頭,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突然,身體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跌入了那堅實的懷抱。


    “阿宣,我想你,想你……”摩雲迷亂地呢喃著,“你也在想我,我知道……”


    “摩雲,放開我……”羅文琪掙紮著,這是將軍府,他是龍驤將軍,不可亂了方寸。


    “明天我就要走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麵……”


    羅文琪心一抖,那壓抑的語氣中飽含痛楚、無奈與不甘……


    “五哥……”脫口喚出了最親近的昵稱,刹時間,兩人似又迴到了小綠洲相處的時光。


    摩雲用力收緊雙臂,恨不能將羅文琪揉入身體中。


    懷中柔韌的身子又細瘦了些,想來是因為傷後未曾得到好好調理,過度的勞累造成的……


    “對不起,阿宣,對不起……”一直都想告訴他這句話,靜夜裏常常讓自己痛到麻木的話……


    羅文琪先一怔,立刻明白了摩雲道歉的含義。


    他是為山洞中發生的事而內疚……


    隔了許久,這件事還一直折磨著摩雲嗎?


    輕歎一聲,“我已經忘了……五哥,你也忘了吧……”


    “你要我怎麽忘?”摩雲痛楚的聲音似從砂石中刮出來,“我一生行事從來沒有後悔過,唯有這一件……我發誓要讓你幸福,可是現在,我卻這樣傷你……”


    羅文琪抬起摩雲的下頦,深深地凝視著他的眼睛,“不管你做什麽,我都不會怪你。因為,你永遠是我的五哥,白馬寺裏真心待我的五哥……”


    摩雲隻覺得一股熱血衝上了頭腦,“阿宣,我……”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五哥……”羅文琪輕輕掙開了摩雲的擁抱,向前走了幾步。黯淡的燭光拉長了他的身影,一種無言的孤單和悲傷慢慢在空氣中散開。


    有什麽東西堵在摩雲的心口,森冷冷的……


    羅文琪用力地唿吸,仿佛即將說出來的話要耗盡他全部的氣力。


    “迴不到從前了,五哥,我們都迴不到從前了……你是一國的可汗,而我,保得是天朝萬裏江山……”


    羅文琪不自禁攥緊了拳,掐得掌心生疼,“我們都有責任,都不能放棄……五哥,忘了發生過的事吧……”


    一語如晴天霹靂,震得摩雲身體晃了幾下,心髒火辣辣的,狂跳不止,牽扯得劇痛……


    親耳聽到了最不想聽的話,雖然早已預料到,可還是無法承受……


    難道,今生不能擁有你嗎?


    難道,錯過了一次,就再也沒有迴頭的可能?


    阿宣,你輕易就否定了我十二年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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