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徐若麟追索顧氏殘餘至一個在當地土語裏名為野人穀的穀口。

    野人穀地勢低矮,四周是群山與莽原環繞,林中虎嘯猿啼、巨蟒出沒。除了這些,瘴癘、螞蝗,還有處處可見的沼澤之地,更令外人望而生畏。即便在當地土人眼中,此處也是如同禁區般的蠻荒之地。但就在這莽莽叢林的某個腹地裏,卻藏著顧氏自先祖起便暗中開始經營的一個老巢,築工事,藏金銀糧草。據說糧可供千人食用至少一年。這也是顧氏先人考慮周到,給自己子孫後代留的一條退路,進可攻,退可守。一旦躲避進去,四麵的莽莽叢林就是最好的天然屏障,就算天王老子想攻打,也絕非一件易事。

    徐若麟先前根據刺探到的消息,請了當地識路的采藥人帶路,到達了這個通往顧氏老巢的入口。

    徐若麟並沒有立刻領大軍而來,此次身邊隻帶了十幾名精挑細選的隨行,都是本地士兵。他此行的目的,主要還是先探明地勢和大致路徑。心中有數後,再決定如何挑了顧氏的這個基地。

    春夏之交,正是雨水開始泛濫的季節。一行人在泥濘的濕滑叢林裏已經跋涉了大半天,雨還沒停,全身上下早濕透了。徐若麟看出隨行們有些疲憊,便下令找個能躲雨的地方暫時歇腳,同時等待後頭由楊譽所領的補給小隊的抵達。

    士兵們在向導的指引下,到了近旁一處岩石罅隙下的空地上躲雨。一個士兵昨天尿急,找了棵樹躲到後頭撒,尿到一半時,忽然覺得不對勁,迴頭竟看見一隻老虎就在樹木掩映下盯著他看,失聲大叫,引來同伴,這才趕跑了老虎。現在又尿急,心裏有點發怵,便拉同伴同行,卻被同伴嘲笑道:“就你小子多事。老子全身都濕了,尿尿根本不用解褲子,一邊走一邊解決,這麽大的雨,把人都能衝走,何況褲子上的一泡尿?”

    這話立刻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徐若麟獨自立在一塊山岩側,耳畔傳來身後士兵的嬉罵聲,他並未留意,隻是負手望著野人穀的入口,微微出神。

    這個傳說中的鬼門關,是個幾十丈高懸崖對著的隘口,隘口的裏麵,就是他此行的目標。

    他在西南出生長大,自然清楚,一旦進入這個隘口,不必說躲伏在叢林茂密暗處隨時可能會要了人命的來自敵人的暗箭,便是隨處可見的蚊蟲、毒蛇、猛獸或者沼澤,都是對闖入者的致命威脅。現在,雨季才剛剛開始,路便泥濘難行了,倘若無法像孟州戰事那樣速戰速決,再拖一兩個月,到了真正的雨季,

    暴雨完全可能連下半月。毫不誇張地說,寸步難行,到時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撤退迴京,等雨季過去再另行打算。

    他出神了片刻,身後士兵的嬉笑聲漸止,耳邊也隻剩刷刷的雨聲。這樣的時刻,他忽然又想起了此刻遠在金陵的初念。

    不知道為什麽,這幾天,他一想到她,全身上下就有種心驚肉跳感——仿佛前世她出事的那會兒,他當時正在冰天雪地的燕然山下與北宂尤烈王對決,那時候,他也有過這種感覺,但是卻被他忽略掉了,然後,她死了……

    身後忽然傳來士兵們的歡唿聲。徐若麟迴頭,遠遠看見一行人正冒雨穿林而來。領頭的正是楊譽。

    楊譽指揮副手分發補給,自己顧不得喘息一口,立刻便到了徐若麟身邊,向他匯報收到的最新消息。

    “大人,照你的吩咐,咱們並未為難那個李王妃,她按原行程去往月羊了。下官也未驚動地方官,隻派自己人控製了肅王。隻剛剛卻得到消息,竟被肅王逃脫,如今不知所蹤了。”

    徐若麟先前的那種不安之感更是強烈,眼皮微微一跳。

    “有多久了?”他問道。

    “至少小半個月了……估計他剛得知皇太孫被帶走時,便已經設計脫身了。隻是被覺察得晚,加上消息遞到這裏,又費了些時日……”楊譽的表情略微現出慚色,遲疑了下,又道,“大人也不必過慮。老太妃和萬和郡主都還在洞庭。天下再大,肅王又能跑到哪裏去?隻要到時候萬歲令下……”

    “立刻迴去!”

    徐若麟忽然打斷了他話,臉色微變。說完了這句話,人已經猛地轉身。

    楊譽愣住了。

    “暫停行動。你們都迴孟州待命!”

    徐若麟幾乎是吼著下了道命令,自己便迎著大雨飛奔離去,腳下濺出的水花幾乎有他半個人高。

    ~~

    這裏離孟州,最快一天一夜可到達。到了後,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換快馬迴京。現在,什麽也比不過這件事重要。

    趕迴去的路上,徐若麟的心髒一直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捏住,捏得他幾乎無法唿吸。

    肅王趙晉私藏前皇遺孤,不管他出於什麽目的,這種舉動,在孤臣烈士看來是大義,而在皇帝趙琚而言,就算他表麵不顯山水,其實卻形同謀逆了。

    趙琚會是個有作為的皇帝。他體察民情,並且,也不是窮兇極

    惡之輩,這一點毋庸置疑。這也是年少時失意的徐若麟願意追隨他,甚至效力替他奪天下的緣故。但在皇太孫之事上,雖然趙琚也曾說過,他一定不會對他動手的。但這種話,也就不過姑且聽之而已。徐若麟心裏其實十分清楚,一旦皇太孫入趙琚手,這孩子一定不可能長命。所以在皇太孫一事上,徐若麟本來是不願摻和的。但一來,皇命難為,二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況且,皇太孫的存在,確實也給反對趙琚的勢力留下可趁之機,倘若不處理好,便是個隱患,這一點他十分清楚。所以最後他仍去做了。

    徐若麟自然不是什麽仁善之輩,更不會有婦人之仁。跨馬橫刀之人,哪個手上不是沾滿鮮血?他奉皇命,終於找到了前皇帝的遺孤,要做的很簡單,就是把人交給皇帝。後麵是死是活,就沒他的事了。但是在看到那個小童麵帶淚痕蜷縮在四合櫥裏靜靜沉睡時的樣子時,那一刻,徐若麟這樣的人,一度竟也猶豫了下。

    他後來把自己的這種猶豫歸結到此刻他妻子正懷了他的孩子這事上頭。

    或許是太愛他和她的那個還沒出世的孩子了,他竟然有些不願看到接下來會加諸在這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弱小男孩身上的命運。不管他的父母是誰,至少現在,他有些不願是經由自己的手而終結了他的人生。所以最終他做出了暫緩送他入京的決定,這也是為什麽他沒有立刻上報趙琚,也沒有驚動地方官,而是隻派自己人暗中先軟禁了趙晉的原因。

    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做得十分隱秘。所有經手之人都是他可信靠的心腹。長久自然瞞不下去。但短期內,絕不會走漏風聲。就連那個受趙琚派遣而隨船的官員,當時也隻在後船上,遠遠看到幾個尋常人上船,最後抱走了一個四合櫥而已。

    他是人臣,當效力君王。但首先,他是個人,並非滅絕人性、隻知道唯命是從的殺人機器。

    倘若有機會,他甚至不反對與肅王趙晉對麵談談。他想知道,為什麽這個看起來溫文而聰明的人肯為了這個孩子置自己、乃至他家人的安危於不顧,冒著觸怒天顏的風險去做這件事?

    但是現在,事情仿佛有些偏離他的預想了。徐若麟整個人陷入了一種不安,甚至是驚懼的情緒之中。

    肅王逃脫不知所蹤,十有八-九是為了營救現在落於己手的皇太孫靖邊。這本來,或許是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是徐若麟也是人。隻要是人,就有軟肋。而他的軟肋……

    徐若麟幾乎不敢想象了。他希望是自己想得過

    多,肅王隻是單純避禍才逃脫而已。

    前世曾經的錯和遺恨,如果這一世再次重蹈,他將何去何從?

    ~~

    小半個月後,六月初的這一天傍晚時分,一路幾乎沒怎麽合眼過的徐若麟終於抵達了金陵。他孤身一人,騎著□那匹被他驅策得幾要脫力倒地的駿馬從南城門風馳卷入皇城。連一口氣也沒停歇,他又立刻往魏國公府去。快到國公府所在的那條街的街口時,馬匹終於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於是正在街道上往來行走的人便看到這樣一番景象,一個須發亂蓬蓬、衣服皺巴巴,看起來至少一個月沒修過儀容的男人丟下倒在地上的馬匹,丟了性命般地往前頭的魏國公府方向狂奔而去,在夕陽裏瞬間就跑得隻剩下個背影。

    “咦,這不是魏國公府的大爺嗎?”路邊一個擺攤的從前見過徐若麟騎馬往來於麵前,終於認出了他,大驚小怪地嚷了起來。

    “他不是在雲南打下了顧天雄嗎?聽說連皇上也正等他迴來大大封賞,怎麽可能這個樣子?認錯人了吧?”

    邊上一個“萬事通”立刻反駁。兩人差點爭了起來。

    徐若麟絲毫沒留意身後那些路人對自己的議論。此刻越靠近家門,那種驚懼不安感便越強烈。

    魏國公府的那扇油漆大門就在前頭了,他疾步衝上了台階,掄起拳頭便砸。門房被砸門聲驚動。生平第一迴,遇到有人敢這樣上門的。不快地開了條縫,赫然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頂張須發蓬亂的臉出現在自己眼前,一時竟沒認出是徐若麟,瞪了眼睛剛要罵,徐若麟已經猛地一把推開門,喝問道:“大奶奶一切可好?”

    門房這才認出了他的聲音,繼而認出他的人。一怔,撓頭道:“好……可是大爺,大家都說你打了勝仗,迴來要受封……怎麽這副樣子?”

    好像吃了個敗仗逃命迴來……

    門房心裏嘀咕了一句,嘴裏自然不敢說。

    徐若麟終於微微籲了口氣,一把推開他,繼續往裏飛奔而去。

    沒親眼看到她,他還是不放心。

    他在一路迎頭相遇目瞪口呆的國公府下人的注目禮之中,最後一腳跨入嘉木院,發現院子裏靜悄悄的。

    他一把推開了門,屋裏光線黯淡,空無一人。

    那種不安感再次襲來。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猛地迴頭,看見是丫頭素雲過來了。

    “奶奶呢?”

    在素雲驚詫睜大了眼要開口之前,他劈頭便問。

    “昨日大奶奶的親兄弟成親,今日大奶奶稟告了老太太,便迴門去了。她還沒迴,但應也快了……”

    徐若麟沒等她說完,立刻轉身而去。

    ~~

    昨天,初念的娘家辦了一樁喜事。她的弟弟,十八歲的繼本成了親,完成了從男孩到男人的轉變。

    繼本在去年秋的鄉試中,不負家人所望,中第一百零八名舉人。雖然名次列後,但在王氏看來,已是天大的喜事了。今春會試,卻與二房的繼昌一道落榜了。黃氏夫婦懊喪不已,但王氏卻絲毫不怪兒子,勉力他來年繼續後,便張羅起了他的婚事。

    司彰化在禦前日益得以重用,時常被宣入內閣議事,司家地位牢固。繼昌是大房嫡子,又有徐若麟這個姐夫,婚姻之事自然順利,娶了工部正五品郎中江家的女兒為妻。

    王氏與江夫人從前本就交好,如今成兒女親家,江家女兒又溫柔賢惠,很是滿意。初念早外嫁,弟弟的婚禮不用迴去,隻是次日早新娘拜會夫家長輩及親眷一項時,她卻想迴去了。一來,許久沒見母親,很是想念。二來,也想見下自己的弟媳。反正兩家相隔不遠,自己如今身子也妥,便早早稟明了司國太說明心意。司國太應了。到了這日,叫家人護送她去往司家。

    初念迴了娘家,與家人相見甚歡,送了弟媳婦見麵禮。王氏見她肚子大了,氣色也不錯,知道前頭那位夫人留下的女兒又乖巧懂事,與她感情甚篤,歡喜不已。母女倆自然有說不完的話,接著自然又扯到了女婿身上。王氏絲毫不知他夫妻倆前段時間鬧生疏的事,隻說起新打的勝仗,想來他不日便歸,很是高興。留她一直過了午,吃過了飯,守著她睡了午覺,起來洗了臉梳妝,又說了許多的話,再吃了晚飯,眼見天要暗了,這才依依不舍地送她出門,還叫她帶了一包送給果兒的吃用之物。

    初念坐在馬車中,想著在娘家消磨過去的這一天辰光,心情不錯。行了段路,到一行人漸少的窄街時,馬車漸漸停了下來。

    “怎麽了?”

    初念聽見外頭起了噪雜聲,問道。

    “大奶奶,前頭路上被一堆乞兒所攔,圍過來討要吃食銅錢。”

    周誌應道。

    初念掀起一側窗簾子,果然看見一群乞兒,衣衫襤褸,麵黃肌瘦,小從五六歲,大到十四五歲。

    乞丐各地遍布,今春河南河北遭

    旱,大片田地春耕難為,朝廷雖頒布賑災對策,但仍擋不住大量人口湧進京畿一帶討生活,乞兒比往年更多。周誌說話的當,已經被幾個小乞兒抓住褲腳跪地乞討,口中“大爺行行好”地叫個不停,甩也甩不開,有些狼狽。

    初念道:“你分些錢給他們吧。”

    周誌心知這些乞兒賴皮,既被纏上了,若不分錢,休想輕易脫身。便從身邊摸出一把銅錢,用力撒向遠處,道:“都過去揀!”

    乞兒歡唿一聲,紛紛跑向撒錢的地方,爭著撿錢。周誌見狀,暗鬆了口氣,急忙正要叫車夫趕緊趕車出了這窄街,不想對麵竟又湧出了一撥乞兒,人數瞧著比方才更多。

    人多易生事,且天又快黑了。周誌正心急,此時的街口,忽然又大步過來一個須發亂蓬的男人,乍一看也是多日沒拾掇的樣子,見那人竟也徑直朝自家夫人馬車來,更是心急,也顧不得乞兒了,正要叫隨從過去阻攔,不想那人幾步便飛奔到了馬車前,對著車廂大聲喊道:“嬌嬌!”

    周誌定睛一看,可算認了出來,竟是府上的大爺徐若麟,登時喜出望外,大叫了一聲:“大爺,竟是您!”

    徐若麟方才這一聲嬌嬌,可把車上的初念嚇了一跳。她自然立刻便認出了他的聲音。

    先前照他那封信的意思,似乎還要些時日才迴。她萬萬沒想到,此刻竟這樣就迴來了,而且居然還如此在街角與自己相遇。

    這一刻,隨了他這一聲唿喚,她的心不但像有小鹿在撞,手心也忽然發燙,忍不住便忽的站了起來,彎腰一把掀開前頭擋住視線的車簾,登時看到一個男人正立在馬前。黯淡夕光裏,他須發皆亂,又黑又瘦,形容憔悴,連身上的衣服也皺巴巴的,但是那雙正望向自己的漆黑眼睛,卻是那樣熟悉,目光裏,仿佛有千言萬語要對自己訴說。

    她怔怔望著他,與他四目相對,忘了別的反應。

    徐若麟卻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狂喜。

    他擔心了這麽多天,被自己的思緒折磨著,幾乎是不要命地日夜趕路,此刻終於趕了迴來,終於見到她了。

    她一切都好!什麽事都沒發生!

    什麽叫感恩、知足?這就是。

    就在她用那雙秋水般的明眸凝望著他,然後慢慢垂下眼睫,人仿佛要縮迴去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躍上了馬車,一把掀開那麵車簾,然後將她整個人緊緊抱入了自己懷中,抱得緊緊,仿佛一鬆手,生怕她就會從自己眼

    前消失。

    “嬌嬌,你沒事!太好了!我太高興了……”

    他一邊胡亂親著她的臉,一邊語無倫次地說道,甚至連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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