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這一夜是醒著到天亮的。一閉眼,她的眼前就會浮現出他離去時的背影。

    那時候,他迴頭看了這邊好幾次,仿佛在躊躇要不要過來。然而終於還是離去了。他的腳步起先有些遲緩,漸漸越走越快,身影終於消失在了幽闃的庭院樹影之中。

    這是她第二次目送他離去的背影了。第一次,是在芷城蘇家那個結滿秋霜的清晨,他和她道別,對她說他一定會娶她時,他的笑容輕快,腳步堅定,目光裏閃爍著一切在他掌握之中的自信,那種自信無人能及,甚至已經到了狂妄的地步。而現在,同樣與她道別,同樣要奔赴戰場,這個男人的背影卻隻剩下了蕭瑟和沉默。

    月影挪到那扇西楹窗的腳下,就快照到她的半邊臉時,她忽然記了起來。有一天他下朝迴來,仿佛就是靠在這裏,抱住她親吻她的。

    她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倉促地轉身。

    ~~

    初念的孕吐終於止住了。看著鏡中自己消瘦的身影和微微隆出的小腹,不用旁人多勸,一日三餐外加三頓輔食,便是再不想吃,她也必定要吃下去。吃飽了睡,睡醒了,有時候和過來看她的青鶯閑坐做針線,有時候和果兒一道去湖心亭散步。她母親王氏也托人送了兩迴物件給她。天氣漸暖,草長鶯飛,她終於有些養了迴來。有時攬鏡自照,氣色還算不錯。至少比徐若麟剛走那會兒,要好得多了。

    轉眼,徐若麟離開已經大半個月了。他應該早到了雲南。但似乎並沒急著立刻和顧天雄動手。西南那邊暫時還沒什麽新的消息傳過來。初念的日子過得也很平靜,比她自己先前預想得要平靜得多。

    她原本以為,徐若麟一走,向來看自己不慣的廖氏多多少少會為難一下的,就算明裏不做,暗地裏,她這個掌家婆婆想要讓自己不好過的話,簡直易如反掌了。諸如飲食、起居、或者身邊的人,有心的話,隨便拎件出來就可以做一篇文章了。但是意外的是,她竟一直沒什麽動靜,連她身邊的那個沈婆子看見她,也是立刻遠遠避開,實在避不了的話,便堆出笑和她招唿,口中稱“大奶奶安”——態度甚至比從前還要恭敬。

    不止初念疑惑,嘉木院裏的人也有些不解。這天午後,宋氏陪著初念一道做針線。她正做著虎頭鞋。一隻剛剛收線。暗紅配明藍,鞋頭的黃黑雜色小虎頭憨厚可愛,極其漂亮。喜得一邊的果兒搶了過來摸個不停,丫頭們也連聲讚她手巧。

    宋氏得意著謙虛了幾句。丫頭素雲便扯到了昨天遇

    到沈婆子時她的異樣表現,說,“大奶奶,太太身邊的沈嬤嬤向來眼高於頂,又苛刻,府裏頭便是幾個有臉麵的管事見了她也不利索。奶奶你人好,她便蹬鼻子上臉,先前見了奶奶時態度可沒這麽恭敬。昨日這是怎麽了?大爺一走,她反倒恭恭敬敬了起來?昨日我在一邊兒硬是沒看明白。”

    宋氏見初念不語,屋裏頭也就紫雲素雲這兩個司家過來的丫頭,並無外人,便嗤了下,壓低聲道:“這有什麽奇怪的?說句不該說的,那婆子混到如今這歲數,陰事幹得必定不少。咱們大爺那樣的人,向來又把大奶奶捧在手上的。如今大奶奶有了身子,他又要出遠門了,啥時迴還不定。不先敲打下那些會來事的,他怎麽能放心去?我猜,必定是她什麽把柄捏大爺手裏了,這才見了大奶奶便如鼠見貓。要不,怎麽如此湊巧?”

    邊上人被一語驚醒,紛紛表示讚同。初念也被宋氏這一番話一下觸動了心思,想起廖氏這些天的樣子——她見了自己時,眼神裏分明是壓也壓不住的憎厭,麵上卻偏要作出慈笑。模樣在初念看來,又別扭又古怪。

    原本還有些不解,現在卻仿佛忽然被一點而通。她怔了下。

    “娘,這兩天都不見四姑姑來。我見她好像不大快活。我去叫她,讓她過來一起說話解悶?”

    果兒和她的四姑姑感情日漸深厚,所以對她也很是上心。

    她一提青鶯,屋裏的說話聲便歇了下去,初念也暗歎了口氣。

    最近國公府裏,她所在的這個院子是安靜,但別的幾處地方,卻一直沒怎麽消停。

    先說三爺徐邦瑞。年前廖氏要替他議親時,他百般推脫,又是鬧事又是出家的,但這名兒飛快傳了出去,原先有意做親的那幾家自然望而退去。一晃眼好幾個月過去了,他雖早被找了迴來,廖氏怕他再生事,起先也將他關在了院裏。但這又如何能拘得住他?三少爺爬牆鑽洞地偷溜出去,經常是幾天不歸。好容易迴來,廖氏或苦口婆心或嚴厲嗬斥時,他來去就梗著脖子一句話,要娶司家二房的那位妹妹。這倒罷了,偏司家正月裏還打發了人來,借著探望司國太的當口,委婉地請求徐家管好這個三少爺,免得外頭起流言,壞了自己家女兒的名聲。廖氏氣不過,傳信給徐耀祖,叫他管管。徐耀祖卻隻帶迴一句不鹹不淡的話,說兒子既然一心想娶,那就娶。房裏有了正兒八經的媳婦,這個兒子說不定還能改改性子。

    廖氏當時被丈夫氣得怒不可遏,隻覺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對。慢慢到了

    現在,這樣幾番折騰下來,心裏也就隻剩悲苦無奈了。但和司家的這門親,她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輕易鬆口的。

    親兒子的事還沒完,接著又被徐若麟這個便宜兒子給將了一軍。廖氏心中煩悶,便把注意力又轉到了女兒青鶯身上,舊事重提,要她嫁給侄兒廖勝文。青鶯自然不點頭。這兩天,這對母女又衝突不斷。

    說曹操,曹操便到。正這時,屋子外頭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初念抬頭望去,見青鶯院裏的一個小丫頭白著臉闖了進來,道:“大奶奶,太太早上又去了我們四姑娘那,罵了她一頓,四姑娘便說要出家。太太刮了她一耳光。太太去了後,姑娘就躺那裏,隻流淚不說話。凝墨姐姐以為姑娘在氣頭上,過去就好,便也沒在意,不想大半天都過去了,她連口水也不喝。凝墨姐姐便去通報了太太,太太渾不在意,隻說她嚇唬旁人的,餓了自然就吃。凝墨姐姐卻不放心,自己守著姑娘,打發我來請你過去看看,說你和四姑娘平日好……”

    她話還沒說完,初念便匆匆起身,吩咐人趕緊去通知司國太,自己也急忙往青鶯的院裏去。過去時,見她躺在床上披頭散發淚痕滿麵,臉頰上還留了道被指甲刮過的痕跡,知道是廖氏所留的。

    “姑姑……”

    跟了過來的果兒一見青鶯這模樣,眼圈便紅了。

    青鶯見初念來了,有氣沒力地朝她勉強扯了下嘴角,便側過臉去,怔怔盯著帳子。

    初念心中也是難過,坐到她身側,勸道:“四妹妹,我曉得你心裏不痛快,隻是這身子是自己的,不能不吃飯。倘若有個不好,日後苦的也是自己……”

    她一勸,青鶯淚流得更兇,終於轉過頭望著她,哽咽著道:“我不想嫁。我娘硬要我嫁的話,我寧可死。”說罷閉上眼睛,再不說一句話。

    初念陪了許久,說了不知道多少的話,青鶯就是不動,更是不吃東西。司國太聽到消息,隨即也親自過來看究竟。青鶯便睜開眼,跪在地上磕頭哭道:“祖母!孫女自知不孝。隻是別說一個廖勝文,便是比他好百倍千倍的,我也不想嫁!倘這樣不被世人父母容,我便出家去。總之不會拖累父母家人就是。”

    司國太又是氣又是傷心,哽咽道:“不孝的東西!你連你祖母的話都不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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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念原本以為,青鶯鬧個一天,過去便罷。沒想到到了第二天,她仍是不肯進食,完全鐵了心的樣子。好說歹說,差點沒給她下跪,才終於喂

    下去一杯水。這樣到了第三天,連廖氏終於也擔心了起來,又被司國太叫去嗬斥了一頓,罵她不顧女兒死活一心隻想結好自己娘家人。去看青鶯的時候,見她臉色蒼白嘴唇發幹,瞧著已經奄奄一息的樣子了,這才終於屈服,流著眼淚道,“罷了罷了,我不逼你嫁我侄兒便是。你起來吧,好歹要吃點東西。我生養你一場,再怎麽著,你也要體諒下我的心腸。”

    青鶯這才終於睜開了眼,有氣沒力地道:“我隻想出家。你若不應,我就不吃。”

    廖氏本就脾氣暴躁,見自己讓步了,女兒卻還不識好歹,方才的憐憫心腸一下便被怒火蓋過,罵道,“真真是個不識好歹的東西,和你那個牛鼻子爹一模一樣!餓死就餓死!你想出家,門都沒!”說罷氣衝衝而去。

    初念這幾天,不顧自己身子,一天七八趟地往來於嘉木院和青鶯這兒之間。這種時候,忽覺得徐若麟在家的好了。倘若他在,情形也不至於糟糕成這樣。本來見廖氏終於讓步了,剛鬆了口氣,沒想到青鶯卻還這樣固執。眼見廖氏惱怒離去了,看向躺著的小姑子,見原本鮮活的一個少女,現在憔悴無比,忽然便想起從前那一迴與她一道落下山崖的經曆,忍不住也是紅了眼睛,坐到她身側,哽咽著道:“傻姑娘,你怎的就一心隻想出家?出家哪裏那麽好?就算真的想,也要先留著命。你這樣,叫我心裏怎麽過得去?”

    青鶯望著她,低聲道:“嫂子,我不信我娘。就算她不把我嫁給我表哥,很快也是要嫁給別人的,那些個人,未必就比我表哥要好多少。我真不想嫁人……我也不是非要去當姑子不可……可是我實在沒別的辦法……”

    初念覺出她似乎另有話要說,擦了下眼睛,叫屋裏的人都出去了。隻剩自己時,望著她道:“四妹,你是不是另有想法?倘若有,跟我說說,就算我幫不了你,也總比你一人悶在心裏要好。”

    青鶯沉默了半晌,終於輕聲道:“嫂子……你還記得去年底在護國寺遇到的那個內官監太監嗎?當時我聽他說,到六月的時候,他將領船隊從太倉出發下西洋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那些可以隨他同行的人。”

    初念吃了一驚,脫口道:“你想隨他下西洋?”

    青鶯不語,顯然是默認了。

    初念壓住心中駭異,仔細打量著她,見她眼睫輕顫,不知是餓得虛火上來了,還是情緒激動的緣故,兩頰也有些潮紅。忽然想起去年底遇到袁邁時的情景。記得此人形容偉岸,舉止豪爽,當時他與青鶯告

    別時,青鶯仿佛還有些依依不舍,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那條竹林徑道之中還立著不肯隨自己迴院。

    初念的腦海裏忽然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盯著青鶯,壓低聲道:“四妹,你老實跟說我說,你……是不是因為那個袁邁的緣故,這才不肯嫁人要當姑子,甚至想著離家遠行?”

    青鶯臉色忽然煞白,又一陣赤紅。幾天沒吃飯的人,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下竟坐了起來。

    “嫂子,你既這樣問了,我便也直說。那位袁太監,我對他確實仰慕。但卻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身雖被殘,卻比無數旁的男子更配稱得上偉岸丈夫。我當時聽他偶爾提了一句,說大凡女子,總比男人心細。便想在宮廷女官中招募一名有文才、通算術者隨寶船同行,沿途記錄地理水文,整理文檔等事宜。隻是海上兇險,此去又路途漫漫,竟無人願意應征。當時我便想要應了。但這也不是我想隨船同行的唯一原因。”

    “嫂子,”她喘了口氣,繼續飛快道,“我小時候,無意看過一本前人所著的雜記,記述了漫遊大楚各地的地理風土,那本書如今還在我案頭上。那時起我便心生向往,盼著有一天我也能這樣出門走走看看了。是誰規定女子這一輩就一定要嫁個男人,相夫教子直到老死的?”

    “但是,這不大可能啊!”初念道,“別說你娘,便是你爹,他一定也不會應的!”

    青鶯道:“所以我一直想著求大哥幫我!他那樣的一個人,一定能理解我的想法,一定肯幫我的!”

    初念尚在猶疑間,青鶯已經道:“嫂子,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活法。你看他人好,那人自己未必覺得好。你看他不好,那人說不定卻樂在其中。就說嫂子你和我大哥……”

    她停了下,終於道,“倘若我說得不對,嫂子你別怪我。我其實早就看出來了,嫂子你十有八-九就是我從前的二嫂……”

    初念的心一下跳得飛快,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青鶯卻渾然未覺,繼續道,“我大哥對你該是有多喜愛,這才冒了風險,費這麽多心機,不顧一切終於把你娶了。我也看得出來,嫂子你看起來柔柔弱弱,內裏卻與外表不大一樣,要不然當初咱們落下山崖的時候,你也不會那樣背著我堅持咬牙走了那麽長的一段路……你對他並沒他對你那樣的上心。我猜他一路過來一定不順。在我看來,他這樣的舉動,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可是我相信,在我大哥自己看來,這一切他一定都覺得值。我也一樣。我不想嫁

    人。我願意去當女官幫袁總管做事,陪他出海,哪怕十年八年,甚至是一輩子,我也甘之如飴……”

    她說著,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

    “嫂子,我求你再幫我一次。等我大哥迴來,讓他幫我上船,好不好?”

    初念怔怔望著她。

    “嫂子,我求你了……”

    青鶯見她不答,掙紮著要起來向她磕頭,初念急忙扶住她。終於歎了口氣。

    “唉,小姑,老實對你說吧,不止是你,我先前知道袁邁要率寶船下西洋的時候,也憧憬了一陣子……可惜我這輩子是不可能了。倘若你真的想好了,等你大哥迴來,我會試著跟他提的……但是不保證他一定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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