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等趙琚下朝迴禦書房,蕭榮便找了過去,與他商議太子妃人選的事。

    趙琚顯然對朝臣家報上的那幾位人選沒什麽興趣,隻指著剩下那幾個,道:“這幾家的瞧著不錯。”

    蕭榮笑了下,“我的意思與萬歲差不多,原本也想圈定這幾家中的一位,隻是後來忽然又想到了個人選,便想與萬歲商議下。”

    “誰家的?”

    “山東芷城蘇家的那位女兒。”

    趙琚哦了一聲,終於想了起來。“便是那位曾救過無恙的蘇家女兒?”

    “是,”蕭榮道,“蘇家祖上是開國功臣,傳至如今,家族中雖無人再在朝為官,但在當地名望頗盛。蘇家小姐您也見過,與無恙正是年貌相當,所以我便有此念頭。萬歲以為如何?”

    趙琚猶豫了下,“朕記得她一直以男裝示人……”

    蕭榮道:“我覺著這倒無妨。如今也不過是定下太子妃人選而已,離大婚還早。有宮中的女官在旁教導,儀容舉止之事,倒不必過慮?”

    趙琚沉吟。

    蘇家無人在朝為官,往後便不會有積勢之患。蘇家有祖望,定他家的女兒為太子妃,也不至於太過削了狄、盧、越國公等幾戶的臉麵,倒正合趙琚的心意。況且,又是蕭榮提出來的……

    “便依你所言,定蘇家女兒便是。”

    趙琚很快便痛快地點頭。

    正事說完,帝後又說了幾句閑話後,蕭榮道:“萬歲,有件事不知道您曉得沒?泰布答土司外孫女,便是被我認為義女的那位連城公主,數日前在路上時,忽然病重不省人事,隻好送迴來,如今被接入魏國公府養病。隻能等病情起色了再動身。”

    趙琚難掩驚訝,“竟有這樣的事?”

    “正是。因她身份有些特殊,故臣妾特意稟告萬歲一聲。”

    趙琚點頭,“朕曉得了。可惜了。不過,那女子既是子翔的表妹,與徐家便是親眷。如此也是應該的。”

    蕭榮想到個中隱情,也隻能暗歎口氣。

    數日之前,阿令因突然病重被送迴驛館後,徐若麟請太醫去診治,一時也難見功效。次日,國公府夫人廖氏不知怎的竟得知消息,以親眷關係為由,將她接了去。

    這個阿令,從她第一次在自己麵前說出那一番話開始,她便毫無遮掩地表達了她對徐若麟的想法。無論從哪方麵來講,這都不是她所希望

    的。所以她立刻決定將她送走。沒想到兜轉了一圈,最後她還是迴了,而且,因了廖氏忽然橫插一杠的緣故,她去了徐家。徐若麟就算再不願,在阿令病好之前,他也是絕對沒理由強行將她送走的。

    蕭榮可以想象徐家多出這樣一個人後的情景。就算掀不出大波瀾,暗處幽流必定是少不了的。她其實也看得出來,徐若麟和初念這一對兒,表麵看著如神仙眷侶,但是因了當初結合時的特殊情況,他們之間其實還遠遠沒做到彼此交心的地步。

    世上的夫妻,其實又有幾對能真正交心,把自己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地與對方分享,攜手到老?

    蕭榮看了眼自己的丈夫,微微歎息一聲。

    她這一輩子,是沒這樣的福分了。但願他們可以。

    蕭榮略微怔忪間,趙琚忽然關切地問道:“年前正月裏事多,宮中的,祭廟的,都擠到一塊兒,竟把你累倒了。你身子可好全了?”

    蕭榮笑道:“早好了。多謝萬歲掛念。”

    後宮新進了人,有幾個已經侍寢,趙琚夜夜做新郎。這倒罷了,元宵那會兒,他瞞著她去探望柔妃,過後不久她便生病,他心裏始終略微有些心虛。此刻見她神色如常,似乎並不知曉自己去看過柔妃,這才微微籲了口氣。夫妻相對,一時竟再也無話。

    ~~

    蕭榮料想的並沒錯。魏國公府裏,這幾天因了阿令的到來,氣氛也變得有些異樣了。廖氏在徐若麟聞訊趕迴去時,當著初念的麵,特意對他解釋了一番。她說,“若麟,你這表妹,孤身千裏迢迢入京,本就可憐,又得了這樣一場病……好歹也算咱們家的親戚。這樣將她安置在外頭,被人知道的話,豈不是說咱們刻薄無情?我正好聽說了此事,便自作主張將她接了過來。”

    “不止老太太點了頭,便是你爹知道了,想必也會讚成的。”

    最後她加了這麽一句。

    當時廖氏走後,徐若麟看向初念,也隻能勉強笑著說,“你別多想。等她一好,我便叫人送她迴去。”

    初念笑得倒很自然,“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她病成這樣,不過是在家裏住些天養病而已,難道我會為了這個找你晦氣?”

    徐若麟當時無話可接,隻能苦笑。

    接下來的那段日子,徐若麟才真正知道了什麽是夾在中間的感覺。

    阿令的病來得莫名其妙。

    因為當年曾被龍爪花所迷,徐

    若麟後來對剌惕當地由巫女掌握的各種神秘毒藥也做過一些了解。他並不相信阿令會病得如此湊巧。而且,於院使當日也曾對他說過,阿令的病症,看著仿似是因受寒高燒引起的,但探她脈息,卻又與尋常這種病症該有的略有不同。到底所謂何故,他一時也難以定斷。所以他更相信,這是阿令為了留下,所以對自己下了某種他還不知道的藥而已。

    但是,即便他的猜測是真,他也無法讓阿令離開。因為她病了,這是千真萬確的。而且自入了府,病情便一直沒怎麽好轉。時好時壞,不過數日下來,整個人便瘦了一圈。

    即便他再想討妻子歡心,他也實在無法在這樣的情況下便強行送她離去。況且,還有個廖氏夾在其中。

    廖氏原本對徐若麟母家那邊的人和事非常排斥厭惡,但是如今卻一反常態,就算她兒子徐邦瑞和女兒青鶯在婚事上頭給她帶來的煩惱還在繼續,這也絲毫不能影響她對阿令的照顧。噓寒問暖,比照看自己的親女兒還要周到。

    她讓她安心住下來,說隻要她願意,愛住多久住多久。這件事,她還是能做主的。

    很快,國公府暗地裏便開始有傳言了,說這個雲南來的表妹仿佛和大爺從前有過糾葛。此次之所以沒被納入後宮,好像也和這事脫不了幹係。如今她留下來,那是想大爺還她當年情債來著。隻可憐了大奶奶,剛知道懷了身孕,就遇到了這樣的事……

    廖氏不失時機抓到幾個嘴碎的丫頭,狠狠責罰了一通,流言才算消了下去。背地裏,她和沈婆子卻笑得非常由衷——多少年了,她好像還沒這麽快活過。

    “媽媽,你不曉得我心裏多痛快……我巴不得阿令一輩子都留在咱們家不要走。她可真是個聰明的好姑娘,我自個兒的女兒都沒她來得貼心……”

    “是啊太太,”沈婆子道,“就算送不進那個院兒,光這樣放著她,也能讓那院裏的那一對兒夠喝一壺了。就是要讓他們惡心,讓他們心上紮根刺!”

    ~~

    徐若麟看出了初念的不快活。她沒生病,卻也隨了阿令一樣,整個人也瘦了下去,眼睛更大,下巴更尖。晚上摸她腰身的時候,徐若麟覺得自己幾乎都能把她人從中折成兩段了。

    她還懷著孩子,本來不該這樣的。更叫他心裏不安的是,每次他為此向她解釋,勸她寬心,甚至賠罪的時候,她總是很輕鬆地笑著說,她真的沒事,等過了這段孕吐期,她就肯定能胖起來了,這是宋氏對她說的。

    除了這樣的對話,他們之間,現在好像已經沒有別的話題了。或者說,她已經沒有別的話想對他說了。倘若他不主動開口,她絕不會試著開口跟他說一句話——於是徐若麟也終於覺得自己對著她時,無話可說了,甚至開始畏懼與她相對。

    他寧願她對著自己發脾氣,也好過這樣大度。麵對她淡然的眼神,淺淺的笑,甚至是體貼的安慰,他卻隻感覺到了她的疏遠和……疲乏。

    他想她大約不想見到他。

    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每天都等著迴去,因為那時候,他覺得她在等自己迴去。而現在他少了這樣的期待。他迴去得越來越晚,甚至故意拖到半夜才迴。因為那時候她已經入睡,他便不用再去麵對她的眼睛,為接下來該對她說什麽而猶豫。甚至有一次,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的腦海裏還會模模糊糊地掠過這樣一個念頭,這一輩子,他不顧她的意願強行娶了她,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不得不承認,倘若當初她如願嫁給了王默鳳,現在她一定會過得很好,至少,比嫁給他要好。

    這個念頭讓他覺得很可怕,他不願意去想。但是那一夜,他卻真的徹夜未眠,睜著眼一直到天亮。

    ~~

    這一晚,他迴去時,已經是亥時末。

    因為懷孕的緣故,最近她不但消瘦,而且很嗜睡。往常這時候,她一般都已經入眠了。這晚他迴去,怕吵醒了她,躡手躡腳地上床時,她卻忽然睜開了眼,對他說道:“今天果兒陪我去看魚時,阿令正也在湖心亭。她精神瞧著還是很差。卻對我說,她是特意在那裏等我的。因為你不準她靠近嘉木院。她對我說,她曾在神廟裏發下暗誓,這一輩子非你不嫁,現在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迴去的。她還說,皇後是知道了她非處子之身,這才送她出宮的。但皇帝卻還不知道你和她的關係。倘若有朝一日連皇帝也知道了,你便難逃幹係。她不想這樣。所以她求我,讓我勸勸你,不要再執意想著送她迴去。”

    “她最後說,隻要你不趕她走,哪怕讓她就像現在這樣一直留在你身邊,她也是樂意的。”

    她說完,便再次閉上眼睛,仿佛睡著了一樣。

    徐若麟凝視著她。

    早幾天前,他便已經做了一個決定。他派了人,以八百裏加急的速度趕往雲南,秘密替他送一封信給雲總督劉睿。

    他知道,他的做法是正確的。

    ~~

    一個月後,已是建初元年的二月

    底了。禦書房裏,退朝迴來的皇帝趙琚臉色極其難看,眉頭緊鎖。

    勤政二字,趙琚當之無愧。即便他的後宮新納了妃嬪,其中有幾位,他也頗喜歡。但今日案頭的奏章隻要未畢,他便絕不會留到明天。但是現在,他幾乎沒心思想別的,一直在等新的戰報。

    西南戰報如雪片般頻頻而至,而他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大半個月前,一直隱忍不發的雲南顧天雄,其麾下兩員得力幹將張高、喬信,因遭雲總督劉睿的離間,原本就相互仇視的二人起了衝突,喬信認為顧天雄偏袒對方,遂怒而投向劉睿,揭發了顧天雄暗中聯絡福王殘部準備起事的諸多證據。劉睿立刻發軍攻打孟州,顧天雄被迫應戰。

    消息火速被遞到京中時,當時的趙琚極是興奮,特意下旨,褒獎了劉睿一番。因為他的離間之計,終於“成功地”逼迫老狐狸顧天雄起事了。

    顧氏不除,西南便始終如附一瘡癤,金陵難安。遲早會有一戰。隻不過比預想得要提前了些而已。

    滿朝文武清楚這一點。所以對這一場戰事,也都持支持的態度。當時幾乎每一個人,包括趙琚,對接下來的戰況都是信心滿滿。在趙琚看來,雲總督劉睿早得他密令厲兵秣馬,加上朝廷新增援的數萬大軍,即便顧天雄有福王殘部的支持,拿下區區一個孟州也並非難事。他甚至做好了速戰速決的打算。

    但是戰況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顧天雄非但沒有迅速被打敗,反而憑借當地地形,連連重挫朝廷軍隊,攻占下了數座城池,劉睿本人也在一場大戰中受傷,差點當了俘虜,逃脫後便率殘部撤迴首府緊閉城門。此戰朝廷一方損員過半。劉睿一邊向朝廷乞罪,一邊請求再派增援。

    消息傳至金陵時,滿朝嘩然。當初人人都信心滿滿,做好速戰速決的準備,調兵將、遣糧草之事自然就順利。現在戰況有變,自然開始爭辯了,紛紛埋怨劉睿的輕敵。戶部尚書司彰化也謹慎地上言,說按計劃留存部分銀兩應對北宂後,再除去撥給各省上報的賑災、修河等款項後,戶部實際可供調撥的銀兩所剩無幾了。西南戰事若再拖下去,必定捉襟見肘。

    退朝之後,此刻的趙琚仍滿腹窩火。後悔自己不該輕信劉睿,以致於陷入這樣被動的局麵。

    箭既已上弦,便沒有撤迴的可能。對於這個仗,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打下去。而且,隻能贏,不能輸,還要速戰速決。否則,若是因了西南之患而給虎視眈眈的北宂以可趁之機的話,

    那這一迴,他先前的所有盤算不但全都落空,而且後患無窮。

    他背著手,在書房裏來迴走了幾圈後,漸漸下了決定。正要叫人去召,崔鶴進來了,報說都督徐若麟求見。

    趙琚想召的人,也正是他。忙傳見。見過君臣之禮後,趙琚直接問道:

    “子翔,今日朝會,諸愛卿紛紛各抒己見,唯獨你一直沒有發話。朕正想召你來商議此事。關於西南之事,你有何見解?”

    徐若麟道:“萬歲,臣求見,為的就是此事。臣願毛遂自薦,去雲南平定顧氏。臣可下軍令狀,一個月內若不平定孟州,臣甘領刑罰。”

    雲南算是徐若麟的半個老家,他的母係一族就在那裏。趙琚無論派誰過去取代劉睿,都不會有徐若麟這種先天的優勢。況且他向來能征善戰。武將之中,倘若非要趙琚說出一個他能完全放心的人,也就非他莫屬了。

    “好!朕知道你向來能用!”趙琚一直緊鎖的眉頭終於解開,“如此朕便委派你為備西南經略,平定孟州。北上及另件朕先前委你的事,可暫緩。”

    “遵命。”徐若麟立刻應了下來。

    “子翔,你大約何時可以準備動身?”

    趙琚知道他夫人有孕,所以問了一句。

    “救急如救火,何況是軍情。臣稍加準備,不日便可動身。”

    “如此甚好。”

    徐若麟的迴複,正合趙琚的心思。想了下,又問道,“南下之前,愛卿可有什麽要求?若有,盡管言明。朕自當盡力。”

    徐若麟終於說道:“萬歲,確實還有一事。我那個表妹連城公主如今還在我府上。她本是慶州剌惕部送來聯姻的,聯姻既不成,便當早日歸去。實不相瞞,臣有心早將她送迴,但卻一直無法成行。”

    “朕聽皇後曾提過,說她染病?”

    “正是。但萬歲有所不知。我表妹的病,十分怪異。太醫院諸位良醫均來看過,卻一直沒多大起色,太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陛下可向太醫院諸位太醫詢問詳情。臣小時,曾在雲西南居留,知道當地巫風極盛,時常有借此暗害人命之事。臣便猜測,她的病是否與巫蠱有關。譬如進京之前便被居心叵測之人暗下蠱毒,如今才發作出來。但也隻是猜測而已。到底如何,須得將她帶迴去,請族中巫女檢視才知結果。”

    徐若麟看了眼趙琚,見他神色凝重,繼續道,“陛下當曉得,巫蠱之事,向來詭秘。莫說中蠱

    者,便是近旁之人被沾惹到,也極是不祥。她實在不宜久留京中。故臣想趁此機會,將她一並帶迴去。隻是此次臣乃奉命南下平叛,並非送親。這才向萬歲稟明,盼萬歲首肯。”

    趙琚臉色微變。想了下,便道:“你考慮甚妥。還是將她及早送迴為宜。萬一在京中有個不測,你外祖那裏,你也不好交待。”

    “萬歲所言極是。”

    徐若麟恭敬道。

    “如此便定了。你即刻迴去準備,朕明日便發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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