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麟與隨行一道的官員侍立一側,目送初念登上前來迎接蕭榮的那架鳳輦。趙琚於前,在車馬隨從的開道擁護之下往城池方向而去。待這一行人馬粼粼而去後,他迴頭,看了眼還跪伏在地的莊漢和附近聞訊趕來一道拜下去的莊民們,眼角餘光忽瞥見門裏頭有個城中貴婦裝扮的中年女子,麵目輪廓與初念有幾分相似。問了聲近旁的鄒從龍,知道果然是司家的太太,想了下,便轉身往裏,徑直朝王氏而去。

    初念入了馬車。因蕭榮身份此刻不同一般,不敢與她平座,恭恭敬敬道了謝後,坐在了她腳邊的一個矮墩上。蕭榮示意她改坐到自己身側,見她執意推讓,一笑,便也不勉強。

    馬車緩緩啟動,漸漸加快速度。初念看向蕭榮,見她目光落在車廂一邊的那幅紫竹簾上。似正透過細細竹條編出的簾隙看著車外道旁的曠野之地。不知怎的,忽然便想起了數年之前為順宗送殯那日的一幕。也是這樣的郊外曠野,她的車壞了,她下來,孤獨地站在曠野的路邊,神情漠然地看著一輛又一輛的馬車從她麵前接連駛過。

    就在片刻之前,這個女人的地位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從一個“亂臣賊子”的質妻,變成了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但是初念覺得,她此刻的神情和那個時候,看起來似乎卻並沒什麽兩樣。

    蕭榮忽然收迴了目光,落到初念的臉上,隨口道:“念丫頭,你在看我?在想什麽?”

    初念自然不會照說實話,躊躇了下,想著該怎麽迴答好時,卻聽蕭榮道:“你不肯說?那你來猜下,我方才在想什麽?”

    初念鬆了口氣。便揀了最恰當的話,輕聲道:“娘娘自然是在想往後當如何輔佐皇帝陛下,為萬民造福祉。”

    蕭榮笑了笑,道:“你說得倒也不錯。隻我方才想的,卻不是這個。我是在想……”她微微停了下,“我在想德和三十四年順宗出殯的時候。那會兒,我一人站在路邊,等車子來接我。通往皇陵的路,和此刻的這條道,倒是有幾分相似。”

    初念沒想到她竟也與自己想到一處去了。便道:“娘娘不大出來,自然不曉得,其實外頭荒郊野地側的道,無論是哪兒,看起來都有幾分相似。”

    蕭榮失聲笑道:“瞧你說的,倒像自己整日在外頭跑似的。我年輕的時候你不曉得,還在我父親的帳前應過差,甚至上過馬背。”

    初念不顧失禮,驚訝地看向她。蕭榮笑著道,“這有什麽奇怪的?我大楚早百年前就出過魏弦玉女將軍

    ,巾幗完壓須眉。誰說女子隻能靜處閨闈?隻是……”她歎了一聲,“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卻,忽然而已。如今我也不過如此罷了……”

    初念聽出她話裏的蕭索之意,便順她起頭提到的女將軍,轉了話,道:“娘娘說起魏將軍,倒叫我想起從前在山東時的經曆。那時機緣巧合,正遇到了魏將軍的蘇姓後人。那家的女兒名世獨,當時我遇她時,不過十三歲,喜好男兒打扮,平日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像男兒一樣建功立業……”把蘇家的情況稍稍說了,又道,“娘娘若是見了那女孩兒,想來會投緣。”

    蕭榮咦了聲,道:“我隻聽說魏將軍當年嫁人生子後解甲歸田,原來她後人竟也這樣別致。往後若有機會,定要見一見這女孩。”

    兩人這樣說著話,氣氛漸漸活絡了開來。等一陣短暫的靜默後,初念猶豫了下,終於輕聲道:“娘娘,那天晚上的事,你千萬不要誤會……”

    其實那天晚上與徐若麟糾纏時被蕭榮撞破後,初念便一直想著要向她解釋。但當時自己明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徐若麟抱住在親吻,想解釋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唯恐越描越黑,反複猶豫之間,也就一直拖延下來。恰此刻正是個絕好時機,錯過了,隻怕往後便真沒機會。不想讓她留下自己與徐若麟有私情的印象,所以這才鼓了勇氣開口。見蕭榮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並未接口,壓下臉上湧出的一陣燥熱,低聲道:“娘娘,那晚上的事您既然都看到了,我若說我和他全無幹係,您想必也不會信。從前的事,我也羞於啟齒。是我做不到心淨,不守婦道自甘墮落,總之都是我的錯。如今我悔了。唯一想的就是歸宗後安安靜靜過日子。但是他不願撒手,這才有了那晚之事……”

    蕭榮微微挑眉,笑吟吟道:“這可奇了。他對我說,一切錯都在他。到你這兒,你卻又說錯都在你,我都糊塗了。到底該聽誰的?”

    初念一驚,沒想到徐若麟已經在她麵前說過事了。也不知道他當時到底怎麽說的,會不會讓她誤會更深。偏又不好開口問。一陣心煩意亂,沉默了下來。

    蕭榮見她低頭坐在自己的腳前,一臉的羞慚之色。想起那晚徐若麟的一番陳情,便道:“他當時跟我說,必定會排除萬難娶你為妻。你們關係是不同尋常。若兩情相悅,我也是樂見你們結成連理的。但倘若你對他無意,這世上也沒有強人所難的道理。念丫頭,你到底怎麽想的?”

    初念臉色微變。想了下,決定還是坦誠相告,順勢從墩子上起身跪在

    了她腳邊,抬頭道:“娘娘既這樣問了,我也不敢隱瞞。我對他有無情意並不打緊。即便有那麽幾分情意,又能如何?娘娘您方才也說了,我和他的關係非同尋常。即便我歸宗迴了司家,在世人眼中,他永遠是我死去丈夫的兄長,我也永遠還是他那個弟弟的未亡人。我和他若真成了夫妻,世人會如何看待?他不懼流言蜚語,我卻不想我的家人因我而遭旁人側目。”

    “男歡女愛固然是人一生夢寐之求,得之為幸。但與家人和名譽相比,孰輕孰重,以娘娘您的智慧,會如何決斷?”

    最後,她這樣道。

    蕭榮凝視她片刻,忽然搖頭,道:“原來你是如此做想……我倒是小看你了……”沉吟了下,道,“你這想法,他知道嗎?”

    初念咬唇,低聲道:“我從前對他說過的。但他就是不把我的話當迴事。”

    蕭榮腦海裏閃過那晚上徐若麟目光中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一股子拗勁,又看了眼此刻這個跪在自己麵前,神情裏仿佛帶了無奈委屈的初念。這下,連她也有些犯難了。

    “可真是對磨人的冤家!”

    她禁不住這樣歎了一聲。見初念頭垂得更低。沉吟片刻,終於伸手輕輕拍了下她的肩,道:“你所想也不無道理。也罷,既如此,我也就不從中瞎摻和了。往後就看他自己的了。你起來吧。”

    初念聽她意思,是不會再偏幫徐若麟了。心中雖猶似堵著石塊,卻也稍稍鬆了口氣,低聲道謝後,起身坐了迴去。

    王氏目送自家女兒上了皇後鳳輦,直到儀仗車馬漸漸消失在莊前的那條黃泥道上,整個人還是沒緩過神。但心裏卻隱隱知道,必定是發生過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正要叫人套迴馬車要跟著趕迴城去問個清楚,忽然看見一個穿了金繡四爪龍紋樣職服的軒昂男子朝自己大步過來。

    本朝文武官員,從一品到叢九品,各自有不同顏色和補子圖案的官服用以區分。但這種金繡四爪龍補子的職服,卻並非特定某個品級官員的指定穿戴,而是皇帝對臣子的一種例外恩賞,可穿作常服。

    她此前沒見過徐若麟,自然不認得他。但從他服色,也知道他必定是這個昨日剛上位的新帝身邊的重要人物。見他朝自己過來了,因這一天意外過多,以為又有什麽事,便隻望著等他開口。沒想到此人到了跟前,什麽也沒說,先便作了個揖,麵上帶笑,口中道:“這位可是司家的伯母?小侄徐若麟。冒昧打擾,伯母有禮了。”

    王氏一怔,這才醒悟過來。沒想到這人竟是徐家那個著名的反骨長子徐若麟。再上下打量了下他,見他恭恭敬敬一臉笑容,雖有些不解他何以竟會對自己這樣禮數周全,但心中忽然卻一動——自家女兒人雖已經迴來了,那邊的廖氏對她著人送去的文書卻一直沒有迴音。這個徐若麟,他保的平王坐了江山,他這個功臣富貴榮華自然不在話下。從前雖被驅出了徐家,但歸宗是遲早的事,一旦迴去了,在家族中的地位與從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他與那個嫡母廖氏,關係想必不怎麽樣。往後倘若能得他助力,或者說,不敢奢望他的助力,隻要他在接下來自己女兒歸宗的事上不隨廖氏一道作梗,憑廖氏如今僅剩的底氣,自己又有何懼?

    王氏心念飛快轉過,立刻便有了主張。她是長輩不需迴禮,態度卻也十分親和,立刻笑道:“原來是國公府的徐大爺!婦道人家眼拙,方才沒認出來,徐大爺勿要見怪。”

    徐若麟忙道:“不敢。伯母叫我名字便可。”

    王氏笑吟吟點頭,讓出了道,請他入內稍坐。

    徐若麟看見王氏,之所以過來見禮,倒也沒別的什麽意圖,想的隻是和未來的嶽母先混個臉熟。見她熱情,心裏那得自於她女兒的挫敗感一下便被衝淡了不少,有心也想再給她盡量留個好印象。道了謝後,便隨了王氏往裏而去。

    徐若麟本就一表人才,今日穿了整齊職服,更顯氣宇軒昂。加上他欲討好王氏,彬彬有禮,言談不俗,坐下沒一會兒,便把王氏哄得喜笑顏開。讓了茶後,讚道:“從前沒見過你的麵,光憑人言,還以為你真的如何。沒想到你竟是如此風采的一個人。果然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徐若麟見王氏看起來對自己似乎頗滿意,壓下心中的得意,謙虛了幾句。王氏笑著看他一眼,忽然歎道:“賢侄,你從前一直在外,可能還不曉得家中之事。你二弟的媳婦兒,也就是我的女兒,不是在你家已經守了將近兩年嗎?這天下做親娘的,哪個不疼自己的兒女?我自然不忍看到我女兒年紀輕輕便孤苦到老,思前想後,這才一咬牙,寧可被人背後所指,也想讓我女兒歸宗,好圖謀下半輩子。不想你那嫡母卻從中作梗,非死死攔著不肯撒手。這不,如今我女兒人雖迴了家,隻我送去的文書,她連個信兒都不迴!我打發人去催,反倒被她叫人打了出去。你說這叫什麽事?咱們大楚可有那條王法說出嫁死了丈夫的女子不能歸宗?可把我愁死了!”

    這事,徐若麟自然也是知道的。心中早就有了計較。此時卻

    不好對王氏言明。因此隻是道:“伯母拳拳之心,叫我甚是感動。伯母放心,令愛歸宗,合乎人情,能阻了一時,阻不了一世。隻要伯母不放手,想來很快便會如願。”

    王氏聽出來了,他雖沒說幫自己,但這口氣,就是讚成的意思。心便放下了些,忍不住道:“托賢侄的福,但願一切順利。說出來賢侄勿要笑,我女兒倘若能夠順利歸宗,往後再得一樁上善姻緣,下半輩子有依靠,我這個做娘的,便是折壽也願意啊!”

    徐若麟聽她提及初念姻緣,看了眼,見她坐那裏麵上帶笑,目光微微閃亮,似乎有所思量,憑了自己的敏銳,總覺著她似乎已經有所計劃了。想了下,便若無其事地問道:“伯母可是已有佳婿人選?”

    大凡女人,遇到心中得意之事,十有□總希望能叫旁人也知曉。王氏也是如此。加上覺得麵前這徐家長子頗投自己的緣,忍不住便壓低聲,道:“也不是外人。就是我王家兄長的小兒子默鳳。那孩子我自小看著長大,是個穩重之人。和我女兒也算一道長大的,知根知底的。倘若真能成事,那便真是我女兒三生修來的福分了。”

    徐若麟心咯噔一跳。微微皺眉,極力搜刮腦中的印象,終於浮現出王鄂王禦史家中那個三子王默鳳的樣子。

    他先前一貫所想的,便是如何讓初念迴心轉意願意從了自己,卻從來沒有防備過她還有另嫁的打算,或者說,是根本沒想到這麽快,她便已經有了適合的婚嫁對象。聽王氏的口氣,那個王家的表哥和初念很熟,說不定比跟自己還熟。

    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如今一個就要歸宗,一個還沒娶妻,上頭還有個極力想要撮合的王氏……

    徐若麟心裏掠過一種原本自以為一切在握,此刻才發覺其實原來一直被蒙在鼓裏的感覺。忽然身下如有針刺,有些坐不住了。

    王氏說完心中得意之事,卻見對麵的徐若麟一語不發,笑意漸消,臉色微變。有些不解地問道:“賢侄,你怎麽了?”

    徐若麟一下站起了身。麵上又掛上了笑,道:“伯母,這實在是件好事,但願一切順利。我方才伴駕而來,此刻已經喝了伯母的茶,不敢再停,這就先告辭了。下迴若得伯母的便,再上伯爵府拜望。”

    王氏忙點頭,跟著起身相送。到了門口,徐若麟朝她作揖告辭,接過隨從遞來的馬韁,翻身便上馬疾馳而去。

    王氏目送他絕塵而去的背影,絲毫不知個中緣由。隻獨自在原地細細想了下今日發生的一

    切,猶在夢中,笑歎了下,急忙也叫人套好馬車,坐了上去迴城。

    (ps:7月有什麽節日嗎?或者哪位坑友有什麽值得紀念的日子,咱們散金幣一同慶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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