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量真人徐耀祖兩日後離府迴南陽道觀,臨走前是繃著臉的。廖氏知道丈夫與長子這兩日談話過不止一次,據此推測,父子二人處得應該不甚愉快。所以送行的時候,看到徐耀祖臉色越差,她心情越好,這麽多年來,倒第一次巴不得他早點走才好。

    對於公婆之間那些陳穀子爛芝麻般源遠流長不足為人道的爭鬥,初念也沒多加留意,因這日都在準備自己明天的迴門之事。徐邦達看起來比她似乎更要緊張,對於明日要饋贈給司家長輩及小輩的禮,無不親自過問,正坐在椅上與站他身前的初念數點著,沈婆子過來,咳嗽了一聲,提了半句,意思是二爺不必一定要過去,想來司家人也不會怪罪。

    初念知道徐邦達已經數年沒有外出過了。徐司兩家,相隔雖不算遠,但中間也少不了一段車馬路。徐家人怕顛簸到他,有這樣的念頭也不算匪夷所思。上一次,他雖有心,隻奈何起來時頭暈目眩,連衣服都換好了,最後臨出門前被廖氏攔下,確實沒有陪自己迴去。雖然難看了點,但畢竟,一切以他身子為重,自己的母親王氏對此並無微詞,也顧不得二房人在背後暗嘲,隻更添憂心而已。所以此刻聽沈婆子又提了這話,正要接口時,徐邦達已經沉了臉,道:“我自己身子如何,自己知曉。不用你多嘴,明日自然是要去的。”

    沈婆子見他態度堅決,一邊訕訕道:“倒不是我的意思。不過是太太不放心,遣我來看看,且老太太也是點了頭的……”一邊退了出去去向廖氏迴稟。

    等那婆子走了,初念細聲道:“二爺,老太太都這麽說了,你若乏,真不必去的,我不會怪你。“

    徐邦達伸手將她略散的鬢發捋了下,道:“你休聽那些婆子無風起浪多生事。明日是你嫁我後迴門的好日子,隻要還沒閉眼,我便一定要去。”

    或許是自己較之從前對他更貼心柔善,這一世的這個丈夫,比之從前,待自己也更要體貼。初念心中感動,握住他那隻還停留在自己臉上的手,用頰輕輕蹭了下微涼的手背,道:“二爺,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咱們還要做長久夫妻的呢。”

    徐邦達笑了起來,將她帶到自己懷裏,親吻她的麵頰和唇。

    許是天生性格,許是身體的緣故,徐邦達不像他的弟弟徐邦瑞那樣風流紈絝,身邊也一直沒有通房。因為纏綿病榻,於他看來,紅袖扶來聊促膝,青娥不住添香獸,這才是才子佳人的最佳詮釋。所以他的親吻就和他這個人一樣,涼潤而輕巧,即便是唇,也淺嚐輒止,仿佛她是

    個玻璃做的人,稍一用力便會破碎。這和初念記憶裏另個男人那仿佛要揉碎花苞散一地般的對待完全不同。

    初念喜歡徐邦達的方式。至少,被他這樣親吻的時候,她的唿吸和心跳,自己都能完全做主——那種被人弄於股掌完全無力抵抗的感覺,太過糟糕,她不想再曆一遍。

    ~~

    第二天一早,徐邦達和初念起身妝畢,一道去向司國太請安,完了便要出發。廖氏也在。司國太自然欣慰。看得出來,廖氏起先似有些擔心,但在看到兒子精神煥發的樣子後,最後一絲擔心便也消失了,最後臨出門前,不過吩咐隨行的丫頭婆子要小心伺候。

    馬車的寬大靠椅上,墊了厚厚三四層的褥子,怕生悶汗,上頭又鋪一層薄韌紫篾席,徐邦達半坐半臥於上,初念陪在他身邊,在十來個下人的前擁後合之下,迴到了自己的娘家。

    伯爵府眾人自然早翹首以待。

    司國太是初念祖父的老姐姐,司家二房的一個庶女嫁給徐家的長子,按說徐司兩家也是親戚,但第一層親戚關係隔得遠,第二層,卻因了雙方在家族裏都是無足輕重的角色,加上司初香又已死,所以逢年過節,除了司國太和老伯爵還有往來,下麵廖氏與初念母親王氏及二房的黃氏之間便幾乎沒什麽走動,更遑論再小一輩的。故今天不止初念的母親王氏和弟弟繼本,二房的黃氏和初念堂兄繼昌一家、堂妹初音也都過來了,想看下那個國公府的病秧子嫡子到底如何。

    王氏一眼看到女兒和一個華服青年並肩而來。女兒如花似錦,那青年雖瘦弱蒼白,隻臉容俊美,精神煥發,與自己先前想象中的病秧子完全不同,心便先放下了大半。等他們到了近前下拜,看清女兒眉眼裏滿含笑意,並非強作歡顏的模樣,心終於徹底踏實了。

    司家初念這一房雖為長,但二房叔父司寇鑫生兒育女,卻比去了的兄長要先,所以初念這一輩的人裏,論年紀,最大的是已經去了的果兒之母,那個早年間被嫁給徐若麟的庶出堂姐司初香,其次是堂兄繼昌,與徐邦達同歲,已經成家了,娶妻方氏,剛得了個不滿一歲的兒子。初念隨後,再是初念的雙胞胎弟弟、十五歲的繼本,最小的是堂妹,十三歲的初音。此刻所有人都聚到了大房這邊。徐邦達早有準備,命同來的隨行將見麵之禮派出,出手不凡,自有大家氣度。王氏覺著麵上增彩自不必說,連起先暗存了笑話心理的黃氏,此刻也是大失所望,麵上卻堆出笑,等新婚夫婦相攜去拜老伯爵祖父,對著王氏隨口恭賀了幾句

    ,便領了人迴去。

    “太太,瞧那邊人的臉色,笑得比哭還難看。先前背地裏不知道笑話了咱們姑娘多少迴,這可好了,還他們個響亮的嘴巴子!”

    身邊的張媽替初念高興,眉飛色舞,忍不住在王氏耳邊嘀咕了一句。

    王氏目送妯娌一行人的背影,長長唿出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忽見下人笑著來報,道舅老爺家的表少爺王默鳳來了。

    王氏娘家雖非金陵的世家大族,隻去了的父親和兄長都是經由科考出身的京官。如今的兄長王鄂是都察院左副都禦使,類於言官。家有三個兒子,大的兩個都從父祖之路,考了科舉,如今分別在外地做官,隻有小兒子默鳳離經叛道,自小不愛讀書。王鄂屢責無效,最後也就隻能聽之任之了。隻比起那兩個正經讀書做官的大侄,王氏卻與這小的更親近。已經一年多沒見他了,此刻冷不丁聽到他迴來的消息,自然高興,正叫人去迎,一陣腳步聲來,見他已經進來了。忙過去,笑著道:“稀客,稀客!剛前些日向你爹打聽你的消息,說你還沒迴。說曹操,這曹操就到,一眨眼便迴了,你爹想來要高興了。”

    王默鳳二十不到,是個健碩的青年,皮膚微黑,濃眉大眼。此刻對著自己的姑母見了禮,爽朗笑道:“跟姑母說實話吧,我剛迴金陵,家裏還不曾踏步便先投奔到姑母這裏。怕迴去了要被我爹用棍棒迎,先在姑母這裏躲幾日再說。”

    王氏忍俊不禁,笑罵道:“你打小一出事就往姑母這麽躲,都這麽大人了,還不改這脾性!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趁早還是早些收心,聽你爹的話才好!”

    王默鳳與王氏又笑談了幾句,四顧看了下前些日因初念出嫁布置起來還沒摘下的喜飾,終於問道:“姑母,家裏這是什麽喜事?”

    王氏笑道:“可惜你晚迴了幾日,要不就趕上喝你表妹的喜酒了。”

    王默鳳一怔,道:“表妹婚期不是定於下月嗎?”

    王氏壓低聲道:“本是下月,隻如今滿城都在傳那話,怕萬一趕上了,就要拖三年,這才提早了。正巧,今日是你表妹迴門的日子,剛方才與女婿一道去拜她祖父了。”

    王默鳳這才恍然。沉默片刻,笑道:“這可也太巧了。沒趕上表妹的大婚,能湊上她迴門的日子也是好事。姑母,我此次迴來,一是向你報下帳,二來,是帶了份恭賀表妹大婚的賀禮,沒想到遲了。國公府玉堂金闕,我這東西不值錢,不過是在泉州時購的一盒子香料。隻好歹也算

    一點心意,還望表妹莫嫌棄。”

    王氏聽到外甥要報賬,忙一邊將他讓到自己平日處理家務雜事的一間屋裏去,一邊笑道:“瞧你,話說得這麽見外。你表妹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等下我便替你把心意轉到。”

    初念和徐邦達拜完祖父迴到歇客的花廳,正也遇到王氏與默鳳出來,看見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哥突然現身,初念又驚又喜,叫了聲“表哥”,轉臉對徐邦達道:“他是我表哥,許久沒見他迴京了。沒想到今日會碰到。”

    王默鳳到了跟前,與略顯驚詫的徐邦達見了禮,又笑著與初念寒暄兩句,恭賀二人新婚大喜如魚得水後,轉臉對著王氏笑道:“家中喜事正忙,侄兒就不打擾了,先行告退。”

    王氏本是要留下款待這侄兒的,隻正好碰到女兒女婿迴門,事情湊到了一塊,隻好先送客了。叫管家送他出了大門後,因飯點還沒到,瞧出女婿似有些累的樣子,先便安排他去一間早灑掃熏香過的屋裏歇著,讓兒子繼本相陪,自己便攜女兒的手迴房,問了些話。初念自然都說好,絲毫未提徐邦達房事不妥,王氏信以為真,終於喜孜孜道:“嬌嬌,看到你都好,娘真就放心了。等你往後再生出個一男半女,往後咱們這一家,可算真有靠山了。”

    初念微微笑著,並未應聲。

    稍稍用了些伯爵府精心準備的飯食,迴門禮便算完畢,新婚夫婦辭別迴去。被送出大門上了車,初念見徐邦達靠在座椅上雙目微闔,一直沒有開口,情緒似沒有來時那樣好,猜他必定是累了,便也沒吵他。到了國公府門前,自己先踩杌子下了車,等徐邦達也下來了,門裏等著的婆子早抬了輦奔出來,正要扶他坐上去,身後忽來一陣特特馬蹄聲,迴頭看去,見馬上那遠遠而來之人,竟是徐若麟,想來應也是這時候恰從外而歸。

    徐若麟轉眼便到跟前,勒馬翻身而下。

    “大爺迴了!”

    門口一個小廝嚷了聲,奔上去迎接。

    “大哥。”

    徐邦達站定,朝距離自己不過四五步外的徐若麟勉強叫了一聲。

    徐若麟點頭應了一句,將手中韁繩與馬鞭交給小廝,目光隨即掠過初念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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