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斷斷續續下了一夜的雨終於停了。黎明拂曉時,濯錦院裏的一對新人便起身,準備往中堂去拜晤徐家尊長。初念自然還是尺素雲屏服侍著梳洗理妝,徐邦達則由一向伺候他的兩個大丫頭翠釵翠翹服侍。許是心情好,許是被身上那套大紅吉服襯顯著的緣故,新郎一早看起來精神竟意外得好,也不用人攙扶便能立了。翠釵習慣地伸手到他領前,要替他扣好脖頸處的一顆珠紐時,他竟避了過去,對著初念道:“你幫我扣。”語氣便如個撒嬌的孩子。

    初念一笑,放下描了一半的眉,到他身前幫他扣了扣子,再替他整了下衣襟,道:“好了。”這才迴了鏡前。剛坐下,徐邦達已到她身後,接過尺素手中的青黛,俯身下去替她描眉。屋裏的人都是咬唇而笑,他卻渾若未覺,等細細畫好,自己覺著滿意了,這才丟下青黛,用一種欣賞的目光打量著她。

    初念照了下鏡,見他描得偏濃,並不是自己素日喜歡的樣子,卻也朝他嫣然一笑,輕聲道了謝。

    二人完畢後,便一道往中堂去拜晤徐家之人。門外簷廊裏候著的幾個粗壯婆子見徐邦達出來了,要扶他上抬輦,被他不快地避開,看向初念道:“我領你去吧。”

    初念嗯了一聲,迴頭示意婆子們把抬輦也帶著跟隨,自己再與他並排而行。知道他是撐著的,故意放慢自己腳步。出了濯錦院一路過去,見熟悉的庭院裏,濕淋淋的樹梢枝頭上滴著點點殘留雨露,道徑已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兩邊的泥地裏,卻還到處委頓著昨夜裏被風雨打下的殘紅落蕊。初夏空氣中透著微微的涼潤,頗是舒適。

    從濯錦院到徐家的中堂,要穿過五六個大小庭院,七八道曲折迴廊,不過一半路時,徐邦達便額頭滲汗氣喘籲籲了。初念停下腳步,拿帕子替他拭了汗,望著他柔聲道:“走這麽遠路了,還是讓她們抬吧。要不然老太太太太見了,會罵她們躲懶。”

    婆子們這也是第一次見到二爺放著好好的輦不坐,非要自己走路,正有些擔心著,怕這個瓷少爺萬一有個不好,自己幾個就大難臨頭。現在聽這新二奶奶這麽會說話,自然一百一千個同意,忙抬了輦停到徐邦達身側。

    徐邦達苦笑了下,終於還是坐了上去,被抬著一路到了中堂的抱廈前。遠遠見簷廊下已立滿了下人。那些人見二爺和新奶奶來了,忙迎上來。

    徐家的中堂裏,此刻已經聚齊了人,或坐或站,無不麵上帶笑,一片喜氣。司國太、廖氏自然已就坐,連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魏國公徐耀祖

    也在。畢竟是嫡子大婚,他也沒真的駕鶴成仙兒,該迴的時候,也是會迴的。此外便是徐邦瑞、徐青鶯、廖氏一個寄養在身邊的破落遠房表侄女吳夢兒等人,才五歲的果兒也在,穿了身喜氣的紅衣,被她乳母宋氏帶著,怯怯地盯著從門外進來的新婚叔叔和嬸嬸。

    初念往裏而去的時候,看向角落裏的果兒,見她也正怯怯看過來,便朝她微微一笑。隨即隨了丈夫先到上首正中的司國太前,向她叩拜見禮,敬茶獻禮。司國太笑嗬嗬慈祥道:“小二兒若是不便,不必和新娘一道跪拜,心意到了便是。”

    徐邦達道:“孫兒新婚,向祖母的大禮豈可馬虎。孫兒好得很。”聲音響亮,說罷連磕三個頭。

    徐邦達一進來,這中堂裏的每個人便都覺著眼前一亮,從未見過他有如此好的精氣神。旁的人倒也罷了,司國太和廖氏的欣慰,可以想象如何了。等他和初念再向徐耀祖和廖氏雙雙下拜時,連徐耀祖也覺得滿意了,心想這門親是做對了,早曉得的話,早個一年把這個兒媳婦娶進家門也是好的。

    廖氏喜出望外,看著初念的目光便也慈愛了許多。喝了茶,收了新媳婦親手做的針線後,送她一副金花八寶首飾當見麵禮,一邊的沈婆子嘴裏,那些新婚的賀詞好話更是不斷。

    上輩拜完了,下麵便是平輩。徐邦瑞此時也才十五,個頭卻與他十八歲的二哥差不多高了。天生的桃花眼落到初念的一張臉上,微帶驚豔,等初念壓下心中厭煩叫了他一聲“小叔”,這才笑嘻嘻迴禮。再接下是徐青鶯和吳夢兒過來向兄嫂祝賀。

    徐青鶯和吳夢兒都是十四歲。徐青鶯已經有了未婚夫,便是廖氏娘家的表哥廖勝文,擬定過兩年成婚,她長相隨了其母廖氏,不甚出眾。那吳夢兒卻生得頗有婉轉風流之相。兩個女孩兒向初念見了禮,也受了新嫂子的禮,便退到了一邊。

    司國太雖喜這嫡孫兒今日利索,卻也曉得他久病在身,不好過於勞累,見差不多了,正要開口讓新婚夫婦迴房,正這時,抱廈外急急忙忙地跑來個小廝,扶著門框喘氣。廖氏不喜,微微沉了臉。立在門口的大管家崔多福正要開口責罵,卻聽那小廝已經嚷道:“稟老太太老爺太太,大……大爺迴了!”

    這話一出,滿屋子的人神情立刻都變了。魏國公徐耀祖甚至猛地站了起來,一臉的不可置信。

    小廝口中的大爺,自然是這家的大公子,徐耀祖的長子徐若麟。他比徐邦達大了將近十歲,如今二十又七。隻是他一直都在北方,已將

    近兩年沒有迴京了,若非他留下的女兒果兒在人跟前還能出現一兩迴的話,隻怕闔府上下的人都要忘記徐家還有這麽一個人物了。此次徐邦達成婚,廖氏怕不傳信的話,徐耀祖若是問起,便是自己這個嫡母不好。所以隨意叫人帶了句話後,便丟下了再沒過問。想來他自己是不迴的,她也根本就沒想著他迴。沒想到這時候,卻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但是這一刻,旁的人哪怕再驚詫,也不及初念心中驚駭的萬分之一。聽到那小廝口中吐出“大爺”二字後,心咚地一跳,兩條腿差點沒軟下去。

    也怨不得她如此驚駭。她記得清清楚楚,上一世的記憶裏,莫說徐邦達和自己成婚,便是徐邦達死去國公府辦喪事的時候,他也來不及趕迴金陵,一直是到了兩個月後的這年八月,病了許久的老皇帝駕崩,徐若麟才隨遠在燕京的平王趙琚一道迴京奔天子的喪。而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也是發生在那時候。

    但是現在,他忽然卻就這樣迴來了,來得毫無預警,叫人猝不及防。

    初念不知道到底哪裏出了錯。是自己記錯,還是……從前那曆曆在目的所謂前世之事,根本就是自己在出嫁前那個夜晚做過的一場荒唐夢?

    她腦子幾乎一片空白,白著張臉,睜著雙幽黑的眼,與這中堂裏的每一個人一樣,把視線投向腳步聲來的門外方向。很快,一個高大身影出現在了抱廈門口的晨光裏。一身帶了潮氣的行路緇衣,麵上風塵仆仆,臉色略顯蒼白,眉宇裏是掩飾不住的疲乏之色,跨入高高門檻朝裏大步而來時,一雙靴上因為沾滿厚重泥濘,每踏出一步,便將磨打得溜光錚亮的水磨地麵踩出一個肮髒的黃泥腳印,甚至連衣角處,都還濺著星星點點的泥痕。

    很顯然,他是漏夜趕路迴來的,甚至連昨夜下的這場連夜雨,也沒有阻擋他迴家的腳步——但是他的出現,看起來與這座華堂卻是那樣的不相稱。如他身後踏出的這一個個黃泥腳印,刺目而別扭。

    十五歲的初念看著自己麵前二十七歲的徐若麟。這是她和他的初次相見。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她敏感地覺到他還沒踏入這間中堂時,目光便已經穿過堂中所有立於她之前的人,飛快停留在了她的臉上。

    這種奇怪的注目讓她仿似被火烙了一般。她來不及體味他目光中的含義便迅速垂下了眼,不露聲色地把自己藏到了丈夫徐邦達的身後。

    在旁人看來,這是非常正常的表現。新嫁娘在洞房翌日早拜見公婆的時候,麵前忽然闖入這樣

    一個不合宜的陌生男人,她自然要尋求丈夫的庇護。

    堂中還靜默一片,隻迴響著他的腳步聲時,迴過了神的徐耀祖忽然朝自己這個多年未見的長子跨出小小一步,脫口道:“你,迴來了?”

    他的聲音在外人聽來自然還算穩。和他已做了半輩子夫妻的廖氏卻立刻覺察到了他的異樣,目光中迅速掠過一絲霾色,隻很快便被麵上新堆出笑意所掩蓋。她笑著,已經朝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兒子迎了過去。

    “可是收到了信趕迴來要喝你二弟的喜酒?怎的不早一日?剛昨日才辦了喜事!”

    廖氏說著,一臉的惋惜。

    徐若麟停下腳步。

    他現在的樣子,別說和滿屋子的國公府主子們比,便是立在二門外的奴仆也要勝過他無數。隻當他這樣微微分腿而立,初升的朝陽之光透過高高屋頂的明瓦灑落,閃耀在這個臉色略微蒼白,但神色嚴峻的男子肩膀上時,高大的身影卻令人幾乎不敢直視。

    他朝自己的祖母司國太和父母分別行過恭謹的禮節後,麵上終於露出一絲淺笑,道:“正是。隻是可惜,雖日夜兼程,卻仍錯過了。”聲音裏帶了絲沙啞。

    徐耀祖顯得老大欣慰,不住撫須點頭,喃喃道:“有這樣的心意就好。迴來好,迴來就好……”忽然像是想了起來,迴頭看向還怯怯縮在角落裏的果兒,道:“果兒,你爹迴來了。還不過來見禮。”

    對於五歲的徐果兒來說,父親的概念就是一個模模糊糊的背影。現在她被同樣不怎麽熟悉的祖父命令後,在乳母宋氏的催促下,慢慢朝著這個忽然冒出來的陌生男人走去,腳步遲疑而畏怯。

    徐若麟迴頭看了眼自己的女兒,朝她露出笑和一口大白牙,見她反而停住了腳步,便朝她走去。到了近前伸出一雙大手,就要抱她時,卻又停住了,改成摸了下她的頭,道:“爹身上還濕,不好把你也弄髒。果兒在家可乖?”

    果兒呆呆望著這個和藹可親的男人,終於囁嚅著,叫了聲“爹”。

    廖氏壓下心中的驚詫和疑惑。等徐若麟起身時,仔細再看一眼這個比自己高了一個頭還不止的長子,最後笑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雖沒喝上你兄弟的喜酒,正卻趕上你弟妹在與自家人相見。你也曉得你兄弟身子弱了些,既碰到了,叫你弟妹過來見個禮,好了便讓他小夫妻先迴院歇下。往後大家都是一家人了。”說罷轉頭朝向初念,“老二家的,來見過你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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