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走出醫院,一路上隻見軍隊源源不斷地湧入,整齊的軍裝使空氣都變得生硬,鋥亮的槍械將唿息都逼到了牆上。一圈圈鐵絲網將政府機構圍得水泄不通,航空公司的辦事處前人潮不斷,像長長的風箏線上連成一串的螞蟻。鎮上的沙哈拉威人似乎少了,而陌生的記者像遊民一樣在街上晃來蕩去,像一群不知內容的雲彩,整個市鎮似乎都在動蕩。熟悉的氛圍裏加入了許多陌生的內涵,平靜的小鎮湧動著山雨欲來風雨樓的緊張氣息。

    三毛迴到家便又陷入了好心的瑣事當中。以前她是時常用藥皂幫姑卡的弟弟哈力法洗澡的,隻是如今她的心似一團亂麻似的理不清楚,卻也不好拒絕,便打著精神給小家夥洗浴。

    在澡缸中的哈力法搗亂地扭來扭去,像一條抓不住的小魚。三毛叫他乖乖聽話,然後低著頭給他洗腳,他卻拿了個濕刷子敲三毛的頭,無知的嘴裏還蹦出了嚇人的話語,先殺荷西,再殺你,先殺荷西,再殺你……。

    這無意識的話驚得三毛的血一下湧到了頭上,要怎樣的仇恨才能在幼兒的嘴中傳出這無知的迴音啊!幼稚的孩童未明事理便繼承了仇視的熏陶,這是何等的驚心與悲哀。三毛極力穩住心神,將哈力法清洗完畢,然後把他抱著放到床上。短短的幾步路三毛卻覺得似走在空中一般無力,腳下是嗖嗖的白雲,沒有任何一點的支撐。付出的一片友誼,最終收獲的是刀俎的欲念。她輕輕地擦著哈力法,一時間在茫然中竟凝呆了。

    三毛的朋友太多,並不是每一次真誠的付出都會有同等的收獲。

    三毛讓哈力法將剛才的話再說一遍,小家夥又重複著,說完就去抓桌上的鬧鍾去了,講的是什麽他根本就不明白。三毛徹底失落在一種茫然無緒的悲傷裏。

    她怔怔地用一件荷西的舊襯杉抱好哈力法,失魂一般地走進罕地家。哈力法的母親葛柏接過孩子,要他謝謝三毛,哈力法卻在母親懷裏亂舞著小手如一隻鸚鵡般又學舌開了,遊擊隊殺荷西,殺三毛。 葛柏忙紅著臉不好意思地喝住他,作勢要打。三毛不讓,說孩子懂什麽。葛柏道著歉,誠懇的臉上都快流下淚來。三毛無可奈何地哀歎,不要分什麽人吧,都是神的孩子。葛柏更是羞愧,我們沒有分,姑卡,小孩子,都跟你好,我們不是那種人……。說著便落下淚來,扯著衣角來擦。

    三毛正在傷感之中,姑卡的哥哥巴新走出來喝斥他的母親,說完斜斜地望三毛一眼,一摔簾子,出去了。三毛與荷西都是善良仁義之人,雖然受到如此待遇,卻依然沒記在心裏,三毛在家信裏仍然將罕地稱作好朋友。就在西班牙撤出西撒,罕地完全失業之後,九個孩子的生活無著落之時,三毛仍讓荷西給他家送來八千塊西幣以解燃眉之急。罕地是流著淚收下的。

    葛柏對兒子的行為表示著歉疚,三毛說不必,就迴去了。心裏就像兒時被人欺負了卻無能為力地委屈著,腳下輕飄飄地向家邁去,土地似乎已失去了實質的基礎,對麵的沙漠茫茫的一片望不到邊。天上的白雲不知道到那裏去了,被掏空了一般空空蕩蕩的。

    三毛正在家呆呆地坐著,腦子裏像暴光的底片一般全是空白,不知下一步將做什麽。荷西帶著奧菲魯阿迴來了。

    奧菲魯阿請三毛與荷西帶他出城去。三毛在茫茫然的時空中努力抓住了一點切實的信息,卻不耐起來,存在心中委屈的苦還沒找到出處,她說不去,你又不是沒車。奧菲魯阿解釋著身份的關係,三毛還是聽不進。奧菲魯阿耐心的請求著,麵對著這個熟悉的好朋友,三毛將心中所受的氣一下子倒了出來,流著淚道:“你要出鎮去,不要來連累我們,好歹總是要殺我們的,對你們的心,喂了狗吃了。”說完幹脆坐在地上任性地哭開了。

    這讓荷西和奧菲魯阿都有些意外,誰又知道下午的事情呢。哭過之後,三毛的心情也舒緩了一些,想著奧菲魯阿一家的好,便也有些悔。最後在奧菲魯阿的一再誠懇的保證下,三毛與荷西就答應送他迴家。在那樣的情況之下,做出這樣的決定委實不易,幾小時的路程,路上稍有風吹草動說不定就血濺當場。在群情的怨怒之下,在荒郊野外殺死兩個人跟風吹走兩根草一樣無聲無息。

    第二天三毛與荷西換上沙哈拉威人的服裝同奧菲魯阿一起出了鎮。身份證被檢查站收了,說晚上來領,並叮囑他們小心遊擊隊長巴西裏。三毛讓衛兵的話弄得心撲撲地跳。

    而巴西裏此時又在哪裏呢!

    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顏色,像一雙睡意朦朧的眼睛,藍色的歡顏不知躲到哪裏去了。初升的太陽在烏雲後麵打著哈欠,隻露出一點欲說還休的幽暗。漠漠的涼意在沙漠上空盤旋著,不忍離去。幾隻孤鳥在車頂上茫然地繞著叫著,一聲聲哀鳴似能啄出心中一絲絲隱慮,淒冽的鳥叫撕開了清晨的寂靜,窗外的莽莽沙漠更顯得那樣的淒涼與悲愴。三毛就似陷在厚重的泥濘裏,怎麽也無法抽出雙腳輕鬆前進。心中沉墜的鉛塊壓得她昏昏地睡去,車輪後的灰塵依然在繼續。

    睡了一會兒,顛簸的車子好似慢慢停了下來,三毛覺得有點熱就掀開了蓋在身上的毛毯。突然後車門開了,三毛驚唿是誰。奧菲魯阿說是他弟弟,來接他們的。三毛迷迷糊糊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眼前浮現出了一張少年清純的笑臉。三毛終於認清了來人,就笑著招唿。

    “你們又搬了,去年不在這邊住”。

    “駱駝都賣光了,哪裏住都差不多”。

    少年的口中似有一絲無奈的疲憊。

    遠遠地看見了奧菲魯阿家的褐色大帳篷,三毛的心才最終落了地。魯阿的母親與兩個妹妹遠遠地趕來,像寥廓天空下的三個小黑點。

    妹妹們笑著撲向哥哥,隨後又向三毛撲來。笑著吊著她的脖子,光亮照人的臉,亮麗單純的笑,潔白的牙齒像一排快樂的波浪,光滑的粗辮子似綠葉上飽滿的莖,渾身散發著大地的清新。真真一對沙漠裏美麗的牧羊女。

    三毛又急急地往魯阿母親身邊趕去,她也從魯阿的擁抱中走出來。她緩緩的張開手臂向三毛迎來,臉上現出了慈祥的笑,如一片寬廣無私的雲。老人穿著藍色的服裝,目光真誠和藹,幹癟的手上現出的是大地的愛意。在她身後的天空不知什麽時候已沒有了灰澀,顯出了一片碧澈如洗的藍。

    三毛高興地趕開了蹦蹦跳跳迎上來表示歡迎的羊群,領著兩個女孩子到車上去搬禮物。

    似乎一切都沒有變,隻如走親戚般的祥和,天還是那片藍色的天,地還是那塊曾經的土地,如以往一樣,三毛失陷在這種愉快的氣氛中。

    她丟下了人群向帳篷跑去,

    “我來了,族長”。三毛風風火火地跑進去,魯阿的父親依舊悠然地坐著,滿頭白發下有一張慈愛而威然的臉。三毛一下跪在地上,向老人爬去,遠遠地就伸出右手,輕輕地觸了老人的頭頂一下。這是沙漠禮節中最尊敬的問候。荷西也進來了,也蹲下輕摸了一下老人的頭,禮貌地表示敬意。

    西撒的社會結構由數個大部落組成,每個部落下有幾個家族,每個家族在一起遊牧生活,由年長的有威望的人擔任族長。魯阿的父親就是一個受人尊敬的族長。

    老人用法語與荷西聊著,荷西漠然地說,不得已的時候,隻有走。老人未了歎了口氣道:“打仗啊!不像從前的太平日子羅!”以往的家常對語已被一種黯然的愁緒所替代。許多戰爭中,最終受害的是雙方的百姓。

    老人摸索著從身上拿出了一付沉沉的銀腳鐲,把三毛招到跟前,把這份沉甸甸的關愛給了她。魯阿對三毛說,家裏的每個妹妹都會有一付,因為她們還小就沒給,先給了你。這銀腳鐲在《我的寶貝》中顯現了孤單的身影,如果是一對的話戴在腳上不小心碰到一塊兒,就會發出悅耳的一聲“叮”,像一對情人親密的私語。可是歲月的蒼桑巨變,使三毛的這對腳鐲隻剩下一個了,那一個不知為何就丟失了,從此再也沒有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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