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問,那個軍曹就是老是像狼一樣盯著沙哈拉威人的那個軍人?老人對軍曹的印象很深,他說,我還記得他在死去的兄弟身上瘋了一般發抖的樣子。他叫什麽名字,三毛又問。老人迴答,自從那件事之後,他被編到鎮上的軍營中,自此以後他就沒有了名字,他說全營弟兄都死了,他還配有名字嗎?別人都叫他軍曹。

    老人的語氣很平靜,這段過去多年的故事在他心中已如一本老書般成舊了,他隻是一個燈火下的說書人,他無法改變許多的事實,他隻如一頭老駱駝似的深愛著這片生息的土地。

    夜更深了,聽完這個曾經近在咫隻的事件,三毛感到毛骨悚然。荷西也是大喘了一口氣說要睡覺了。

    這以後,三毛看到軍曹時,心中便也複雜起來,不知他一個人在這麽多年裏是如何度過的,那些慘痛的經曆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從他心中淡去。

    所以軍曹的酒赿喝越多,也許那隻是一種逃避,不理直氣狀地站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活永遠是別人的。

    三毛開始在沙侖的小店裏買東西時是付現金的。有時在燒菜的時候發現少了什麽調料,於是打仗一般風風火火地衝進雜貨店,就像動畫片裏活潑的女孩從家裏衝出來追趕同伴一般,嘴裏叫著,來了,來了,門呯的一關,裙裾便在踏踏踏的腳步聲中隨風飄飛起來。可是遇上人多或是找不開錢時,三毛便很著急,她提議記帳,小店是沙侖哥哥的,他問過之後就同意了。隨著時間的進程,三毛與沙侖也才慢慢熟起來。

    三毛每天晚上將白天買的東西記在一個本子上,然後讓沙侖檢查一遍,他堅持不核查,三毛再說時他就急得麵紅耳赤呐呐講不出話來,好似三毛不信任他一般。於是三毛記得就更加小心了,怕不注意便會讓人為難。沙侖很負責,也很老實,沒有朋友,每天關了門便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地上觀看深邃的夜空,那孤獨的少年的心事便會在一顆顆星星上徘徊留戀,不小心一顆流星劃過,也許那就是少年失落的心緒。

    有一天三毛結完了帳,可沙侖沒有把帳本給她,而是不聲不響地拿在手中出神地把弄著,似乎有什麽心事不便出口,三毛等了一下,他還是木訥著不敢講。三毛便從他手裏抽出本子,跟他說再見,轉身要走。此時沙侖似乎鼓足了勇氣叫住了三毛,她迴頭望著他,又等著。老實的沙侖卻又如一塊響石般沉入到無聲的水底,而臉卻已漲得通紅。三毛便和氣地問他有什麽事,怕驚擾了他微薄的信心。沙侖期期艾艾的想請三毛幫他寫一封很重要的信,說是寫給他妻子的。

    三毛很詫異,沙侖無父無母,哥嫂對他也很冷淡,沒想到他卻有了妻子。三毛又追問了一遍,他望著三毛堅定地點點頭,似乎說出了心中埋藏著的天大的秘密般鄭重。三毛又問他太太在哪裏,他左右看看,從櫃台下抽出了一張四邊磨損了的照片給三毛看,接著又低下頭去,很是緊張與羞澀。照片上的阿拉伯女子一身歐洲打扮,衣著鮮豔,飾物零散,眼花繚亂之中透出無以言表的世俗氣,再多的裝飾也充滿不起幹薄的自信,就如同一尊阿拉伯的木雕硬要配上歐洲五彩的廉價包裝,反而失去了本色的美,顯得不倫不類起來。三毛看完後覺得實在不便評價,隻有說她很時髦,然後慢慢地將照片放迴了櫃台。這樣的女子看見了都會敬而遠之的。

    沙侖聽著很高興,連說她的美是這裏沒有女孩比得上的,目光中充溢著對女神的敬仰與崇拜,滿足的神情在臉上蕩開了雙槳,少年郎對美的無知的追求從清澈的眼神裏無辜地流露出來。

    三毛最終在於沙侖的對話中弄清了事情的真委。原來沙侖在一年前帶著父親過世後留給他的三十幾萬的遺產去阿爾及利亞進貨,結果錢被一女子與她所謂的哥哥以結婚為理由拿去。而現在那女子卻又跑到了摩洛哥的蒙地卡羅,那處著名的賭城,在那物質的光環下不知從事著何種的職業。可悲的年少的沙侖一直還蒙在鼓裏,不明白被騙,懵然不知一顆誠摯的心早已被扔進了五光十色的風塵中,隻是黯然著“妻子”的遠離。他不明白她為什麽還不來,他懊喪地請三毛給她寫信,說著說著便情緒激動起來,那一腔內心深處無人傾述的思念的痛苦與無力如一隻手在撕扯著他脆弱的神經。他用手托著頭茫然地望著前麵,嘴裏喃喃地冒出幾個黯然的泡泡:“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三毛將頭別了開去,她不忍目睹這個木訥少年內心掙紮的悲涼,已昭然若揭的事實他卻無法分辨,少年的誠實如一塊頑石般質樸與沉重。年少的外表下卻裝著如此悲楚的思緒,似一棵生機勃勃的樹卻結出了一粒幹枯的果子。三毛覺得他如同舊俄小說裏忍受著巨大苦難的人。

    三毛同情沙侖,看他悲傷的樣子也不忍粉碎他心中虛幻的美好。她提起筆來要幫他寫信。沙侖小心的要求三毛不要將寫信的事告訴他哥哥,然後在遲疑中於三毛的催促下發抖似的從嘴裏蹦出幾個軟弱無力的字:“沙伊達,我的妻——”。三毛一聽這蒼弱的話語便一下又失去寫信的欲念了,她明知那女騙子不會讀信,卻還要替沙侖編織這可憐的癡言。三毛便推說不會寫西班牙文,沙侖連說不要緊,她會找人讀的,苦苦的求著。三毛隻得寫下去。

    沙侖克服著心中的羞怯,將那苦痛的思念化作一段熱情的告白在另一個人麵前傾倒出來,那是他積聚了幾百個日夜的相思,那是他在夜空裏說過了無數次的表白,那是少年對迷朦的愛的最後的救贖。如此的熱忱與平實,卻又讓人如此的酸憫與嗟歎。

    最後沙侖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並懇請三毛附上她的郵箱地址,最後接過三毛給的郵票關上店門一陣風似的往鎮上飛奔而去。望著他疾馳在風中的背影,三毛丟失了一聲歎息。

    從寄信後的第二天開始,隻要三毛一進店門,沙侖就會驚得跳起來,他在盼望著一個激動的驚喜。如果三毛搖頭,他便如烈日下的青菜般默然垂下了失望的葉片。一個月過後,三毛也被纏得煩了,就不去他店裏買貨。而沙侖便在關店之後來到三毛家窗外悄悄地站著,直到三毛看見他,告訴他沒有信之後,他才會失落地離開。然後就在星空下一坐就是幾小時,千言萬語都掛在了那一顆顆晶瑩的淚珠上。年少的心還無法承載失戀的痛苦。

    終於有一天三毛收到了沙侖的掛號信,這讓三毛也疑惑起來,也許是錯怪了那個女人,可能她不是騙子。連走南闖北的三毛也吃不準了,那稚弱的一麵也瞬間閃現了出來。

    沙侖知道後,發瘋似的催促:“快念,快念”,一麵說一麵顫抖著關店門,每一個細胞都在欣喜中發抖,那神情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還要興奮。可信是法文寫的,三毛隻看懂一句,沙伊達在信上說她愛沙侖。沙侖等不及了,他苦求三毛:“再猜猜,再猜猜”,他已被這把飛來的火焰燒得發瘋般語無倫次了,他激動,他高興,快樂的情緒在體內無限般膨漲,撐得他輕飄飄的定不下一秒鍾。

    沙侖如一張快樂的樹葉般緊跟著三毛飛迴了家,他要等荷西來幫他念信。不長的時間對沙侖來說卻是刀割肉般的痛苦與漫長,好不容易荷西迴來了。他在工作有時受了同事的氣會將憋悶的情緒帶迴家裏,所以他看見沙侖在家隻是冷冷地點了下頭就去換鞋子,沒說一句話。沙侖手裏拿著一封信苦巴巴地望著荷西,荷西還沒從煩惱的工作中走出來,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舉動。荷西進了臥室,好一會兒換了短褲出來,又徑直朝浴室走去。沙侖如盼望救星一般苦望著荷西,眼神如一根呆呆的絲線緊跟著風箏似的隨著荷西進進出出,每一秒鍾都是一種深深的折磨。可荷西依然沒有看到沙侖的信。

    沙侖著急了,緊張的心一步步快走到了崩塌的懸涯,那泥塊已窸窸窣窣地落滿了一地,眼看荷西就要進浴室了,那焦渴的等待不知要綿延至什麽時候,沙侖的心就如那沙漠深處幹枯的荊棘,苦尋那一絲清涼的雨滴,此時,一秒鍾的煎熬他都無法忍受下去了。沙侖的痛苦已到了滿溢的臨界點,他一聲不響地拿著信啪的一下就在荷西跟前跪了下去,好似要緊緊地抱住荷西的腳一般。荷西不知怎麽迴事,大吃一驚,急得向三毛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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