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在馬德裏讀書時,曾與一隻鳥發生了一段情節,頗讓善感的她難過了好久。

    離複活節的假期還有半個月,三毛與同學們為期中考試準備得昏天黑地。學校是一年考一次試,不及格就請走人。這段時間平時再貪玩的女孩也瀟灑不起來。大家都埋頭在書堆裏臨時抱佛腳。緊張的時間就像一把拉得悠長的破二胡,叫得人心癢癢卻停不下來。

    此時學潮正鬧得興起,佛朗哥的統治正接近未期的階段。這股浪潮最終將校園的原有秩序衝亂,學校被迫停課提前放假。這個消息使處在考試高壓下如坐針氈的學子們歡唿雀躍。大家興奮地把書本扔得滿天飛,高唿萬歲。

    第二天,同學們轉瞬間如潮水般便消失在宿舍裏。三毛也有計劃,她約好了外國同學一起去旅遊,她可不願一個人留下與孤單作伴。她將日常開支壓縮到最低,用所有的錢飽覽了許多美麗風光。她去了巴黎、幕尼黑等處觀光,用了八天的時間,錢化光了就提前迴來了。

    黃昏時,同去的幾個朋友送三毛迴宿舍,箱子往地上一放,衝她揮揮手走了。三毛一個人拖著長長的身影與疲乏的身體按著門鈴,可沒人開門。 她就從後麵廚房的窗子爬進去,尋了一圈才找到女傭人艾烏拉。艾烏拉告訴三毛說離開學還有半個月,以為不會有人來宿舍,所以宿舍要關閉。這對三毛來說可不是好消息。她連夜打電話,終於在勞拉小姐那兒租到了一間公寓。

    第二天艾烏拉走時又留給三毛一份牽掛,讓她將宿舍的“福星”小鳥安東尼帶去公寓喂養。三毛到廚房給安東尼喂了些小米,然後提著鳥籠和箱子出了大門。外麵正下著雨,她支起了傘。望著即將離開的這座冷寂的老房子,她的思想裏也下起了冰涼的雨,迷迷朦朦而又飄渺無依,象一片水中的落葉沉沉的失落起來。那些風雨中的枯藤似乎正爬在她心壁之上,無奈地滴落著淒清的水珠,每一滴都是一次寒冷的刺紮。三毛內心萌發了無盡的蒼涼,猶如第一次站在這陌生的土地上,她久久地站中雨中,一片孤獨與茫然。籠子掛在傘柄之上,安東尼在冷風中輕輕拍了幾下翅膀,三毛才清醒過來,眼下還有一個小生命需要她的關懷。她帶著這位雨中唯一的朋友向公寓走去,一人一鳥慢慢消失在迷茫的淒雨中。

    勞拉小姐高興地接待了三毛。三毛一邊掛著衣服一麵聽著這個老女人咾叨著鄰居的瑣事。這時她忽然聽見安東尼的籠子從窗台上滑落下去,它在裏麵發瘋般尖叫著拚命撲打翅膀。三毛趕緊將整個身子半懸了出去,兩手去擊打撲在鳥籠上的貓。大花貓抓了她一爪跳上陽台跑了。三毛還沒從緊張中緩過神來,正坐在地上發愣。勞拉小姐拿著個大衣架喊道:“哥倫布啊,哥倫布啊,這隻惡貓可抓傷你了”。原來花貓叫哥倫布,從此這“哥倫布”就如發現新大陸一般不斷地來騷擾安東尼。

    三毛的手被抓了幾條口子,不算嚴重。倒是籠子裏的安東尼伏在水槽邊一動不動。三毛急了,拚命搖籠子,叫著它的名字,好不容易它醒了,眼睛張開無力地看了看三毛。三毛一下子哀傷起來,在這異域他鄉的國度裏,在這雨水紛飛的氛圍中,她不也如一隻小鳥般無助嗎!那雙小眼睛裏不是也折射出一個想家的女孩孤獨的企盼嗎!無邊的寂寞頓時將三毛淹沒,現在她隻有安東尼,隻有這個唯一的夥伴了。安東尼已是她精神的維係,守住安東尼,就是守住那顆孤單的心。心愛的寵物或是玩具,會在寂索的情況下成為心靈的守望者,與人一起抵禦那低壓的天空。

    那一夜,三毛很疲倦,身體很累,心也負墜。她抱著她的那個小收音機,如同抱著一個玩具,聽著那首老歌,“三個噴泉裏的鎳幣,每個都在尋找快樂……”。在迷迷糊糊中她昏沉沉的睡去,不知那夜的她做了一個什麽樣的夢。鎳幣也在尋找快樂,而快樂又在何方呢?

    清晨五點多鍾,三毛就被安東尼吵醒了。它的聲音淒慘而惶恐,黑暗中三毛看不見東西,隻聽到籠子在地上被拖著的聲響。三毛跳下床,用手在地上摸,找不到安東尼,她慌極了。這時她看到一個貓的影子從窗台上逃走了。開燈後,她看見安東尼在倒地的籠子裏羽毛已被抓得亂七八糟。三毛很傷心,全身都軟了,心中充滿了對一個小生命都無法保護的無助。她慢慢將安東尼捧在手心,發現它還活著,一隻腳卻已斷掉。三毛細心地為安東尼進行了包紮,給它的腿安上了夾板。

    三毛寫家信的時候,安東尼靜靜地在一旁看著。三毛對它笑了笑說:“早安,小家夥,沒事了”。安東尼睜著小眼睛望著她,不知聽懂了沒有。三毛的家人也許不知道,這封家信是一隻小鳥陪著她寫的。

    為了給安東尼找一個放心的去處,三毛給幾個朋友打了電話,可沒人願意養一隻會唱歌的鳥。這讓她很失望。她決定不求人了,自己養。她要上街去寄家信,安東尼在籠子裏哀哀地望著她,害怕她離開的樣子,三毛心一軟,就提著鳥籠上了街。

    那是一個擁有陽光的早晨,太陽溫順地敲打著石板路麵,濺起了金色的光波。路邊的樹正在發芽,青綠的嫩葉抻出溫柔的小手接受著光明的到來。那種蓬勃的生機暖和了一地的寂寞,三毛的心情也開朗起來。安東尼的情緒也被太陽點亮,它高興地唱了幾句。昨天的風雨似乎已經過去了。

    這時,有一個小孩看見了三毛。他驚奇得叫著:“看啊,一個中國女孩提了一隻鳥”。三毛開始並不在意,後來看的人多了,她心中不免懊惱,有什麽奇怪,在我們中國一向是提了鳥籠逛大街的。安東尼不會說話,要能講,它也許會在籠中尖著嗓子叫道:“看什麽看,沒見過帶夾板的鳥啊?”

    從那天起,三毛每天都守著安東尼,喂食喂水,換繃帶,給它聽音樂。到了晚上就將窗戶嚴嚴地關死,再把籠子放在床邊。白天就在家打打電話,買東西時就帶著安東尼一起去。“哥倫布”每次都在窗外鬼鬼祟祟地張望,最後失望地離去。

    幾天下來,安拉小姐開始搖頭了,說三毛為了一隻鳥不值得這樣做。建議三毛將安東尼交給她姐姐代養。這時的三毛已舍不得安東尼了,背井離鄉的日子裏,她第一次將如許的關愛交給一個另外的生命,真有一種相依維命的感覺。每天清晨醒來,看著床邊的安東尼安然無恙,她也覺得快樂。那是一天裏良好的開始。

    過了半個月,開學了。三毛將安東尼交給艾烏拉時才如釋重負,接著往床上一躺說:“天嗬,讓我睡一覺吧,我十五天沒好好睡過”。

    以後凡是不開心的時候,三毛就會一個人跑到廚房外的大樹下找安東尼,給它喂喂食,逗它玩一陣,心情自然就好了。這讓人想起小學校園裏,那個在大樹下低泣的孤獨的小女孩。與自然對話是三毛自有的療法。

    有一天,有幾個女孩要將安東尼放飛。安東尼出了籠子有些留戀並不走,她們把安東尼一丟它自然隻好飛了。三毛發現了衝下來找她們理論。她把其中一個女孩一推,漲紅著臉生氣地說:“你們什麽意思,怎不先問問我就放了”。女孩理直氣壯:“又不是你的鳥,春天來了不讓它離開嗎?”三毛找不到合適的借口,隻好說:“它腿斷過,飛不好”。說完轉身跑上閣樓,躲在裏麵偷偷的哭。那個曾陪她走過泥濘,走過雨天的朋友就這樣離開了,那個曾讓她付出無限關心與愛護的小生靈就這樣飛走了。她連這個小小生命的命運都無法把握。自此以後,大樹下再也不會有一個與小鳥悄悄對話的女孩了。

    接下來的天氣熱得可以遊泳,女孩子們換上了泳衣在後院泳池中戲水。春天的太陽曬得大地暖暖的,陰鬱的季節似乎已過去了,鳥語花香接著就要來了。三毛也從安東尼離去的感傷中走了出來,在春光中所有的生命都會生機盎然的。

    可是天氣的變化就如人生的境遇如此的翻臉無情,當天夜晚就下起了冰雹。三毛正在圖書館裏看書,窗外已是閃電雷鳴,大風唿唿地刮著,樹木發出驚恐的嘩嘩聲。冰雹打在玻璃上的聲音就像冷森的狼爪一次次地扣擊。三毛沒有見過冰雹,她害怕得往同學身邊擠了擠,望著窗外雷雨交加的黑夜,聽著那劈劈啪啪的聲響,她一時煩悶起來。於是早早結束念書,迴去休息了。

    第二天,天地恢複了平靜。三毛取道隔壁廢園的小徑往書院走去,雖然偏僻了一些,但一個人靜靜地散步也有些意思。在穿過玫瑰棚時,三毛腳下踢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再一看,是隻沾滿泥水的死鳥。三毛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驚叫,安東尼?她還心存僥幸忙檢查鳥腿,一看,不是安東尼又是誰。於是身子一軟一下蹲在花叢裏站起不來,心裏哀傷地叫道,安東尼,我的安東尼,我們害死了你。而安東尼再也不會溫柔地注視著她了,也不會為她唱歌跳舞了。冰雹已過去,可三毛卻再度失陷在黑夜的孤單與寒冷中,時光又在一瞬間退迴到嚴寒的冬季裏。仿佛一個曾經共患難的朋友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花叢中感受著蒼涼的淒清。她懊悔,沒在昨夜對它有所幫助,可在那樣的夜裏,她憂心的翅羽也隻有在狂風中折翼。

    玫瑰花已經開了,空氣中飄舞著春天的馥鬱,陽光在廢園裏悠閑的散步,可安東尼再也觸不到太陽溫暖的撫摸,它在花香中輕輕地走了,沒有給三毛留下一聲最後的哀鳴。遠處有人走過,笑語清晰地飄了過來——春天了,艾珂正在花叢裏發呆呢。可在春天的懷抱裏,三毛感覺的卻是漠漠的冰涼。她捧著安東尼呆呆地望著,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這讓人想起了黛玉葬花時那一身柔弱的背影,癡癡地望著眼前的流水帶走了一春的繁華,淒涼芳心裏傷感的憐憫,又有誰人知?那一腔幽懷的傷鳴,又有誰人懂?

    對安東尼的悲,對人生的感懷,順著春光飄啊、飄啊、飄出了好遠。

    作小詩一首,以紀念春光裏那一抺哀柔的背影:

    多愁佳人花善感

    捧羽落得傷心淚,春風不識遊子情。

    今時憐雀花解語,他日何人葬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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