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到位了,爹也點頭了,白楊已經沒有什麽心事,全身心投入到電影的後續拍攝裏。

    張惠通對浪費的幾天時間心痛萬分,但白楊和薑睿昀很快又把這個時間爭了迴來。不僅是他們,《秦淮夢》劇組可說是囊括了國內外業界的各路良將,從主角到龍套,每個演員都是摸爬滾打出來的戲精。

    越高層次的合作就越能給人以巨大的提升,他們根本不去研究過和不過,他們考慮的,是如何盡善盡美。

    白楊和薑睿昀對戲的速度越來越快,當初第一場開拍,他們拍了一整晚,他們已經習慣了張惠通惡魔般的“重來”。

    而張惠通現在隻重來一兩遍,有幾場戲甚至一遍就過。

    白楊擔心張惠通是在趕時間,小心翼翼地問他:“張導,如果不滿意,我可以不休息的,重拍沒事的。”

    張惠通笑著看他一眼:“你演你的,重來不重來,是導演的事。”

    張惠通並未對他們的表演作任何評價,起初他還誇讚兩句,後麵幾乎全程一言不發。

    隻有跟他長期合作的主創們明白,張惠通無比賞識這兩個新人,這兩個新人也真當得起他的賞識——因為滿意,所以張惠通才一言不發,他覺得不滿意的時候,才會去給演員講戲,鼓勵他們。

    白楊和薑睿昀已經不需要他的鼓勵和指導,他們的演出完美無瑕。

    張惠通有時真覺得他們倆天生就是一對卯和榫,對戲的節奏太好,好到一發即中讓他欣喜若狂。該怎麽形容他們的表演?簡直戲假情真,就是假戲真做也不過如此。

    真實、純粹,他追求了一輩子的東西,也在無數影帝影後的合作裏見過,隻是沒想過居然能在兩個年輕的新人身上看到這樣高水準的表現。

    不僅如此,這兩隻雛鷹在《秦淮夢》四個月的拍攝過程中,完成了表演技巧的急速升華。他們的表演風格迥然不同,但放在一起又出奇地水乳交融,一個侵略如火,另一個徐靜如林。

    薑睿昀的演出能夠帶動整個片場的節奏,是主導式的表演,而白楊完整地承托了他的侵略性,把薑睿昀的鋒芒柔和地包裹住。他們在沒有任何協商和約定的情況下,精巧地完成了對電影節奏的分割,一個人潑灑濃烈的顏色,另一個人讓顏色變得協調。

    薑睿昀難得,白楊亦難得,鋒芒畢露者難得,上善若水者更難得。

    這些來自影壇巔峰的人們都明白,《秦淮夢》之後

    ,中國的電影界,將升起一對真正珠聯璧合的雙子星。

    六月底,他們在南影廠的攝影棚裏,拍攝《秦淮夢》最後一場,殺青戲。

    殺青的戲往往並不是電影的最後一幕——好像每個劇組都有這樣潛意識的約定,大家不把故事的結局放在最後拍。最後拍的,常常是故事的開始,又或者隻是普通的過場。

    像花謝了,還留一段餘香在枝頭葉上,夢醒了,還留一點殘意在眼底心裏。

    已經是六月炎夏,南京更是熱得無法形容,攝影棚裏雖然有空調,基本吹不到演員身上,空調是為設備服務的,白楊和薑睿昀被數千瓦的大燈烤著,還得演出一副春寒料峭的樣子。

    為怕出汗,兩人臉上都打了許多定妝的粉,燈光裏看去,比平時格外顯得柔和,像是魂裏夢裏柔光過的迴憶。

    戲裏還是春天,戲裏的窗外下著微寒的春雨,薑睿昀把著白楊的手,一筆一劃教他寫字,寫杜工部的詩。

    家國離亂,而富貴之家隔江猶唱後庭花,安世靜和沈白露在榕莊街的小宅裏避世,白露說,少爺,再教我寫寫字罷。

    世靜便從背後環住白露,扶著他的手,緩緩地著墨,卻始終不落筆。筆在硯池裏反複舔著墨,帶著不明的曖昧色氣。

    世靜微微側目,以目視白露,臉也緩緩地貼近了白露的臉。

    白楊對薑睿昀的演繹已經深感佩服,他一點兒也不擔心,薑睿昀把臉靠過來,他也就緩緩垂下頭,去看世靜手裏的筆——三羊七紫,柔中帶剛,攪在墨池裏,像人心裏抖動的一池春水。

    他們中間隔著一層稀薄的空氣,再向前一分,就是真正的耳鬢廝磨。

    而世靜終於沒有再靠近。

    白露的臉上是無可避免的羞澀,和一縷無法言說的渴望。

    人的戀情,多像這春雨裏的花朵,他們都盼著對方是蝴蝶,能向前飛出一步,卻又在餘生裏各自開成了寂寞的花。

    同在枝頭各自開,背展春風結芳愁。

    白楊帶著羞澀的表情,垂著頭,忽然覺得傷感。薑睿昀演得真好,若是他真的貼上來,就太過流俗——白露和世靜隻能這樣,近到幾乎魂夢相通,可是再也不會多近一分。

    如果自己是沈白露,白楊想,他也許會主動擁抱安世靜,擁抱這個沉默的、溫存的、清冷的男人。

    薑睿昀投入了,他也投入了,他們本不是戀人,卻不約

    而同地為這一對劇中人惋惜而心酸。

    戲就要殺青了,再婉轉的曲子也要離散無聲,世靜什麽話也沒有說,也沒有任何台詞可以讓他說,所以白露才覺得哀悵,白楊更覺得哀悵。白楊真想替沈白露吻一吻世靜,吻開他心裏許多糾纏的結,吻破他們始終沒能走到一起的結局。

    隻能是想想而已,他會這樣想,觀眾也一樣會這樣想,這就是張惠通想要的東西,在觀眾心裏烙一個永遠的、哀傷的印記。

    世靜把手嵌在白露的指間,是另一種十指交纏,兩人看筆在紙上走著,輕聲念著: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而他們終將一別,花容浸淚,振翅高天。

    薑睿昀沒有再寫下去,他和白楊保持著那個欲語還休的姿態,鼓風機向他們臉上送過最後的、虛假的春風。

    一段風月,至此終焉。

    “哢。”

    張惠通含著淚,用一個至簡的音節,宣布了這段無終之戀的殺青。

    白楊放鬆開來,低頭去看薑睿昀寫的字,他忍了好久了,這尼瑪小學生字體,白楊立刻從沈白露裏出戲,滾在薑睿昀懷裏笑成了傻逼。

    薑睿昀臭著臉:“再笑我用墨抹你。”

    白楊瘋狂地笑著,把薑睿昀的國破山河在頂在臉上:“張導,讓攝影拍一下,笑死我了!”他迴頭去看薑睿昀:“你幹嘛真寫字啊?隨便塗塗就算了啊。”

    薑睿昀拿筆摔他:“我剛開始畫烏龜,你的表情都快崩了好嗎?”

    全場的工作人員都爆笑出聲,大家開了香檳,芬芳的酒雨灑在他們頭上。這場曠日持久的大戲,終於落下帷幕。經曆了置景的艱難、拍攝的嚴酷、投資方的風波——《秦淮夢》真算是好事多磨。

    可他們沒有放棄,最終還是按時完成了拍攝。

    白楊笑著,又覺得感慨,他望著薑睿昀,薑睿昀也望著他。

    有誰能想到?就是張惠通也不會想到,兩年前,他們的演技還是我心永恆和愛的供養。

    直到拍攝完畢的這一刻,他們才感到疲勞,而這些疲勞都已經不算什麽。寧寧慧慧舉著蛋糕過來,張惠通笑道:“哦,對的,今天還是小薑的生日是吧。”

    白楊愣了一下,這麽巧,薑睿昀生日這天收工了。

    好日子又是好事情,大家都圍過來,給薑睿昀唱生日歌,

    香檳把他澆成了落湯雞。

    薑睿昀把白楊拉到身邊,白楊就喜歡湊熱鬧:“怎麽不早說啊,我都沒準備禮物。”

    薑睿昀看他一眼,沒說話。酒從他頭發上淌下來,順著眼角流下去,倒像是朦朧的淚。

    張惠通舉著杯子:“來拍個合照,大家都發微博,給咱們這個年輕人祝賀一下,好事成雙!”

    “張導,都加一句主題詞吧,”薑睿昀忽然開口,“情之所係,生死難忘。”

    好主意,這個宣傳給力。

    歡樂的大合照很快出現在媒體平台上,昭告天下,這部國內今年的頂級製作,殺青了。

    照片上的白楊和薑睿昀被擠在中間,為防止造型外泄,主角配角臉上都抹了許多奶油,衣服也被酒澆得透濕,像一群快樂的落水狗。

    微博下帶著世安為《秦淮夢》所寫下的那句副標題。

    ——情之所係,生死難忘。

    這邊拍攝結束,張惠通帶領相關主創赴美進行後期製作。李念卻在公司跟白楊大動肝火。

    電影的先期宣傳和後期製作是同步進行的,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爭番位。

    李念跟張惠通說了許多好話,又求世安去找單啟慈,務必要讓白楊成為第一主角。世安倒沒說什麽,順口和單啟慈提了一句,張惠通卻左右為難。對張導來說,薑睿昀和白楊,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個他都喜歡,他不希望這兩個新人為了一點角色先後的虛名而鬧得不愉快。

    投資方是安龍,但薑睿昀的表現也同樣出色,張惠通起初是不會猶豫的,但白楊四個月的拍攝又讓他刮目相看。

    做人難,難做人。

    張惠通隻好親自致電白楊:“小白,當初李總答應我,角色順位的事情放薑睿昀在前麵,我跟秦濃那邊也是這樣答應,現在他又為這個事情來找我,我問你,你自己想不想做第一主角?”

    他這是純粹的推鍋。張惠通看出來了,薑睿昀萬事都順著白楊,這兩個年輕人背後的勢力雖然針鋒相對,但兩人彼此的關係還是相當不錯。薑睿昀平時沉默寡言,白楊比他歡快跳脫,兩人性情大不相同,居然處得十分親密。

    人不會僅僅因為性格相近才互相友好,共同的追求更能締造堅固的友情,他和單啟慈也是如此。

    張惠通想得輕巧,幹脆就指著白楊一句話,白楊要是想做呢,薑睿昀大概也無話可說,至於李念和秦濃兩

    邊,就讓他們鬥去吧。

    白楊倒很爽快:“張導別為難,都是一個劇組,不爭這個,我排在他後麵好啦。”

    張惠通吃了一驚,對這個爽快孩子更覺得喜歡。

    李念接到張惠通的電話,何止大驚失色,簡直要吐出血來。

    “小祖宗,我的小祖宗,你一句話說得輕巧,我真他媽要被你氣死了。”

    當著金世安的麵,李念也實在忍耐不住,隻差沒掀桌子了。

    “你知不知道我這邊費了多大勁?我的親爹啊白楊,安龍花了這麽多錢圖什麽?不就為給你掙個影帝嗎?你怎麽這麽大方啊薑睿昀給你灌了迷魂湯嗎?”他看了白楊一眼又看一眼,煙從他嘴裏進去鼻子裏出來,像個要爆炸的火車頭。

    李念指著世安:“你對得起你金爸爸?你金爸爸為了你從海龍淨身出戶,你他媽倒好,一句話自己當了個老二,親爹啊,親爺爺,長點兒心行不行?”

    世安坐在一旁,又不好說話,又不好笑,隻彎著眼睛看他大發雷霆。

    白楊小聲還嘴:“第一第二又不影響票房收益,誰做主角還不都是安龍掙錢。”

    瞎說什麽大實話,李念惱得滿地打轉:“那你的獎呢?你以為金馬金獅會給你下雙黃蛋啊?”

    “影帝又不是預定的,誰有本事誰就拿,沒了影帝我也照樣是我。”白楊平靜。

    李念真想跳樓了,他隻好看金世安:“你管管你這個大寶貝,我他媽管不住了。”

    世安隻是笑。

    白楊拉住李念,端端正正給他鞠了一躬:“李總,別生氣了。”

    李念黑著臉看他。

    “電影拍出來,不是因為誰是影帝大家才會認可。我努力了,也盡力了,”白楊說得平和,“我以前吸了那麽多粉,真的不缺粉絲。說到底,這部片子不是為了讓更多女孩子喜歡我,是要行內人認可我。”

    “李總,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第一第二,我真的不在乎。我不覺得自己比薑睿昀差,他戲份多,排在前麵是應該的,但這部片子的核心還是沈白露。我相信願意掏錢進電影院的人,不會因為我排在第二,就覺得我不如他。”

    “金馬獎,金獅獎,我沒想過,也不奢求。拿獎是整個劇組的榮譽,不是誰一個人的榮譽,票房是大家的票房,不是誰一個人撐起來的票房。”白楊又露出燦爛的笑臉:“我能參加這個片子,都是李總你的功勞

    ,行內人不會那麽笨,一定會看到我的努力,也不會讓你的心血白費。”

    世安頷首而笑:“就是這個道理。”

    李念看看世安,又看看白楊,抽出煙放在嘴上,半天沒說話。

    白楊又跟他賣萌:“信我啦,念哥!我給你點火!”

    李念被他氣笑了:“我他媽倒了八輩子黴,碰上你們兩個腦子有泡的。”又把哈巴狗的白楊推開:“別他媽學鍾越說話,沒長那個臉就別賣那個萌。”

    白楊不理他,白楊就要賣萌。

    《秦淮夢》的番位之爭,就此塵埃落定。白楊在迴去的路上問世安:“金世安,你是真覺得我對,還是無腦站我?”

    世安深深看他,抬手撫一撫他的眼眉:“你說得沒有錯,這個圈子名利心太重,做事要守住本心,自然有人慧眼識珠。”

    臧援朝,張惠通,這些行內頂尖的伯樂,不會因為小小的一張演員表而埋沒真金。從人情世故來說,白楊不爭這個東西,反而會讓張惠通對他另眼相看,從為人的角度來說,世安又覺得,自己真的沒有看錯白楊。

    他是單純的,做事充滿熱情,有顆純粹的赤子之心。不管是當初帶資進組的笨拙孩子,還是如今鋒芒初露的黑馬良駒,他難能可貴地守住了熱愛表演的初心。

    誌存高遠者,能展鴻圖萬裏。

    “楊楊,你長大了。”

    世安望著他,聲調格外溫柔。

    白楊臉紅起來,瞥了一眼駕駛座上的小馬,“我都26了,什麽叫長大了!”

    小馬沒迴頭,在前麵幹脆利落地捧場:“名氣長大了嘛!小白哥以後一定天王巨星!”

    世安接口讚他:“會說話,我看你以後能接你們李總的班。”

    三個人都笑起來。

    車子在盛夏的綠蔭道上穩穩走著,一排排法桐從窗外扶疏掠過。這些民國初年種下的梧桐,曆經近百年的風雨,依然堅定地站著,向天空伸展著,有如人們熱切而純真的希望,蓬勃生發,參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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